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9月23日。那一天之前的十二天,发生了全球在电视目睹的“9·11”纽约世贸中心双子星大楼遭恐袭事件;那一天之前一个多月吧,我父亲在大陆旅游时,突发脑溢血,我和母亲跑去江西把他运回来。所以,那一天,我的小儿子出生的那一天,我惶然,恐惧,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是否开打,但已确知我父亲已经趴下,而我好像也不能再那么任性,不去工作只写小说,没预料的第二个孩子,我和妻可能都被眼前要承受的经济、体能、时间的负担吓傻了。我牵着大儿子去医院探望刚生完小婴孩的母亲,然后带他搭电梯到顶楼,骑一种投币后会唱歌摇晃的机器马,不知为何,我记得那时的画面都是灰暗的,光照不足,连两岁的大儿子都有所感地在那忧郁空气之中。当时我真的从内心觉得这孩子是灾星下凡:“你看,你一降生,我爸爸就挂了。”
这样一眨眼,十六年过去了,这个孩子如今初中三年级,今年要考高中了。
我不知道那换日线在何时发生?他出生的时候,我应该是个“不幸”的人,我很难说清楚确实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是我没有准备好这样的人生,我没有准备好当两个孩子的父亲,这很难言明我可能从二十岁起,就把写小说这件事当作圣堂武士般的修行之途,那时我三十四五岁,理应是觉得对小说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终于要进入一个小说家一生创作力巅峰的十年之起始,结果时间也被困住了,而且要负担的钱像恐吓信从未来十年寄过来。说实话,那几年是我人生最常去动物园、儿童游乐区,或有儿童游戏的夜市,有儿童游戏区的百货公司的一段时光。我被两个小孩拖着,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如年轻时,向往成为一个伟大的小说家了。
但是以小儿子的眼光,他才不理这一切呢,他理直气壮地来到这个世界,大约一岁的时候,他还在地上爬行,他哥哥这个阶段已经站起来走路了,但这家伙似乎往另一端的爬行类演化发展,在客厅、楼梯、厨房的地砖上,像某种鬛蜥欢快迅捷地爬行,到了一岁三四个月时终于站起来了,我们却发现不对,整个的O形腿,带他去看医生,说是一种先天关节韧带松脱,于是只好定制一种矫正铁鞋,腿的两侧有铁箍,腰部还有皮革的拴带,看起来很像中世纪的什么刑具,并随身体的增高要再去定制一副。他三岁不到就进了幼儿园的幼幼班(因为妻那时要赶出论文,否则就毕不了业),被小朋友嘲笑腿上的铁箍,我们哄他说:“这是小斑马啊。”他便兴高采烈到班上说:“我是小斑马啊。”
我要到很久以后才领会他那种逸兴遄飞的性格,是多难得的天赋。我在我的大人世界,容易紧张、害羞、忧郁,和岳父岳母家人相处,我手足无措;某些场合和文坛的长辈见面,我焦虑不已;父亲在医院病房的护士,或是该跑的流程,我总疲于应对。到幼儿园接小儿子时,他被老师罚坐在鞋柜上,嘴巴戴着口罩,上面画一个叉叉,因为他咬了班上同学。我羞愧不已,心情阴郁地揍他;但下次去,发觉他身旁两个同样被罚坐且戴着打叉口罩的小屁孩,说来是被他带坏了。几乎都有不同的老师来告状,阿甯咕翻垃圾桶吃里面的饼干,阿甯咕吃了洗手台的洗衣粉,阿甯咕带假蟑螂把女生吓哭了,阿甯咕带摔炮到学校被老师叫去罚站……他学习1234,ㄅㄆㄇㄈ,ABCD,全部是左右反过来的。慢慢上了小学,他好像总有一群狐朋狗党,在每天上下学途中的巷弄胡闹冒险,抓各种昆虫回家养,和附近人家遛放的大狗熟得不得了。我发觉他从在地上爬,抬头看这个世界,已发展出他无限好奇心去闯荡的,不断有不可测细节打开的游乐场。
我忧心他遗传了我性格里废材的那部分,那一个不小心会成为社会的零余者。那样的时光,同辈创作者有两位自杀,我好像《神隐少女》里的河神吃着我成长的这个世界的一切脏污、伤害、废弃物、玻璃碎片,我不知道怎么转身跟两个儿子说:“睁开眼看这个世界。”我带他们在不同的夜市,将整篮乒乓球扔去弹跳进前方的玻璃杯,或是将飞镖射向墙上灌水的气球,或是抛掷竹圈圈向整片的玩偶、洋酒,更远一点的汽车模型和机器人。那些照顾摊贩的男人,叼着烟,颧骨高耸,一脸虚无。我想告诉儿子,在大人的世界,这些好玩,像烟花般迷离的事物后面,其实是这些困苦无奈的脸。有次在花莲南滨夜市,小儿子的竹圈圈往天空乱扔,落下时竟套中一个铁笼的突起,那铁笼里关着一只活生生的小山猪。我和老板在一种震惊之后达成默契,把这个大奖换成一只超大的山猪布偶。小儿子一路哭泣,后来我发怒,用父亲的权威告诉他,我们不可能把那只小山猪带回家养。
什么是幸福?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在人群里看到了某个美丽的女孩,经过各种羞辱、挫败、自暴自弃,竟然某个机会那女孩和你独处,像一座秘密花园打开,她和你对上频道聊了许多童年的事。那时你是否觉得这就是你这生的幸福纪念日?或是,二十多岁时,有次和哥们儿夜游,回到永和老家,母亲来开门,黑暗中睡眼惺忪地说:“报社来电话,说什么你投的小说得了第一名啊。”这些隐秘的时刻,对他人来说多么不重要,在你心中却如指针在钟面上发出那么清晰的嘀嗒声响。但这些幸福时刻,会伴随着父亲的病,离世,或人事里总不那么顺利,误解、犯错、不需要的伤害,所谓怨憎恚、爱别离、求不得、贪嗔痴诸苦,被这些混淆了,迷惑了,稀释了。
我少年的时候,做了许多蠢事,学校教官叫家长到学校,我父亲是个老派人,他要我跪在祖先牌位前,我想他要揍我了吧?但他只是深深地叹气,像最里面的某个皮囊破了个洞,我看他一脸沉痛,好似非常后悔生下我这个哪吒。但我多想告诉父亲,我在校园楼梯间、小撞球店、冰宫、某个混混的宿舍,我看到的新的宇宙。很奇妙的,我好像是我父亲延伸的小宇宙,但他始终看不到我的飞行驾驶窗所见,更奇妙的是,我似乎是从当了父亲,才有一种叠套时间的体悟。他的时间不属于你,但你必须保护他。
于是好像会有个日期,幸福纪念日,他已像一只大乌贼挥舞足肢,从那时间的透明叠套喷射出去,不理会我隔着时光的感慨。过年时我带一堆小孩在桥下河边放炮时,他是扯着嗓子喊,鬼点子最多的那个,提议大家弄个篝火,把那些蝴蝶炮、仙女棒、冲天炮、龙吐珠全扔进火里,弄得一片银光灿烂,所有小孩的脸全被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