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母亲会拿我哥、我姊和我三人的生辰八字,去给一位算命先生批命盘。据说我哥和我的盘,算命先生都只是简约带过,就是我姊的命盘,他赞不绝口,说是“全科甲”,嘱咐我妈,这孩子将来能念多高学历就让她念。确实那时看来(我哥初中吧,我姊小五小六吧,我可能才小三),我和我哥成绩都是乱七八糟,就我姊在班上功课不赖。我母亲难免也叹气:“结果竟然是女儿会念书。”
其实后来我姊的升学之路并不顺,初中时(那年代还有所谓“升学班”)遇上一个心理变态的女导师,习惯在课堂上用小孩们羞愧欲死、惊惧毁灭的恶毒话语,当众羞辱某一个人(看运气了)。我姊整个内在发生变化,成绩一落千丈,后来我爸妈怕她出事,把她从第一好班转到较差的普通班。
姊姊升高中联考没考好,进了重考班(其实这是我家三个小孩的共同升学经历,但感觉原本是“好学生”的姊姊也如此,那种落难、跌入尘埃之感就特别强烈)。第二年高中还是没考好,报名念了一所当时第三或第四志愿的商专,似乎她便进入一个快乐、不是高中升学装配线的五专生活。但我母亲坚持让她假日仍上英文补习班,总之后来她的英文非常好。
五专毕业,我姊插班考上辅大英文系夜间部,第二年再转插班考上同校日间部,似乎绕了一个循环,她又回到那个年代,我父亲眼中“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正途。之后她申请到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念语言学硕士。
我姊在美国念书那段时光,我正在阳明山进入我爬虫类梦境般的小说学徒时光,一个礼拜回永和老家一次,听母亲转述姊姊寄回来的航空信中,说了哪些在那里发生的种种。模糊而遥远。譬如有一次冬天,她在校园疾走赶上课,却在那雪融又结一层薄冰的路面滑了一跤,把一颗门牙磕断了,我爸妈都非常担心。那个年代没有计算机、网络,更没有网络免费电话,所谓“留学生”就真的是负笈离乡等拿到学位再回来。有一次听说有个母亲的昔日同学,移民美国了,要介绍一个家世非常好,且念医学博士的男孩给姊姊(我姊年轻时是个美女喔)。姊姊在老一辈人眼中是所谓“单纯的乖女孩”,也应男方邀请到另一州的他们家拜访。据她后来说那真是豪宅,庭园大到后面有座小山,她跟着那男孩在林中小径散步,竟然还看到小鹿(以我当时贫乏的想象,竟想到迈克尔·杰克逊那养了猩猩、长颈鹿、斑马和装置旋转木马、摩天轮这些游乐园大型机器的豪宅)。其实我姊外柔内刚,对方是非常传统的本省医生世家。他们似乎对我姊颇中意,但包括男孩、男孩的母亲,竟才见过一次面,便好像她已是他们家的准媳妇,摆出家规或男尊女卑的暗示、规矩。我姊独自在异乡,那时又年轻,我们家对婚姻这事又松散(我爸是一九四九年独自跑来台湾的外省人,我妈是养女出身,对婚姻在本省世家的协商、谈判,根本是状况外),无法成为后援。我姊使用一种对方可能觉得“叛逆”的方式:她对那男孩和他母亲强势且紧迫盯人打到宿舍的电话,采取“消失”战术,完全不再让他们找到她。
对这件事我缺乏现实性的理解和想象,我以为这不是件事嘛,但我姊(还是老话,那时她太年轻了)好像身心俱创(可能男孩母亲某次在电话中逮到她,说了一些非常具有攻击性且傲慢的话)。总之,她拿到硕士后,便匆匆回台湾了。我父亲原指望她拿个博士,不过当时的家境要支撑一个孩子在美国念五年书,算非常勉强。且对我父亲那辈人来说,有个女儿留洋,威斯康星大学硕士,这也够虚荣了。
姊姊回台湾后,在找工作方面,比起她的废材兄弟一路顺利(可能她的英文真的非常好)。先是到花旗银行,后又跳到HP(惠普公司),后又转至罗氏大药厂,职位都是总经理秘书,且都是外商驻台公司(在罗氏大药厂,她的顶头上司就是个法国人)。说起来很多年前算命先生说她“全科甲”,在和我哥及我比较后,你不得不佩服那预言的精准。
不过这几年,台湾经济剧烈振荡,许多外商以全球战略布局思考,皆撤离台湾,转往上海或深圳。
去年姊姊被裁员了,这对她无异是超现实梦境。怎么可能?她以秘书的专业,在公司皆有极佳口碑,为什么不是那些整天混日子的家伙,而是她?
