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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逃家

说来我好像从小有“离家出走”的怪癖,我小学二年级时,没有任何原因,只是一时异想天开,便策划了一次逃家的行动。很多细节我忘掉了,只记得那天我如常去上学,但我书包里装的是两只我最爱的破布熊,还有一小块拼图——那是一幅台湾拼图中的“台中”那一块——上面只写了“合欢山”,我还拉了一个我的喽啰一道,我记得他叫谢志道,真是个倒霉的孩子,糊里糊涂就被我这个玩伴拉了说:“我们去合欢山吧。”说来真是胡闹,我可能偷了我爸妈一些钱,但我们两个小孩,要如何搭车去台北火车站,然后坐火车下台中,再从台中搭车去合欢山,整个过程我完全没有概念。这样说来我真是奇怪的孩子。当然我们根本没出校园就被逮了,我们在某一堂下课,躲在校园一处楼梯间死角的一个大箱子后面,上课许久,老师发现这两个小朋友不见了,便发动同学们出来搜捕,不,找寻。

总之,莫名其妙出了这个事,我被我妈揍了几下。她很少修理我,但这事她不敢让我爸知道,我爸知道会把我揍个半死。但我想我母亲心中应有一种疑惑的伤心吧,这孩子是对父母有何不满,为何小小年纪就想离家出走?

当然这要到很多年后,我长大了,读了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才附会地想啊,可能人类潜藏着一种想去远方的无名冲动吧?我小时候的台湾社会,相当封闭保守,或者说是我们生活的永和小镇,平静单纯到我总幻想着一定要戳破这个像电影画幕或马戏团的帐篷,才能看见外面新奇魔幻的世界。

其实后来在许多个放学途中,我在那蛛网状的永和巷弄里穿绕,那时还没盖起楼房,都是黑鱼鳞瓦日式房屋,墙沿探出桂花、杜鹃花或木瓜树的人家,我是不是也常浮现这个想法,我只要在某处拐角,和平时走的路线相反,会不会走进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生?但这种惘惘地跑离现有人生的念头,我爸妈都不知道罢了。我也常在午休时趴在教室课桌,睡不着而幻想联翩,可能世界遭受一种外星人攻击,全部的人像一二三木头人静止不动,就是时间被冻结了,只有我意外是唯一一个不受攻击影响之人,所以只有我一人在完全静止的街道晃荡,我可以任意进面包店拿我爱吃的放了樱桃的巧克力蛋糕。说来一个小孩对无限自由的想象,真是贫乏得可怜。

高中时有一段时间,我交了一些“坏朋友”,抽烟、打架、鬼混,在我父母眼中,就是学坏了。有次我和几个哥们儿闯了祸,细节就不说了,总之就是勒索了一个我们觉得很叽歪的肥仔,这事后来被教官查破,训导处已决定要给我记大过。我父亲是个很正直的人,他本身就是个老师,我做这样的事他肯定觉得丢尽骆家祖先的脸。于是我就和我一个哥们儿,一起翘家,我们先去找一个同学借了一千块,搭火车南下,仓仓皇皇,当时想到南部找个工厂做工,有一天闯出头再衣锦还乡。说来这次还是和我小学二年级那次离家出走一样,缺乏细节的现实理解,我们坐火车到苗栗,在一间小旅馆住了一夜,再往南走钱不够了,于是这哥们儿打电话给他一个笔友(这也是那个没有网络年代的纯真发明),向她借了一千块,那是个新竹女中的女孩,我们又搭车到新竹,找这位他从未见过面的女生拿钱,再继续南下。最后我们在彰化投奔一位朋友的朋友,他也说会帮我们找工作,可是才待了一晚,我那哥们儿就想家了,最后我们灰头土脸地返北,结束了这次莫名其妙的逃家行动。在那趟旅程中,我们穿着卡其制服,背着书包,在火车站或客运站等车,那画面就像侯孝贤的电影《风柜来的人》,或贾樟柯的《小武》,那么灰淡、凌乱、贫乏。

“逃家”这件事,像是发疹子,很怪,等长大了真的离开家了,父亲十多年前过世了,母亲后来也老了,一直在逃离的那个家,最终也就变成幻影。可能还是对像公路电影般,充满不可知的世界,憧憬、幻想,不惜流浪去看看。然后在经历长时间的漂流后,怕了那种随波逐流的渺小,易碎,就又渴盼有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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