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住永和竹林路,那像迷宫蜿蜒缠绕的巷弄里,一栋栋黑鱼鳞瓦的日式小屋,墙犹是橘色小砖累叠,墙头扎着破啤酒瓶,那玻璃裂齿用于防贼。小院里通常会种上杧果树、桂圆树、桂花树、梅树、木瓜树、棕榈,屋瓦爬着紫花翻飞的九重葛,倚墙则多有昙花、鸡蛋花、茉莉,所以我小时候在那巷弄里穿绕,记忆底层空气中是那层次繁复的幽香。这些如掌纹错乱的巷弄,往往连自小在其中长大的我也常迷路,弯着绕着,便走到一大片苍莽竹林,或是路尽头的一道矮河堤,堤外便是汹涌水流的,好像永远都是深灰色的新店溪。台美于一九七八年断交(注:编者注:1978年12月16日,美国宣布与台湾“断交”,并于1979年1月1日起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外交关系。),我从小学四五年级开始,一直到初中都有个印象:上学途中穿梭的迷宫巷弄,不断有这种日式平房被推倒拆掉,像拔牙后的一个方窟窿,挖土机朝下刨一个坑,然后盖起四层楼的公寓。那真是如雨后春笋,在经过的眼前密集发生。后来才知道,那是个逃亡者恐惧的故事,因为永和多外省人,我小时候不懂,那灰扑扑的安静祥和,各家小院传出收音机或后来电视机的棒球转播、平剧或广播剧,其实后头都藏着逃难者扑扑的心跳,台湾退出联合国(注:编者注:1971年10月25日,第二十六届联合国大会,就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一切合法权利,并立即把国民党集团的代表从联合国及其一切所属机构中驱逐出去的2758号决议进行表决。表决的结果是,决议以76票赞成、35票反对、17票弃权的压倒多数通过。),乃至台美断交,许多外省人恐惧之余卖了房子,所以有地产商那么大批地挖地盖公寓。
那些挖开的——不,推倒成一片的废墟瓦砾,或仍可见颓垣断壁的无人之屋,便成为我和玩伴放学时光探险的秘境。那些屋子似乎仍带着原来主人的气息,一种薄雾状的时光残留。那些被遗弃的沙发、书柜,砸坏的神龛,扔满地的黑胶唱片,摔倒破裂的石膏像,一地的信件甚至衣物,确实很像突然有人来查抄,翻箱倒柜,匆匆忙忙把人带走的景象。为什么人去楼空,却都会留下这般一屋凌乱,如今对我还是个谜。这种闯入他人曾经生活其中,如今一片荒芜破碎的空间,或成为我日后小说的某种潜意识,但其实对那个年代住在永和巷弄里的少年而言,这是多么寻常的经历。这是后来读琼瑶的《庭院深深》,或勃朗特的《呼啸山庄》,或木心的《温莎墓园日记》,皆那么容易链接代入的时间之屋啊。
作家舒国治在《无中生有之镇》中写道:
而这小镇,若以永和路为树干,以忠孝街、文化路、仁爱路、信义路为西枝,以博爱街、竹林路、中兴街、豫溪街为东枝,如此像叶脉一般张开来看,它有一种新市镇的简略与单色,而没有古旧行业如棺材店、收惊神坛等的诡秘烟香及浓黑暗红之色。何也?乃永和不是年深月久自然蕴积成形的镇市,而是人为快速的移住之地。
真是如此。我小时候,每逢农历年过后,初五初六吧,母亲就带着我们三个小孩,一路搭公交车,从万华的龙山寺、大龙峒的保安宫、民权东路的恩主公庙,一间间拜,那似乎是,我们住的永和,虽然家里餐桌上的神龛,还是供着祖先牌位和一尊观音菩萨,但永和这片流亡者暂居,浮水搭桥,紊乱如微血管的巷弄,似乎连神鬼都找不到梦中的路径啊,我们必须过了那川端桥,进台北城,到神明的座下祈求平安啊。我小时候在竹林路晃走,真的有那老山东开的破烂面店,一碗打卤面,切一盘卤味(豆干、海带、卤蛋),十五元吃得意兴酣畅,打的嗝真的有北方面条香和卤味的锅气。或真的有那看去是一班军中老弟兄,烂棚子下一只倒盖汽油桶,里头烧着柴火,铁壁内面贴着烧饼烙,上头则架着一口黑得掉渣的油锅,拉开一条条细白面团,就炸成胖滚滚金黄的油条;或街上真有像张果老那样的老神仙模样的疯汉,银白头发和胡须,追着我们兄妹仨喊我们名字。或我们永和初中的万年训育组长,大家喊他“老高!老高!”整天拿着木头武士刀追太保,传说老高的一只眼从前当兵打仗时被打瞎了,装了一只狗眼。
我也是到长大后,才知道原来我小时候所在的永和,蜉蝣聚落,都说是逃难者搭屋而聚,其实我父亲作为南京人,来台湾找了教员的工作,境遇还是比某些山东人、河南人、陕西人,甚至传说中在靠河那边小巷里吃狗肉的老广,都要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