那期间她找了两个工作(但不再是外商公司了),皆更超现实地遇上可能是虐待狂的老板。但或许这种老板像川剧变脸之前歇斯底里狂飙骂你祖宗八代,一转身又慈眉善目,是本土家族企业大多数人讨饭碗必须面对的常态文化。但我姊似乎在那短短一年,把之前十几年工作累积的自我感全部崩塌。那一段时间我每回永和,她都拿出龙山寺啦,保安宫啦,新竹城隍庙啦……各寺庙抽来的神签,请我帮她解释,或甚至常跑一位据说极灵验的卜卦老师。我感觉那个初中时期的她,在一暴力化的羞辱伤害笼罩下会如电脑自动死机,脑中一片空白的那个姊姊又回来了。
有天晚上回永和老家,姊姊下了一锅她自己包的素水饺,好吃到爆!她用西洋菜配小碎豆干丁,加面粉;另做了玉米口味,同样配那些拌料,一咬开,那个馅翠绿新鲜,清爽芳香,我开玩笑说:“不如你在网络上卖宅配素饺子吧。”没想到姊姊真的动了念头,她先极便宜试卖给母亲的那些老姊妹,据说赞不绝口,但老人订量有限,每一位姊姊还都亲自搭捷运送到她们府上(即使就是订四十个)。老家里只有一台老旧小冰箱,冷冻库一次只能放一百个饺子,而那些老人订了一次,之后也没下文了。
某个夜里我吃了安眠药使蒂诺斯,一个冲动、梦游状态,上脸书推销了姊姊的素水饺,并留下她的E-mail(电子邮件)账号。据说第二天姊姊还去了中正桥头光华寺,拜那尊巨大的观音,并抽了个签,失魂落魄回到家,一开电脑,惊呼出声,页面涌进上百个订单。姊姊喃喃说:“这后半生要包水饺包到死喽……”
她先过滤那些高雄、台南和上海甚至加拿大的订户,因为她根本还不知做宅配食品要找哪些渠道。先消化永和一带,或大台北区可以搭捷运约在出口处面交的订户,并一封封回信解释她无法量产及满足远距订户的原因。两天后我去中正桥下自强市场,买了一台据说“只用了一个月”的二手雪糕柜,请他们送去永和老家,姊姊将它摆在客厅,然后建立“骆姊姊蔬食水饺”的脸书粉丝页。这样算初步布置完成,以后这老房子的客厅,就成为她的“一人包水饺工作房”。她在长条几上摆开切好的蔬菜、菇,碎末豆干,最重要的饺子皮,她一个一个匀实地包好它们,好像一尾一尾有生命的小胖金鱼。她开心地去挑拣最好、最新鲜的蔬菜,连这去传统市场或超市购买那些蔬菜食材,都像蚬贝吐沙,把过去二十年在职场受到的伤害、凹陷、扭曲……全在这童年老屋(窗外院落里绿光盈满,有父亲当年种下的桂花、木莲、枇杷、芒果、桂圆、木瓜,一排棕榈,一个藤架爬满金银花)修补、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