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在巷子中段一栋公寓的三楼,天没那么冷时,她会沏壶茶,坐在阳台上晒薄薄的冬阳。她的注意力变得无比敏锐,偶尔闯进她那一方小阳台的娇客,譬如像穿着一身黑天鹅绒礼服、长裙摆缀着小鸭黄和酡红的凤蝶;或在那无天际线的电线间翻飞剪尾的燕子,一个翻浪摔在她脚边,上一秒小小胸脯还起伏着,下一秒那像玻璃珠的眼睛就那么睁着,死了。
她坐在阳台的竹圈椅里,看着脚下巷子里进出的人们,像是剧院尊贵包厢里的夫人。从没有人抬头发现她。实则他们的演出,也仅是面带愁容,或没有表情,匆匆地走过。男子的皮鞋流星大步趿踩声,女子的高跟鞋橐橐声(有个作家形容,高跟鞋踩在小石子上的当当声,像吃完冰淇淋的小勺,敲打玻璃杯的声音)。即使是非上班时间,推着婴儿车出门的少妇,脸上也似乎浸在一种湿湿的梦境中,没有一丝笑意。
如果有人抬头,也仅会看到一张躲在瓜叶菊或丽格海棠盆栽影绰后面,一个白发的退休老妇的小小的脸。她更多时间,是空望着无人的巷子,回想自己一生的某些时光。她死去的前夫,甚至在她还是小女孩时,就是个老人形象的父亲。
有一个男人,每天,简直像日系百货公司大楼墙龛上的九点报时卡通机械傀儡,在金属簧片演奏的音乐下,从暗盒中钻出,女王的高帽卫兵、小熊、小刺猬、小猴子、小狐狸……哦不,他只是每天固定在下午三四点出门(住在巷底的那幢一楼),那是巷子里完全不会出现任何一个其他人的真空时光(她观察的心得)。这个男人,身高一米七七以上,骨架似虎背熊腰,四十岁上下,剃平头,比较怪的是即使寒流来袭,十摄氏度以下的冷天,他还是穿一件短袖汗衫,那种许多大小口袋的卡其布及膝短裤,球鞋,白袜或黑袜,总是拿把伞,姿势如剑客提剑——脸上总挂着一种对这个人世真心喜欢、礼赞的笑。他绝对不知道就在他头上,有个老妇简直着迷地观察着他(她有次意识到:自己这样托腮看着他,心中浮现幸福之感,不是和那些大叔爱坐麦当劳临街橱窗位,看那些短裙的高中小女生一样行径?便突然脸红了)。他真是好看啊,像是那些青少年组的排球队员,手长脚长,颈子连着肩胛的弧形特别好看。
她怀疑他是练武的。
但某个和其他下午没有差异的午后,她坐在她的“歌剧包厢”里,听到巷底那扇铁门关上的声音,她知道他出门了,这段五十米的巷道,他也许是像黄昏清兵卫那样的人物吧?提着雨伞,一脸纯净的笑,优哉地从她下方走过。突然,像那些世界花式滑冰锦标赛的选手,他突然站定,跳跃起身,一个一百八十度的空中转体,落地。自得其乐地又走两步,又跳跃起来。啊,她心里想,简直像在溪流上振翅点水的蜻蜓,某种美丽的光雾缭乱。那张脸,灿烂得像细田守导演的动画电影《穿越时空的少女》里那个拥有穿梭时光能力的元气少女。他因为自己发明了这个奇妙的游戏(跳跃,离地旋转一圈,落地),而孩子气地重复玩耍。
那天之后呢,接连着好几天,她都没再看见这个独自跳跃转圈的男人。那几天实在是太冷了,她就躲在屋内不敢再去她的“歌剧包厢”阳台。新闻上看到一幅奇幻美丽的画面,在北欧(冰岛还是挪威?)一个小港边,一群上百只的鱼,或许是为了逃避追猎者,整群凑聚靠近,却一起被凝冻冰封在水面下,看似伸手可触的透明冰态。它们全部死去,却都保持被冻结之瞬栩栩如生仿佛仍在拍鳍扭尾奋游的姿形。简直像一件大型的亚克力填塞凝固的装置艺术。新闻画面上是一只长毛狗,站在那镜面般的海水冰面上,因吃不到鱼,一脸的困惑无奈。隔着一层厚冰,下方清晰可见那一尾一尾鲜活的鱼。
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啊。
天变稍暖那几天,她又坐回她的小巷半空中观景阳台上,几乎是劫后余生的心情晒着那仿佛掺了冰屑的薄薄阳光。那一天,一辆小货卡倒着开进这条狭巷,停在巷底那扇铁门前,一个黑壮的男人开始从屋内搬出电视、书柜、餐桌、样式老旧的沙发、椅子、小冰箱……
她忍不住下楼,踱至那敞开的铁门前。一个戴黑框眼镜的胖男人在指挥那个搬家工,她嗫嚅地问,那男的怀着敌意(她想起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一个好奇的邻居老妇),原来他是房屋中介公司的,受屋主委托,要尽快将这房子清空整理,然后出售。
“那原本住这儿的那位先生呢?”
“不知道。他们不住这儿了。总之房子要卖。”
后来,那栋楼上二楼的一位太太告诉她:那个男人(她看见的自由快乐跳圈的好看男人)是个傻子。这房子是他哥的,或许是那家伙太傻了,前几天天太冷了,他竟不知加衣服添厚棉被,晚上睡觉时被活活冻死了。人一死,他哥就急着把他送殡仪馆处理了,家中那些家具也急着清空,房子也托中介卖了,或许是怕传出去这是凶宅,影响价格,所以中介公司的人也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听说他哥也没住台湾吧。
啊?那隐隐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情感,但她不让自己踩进那陷阱。可是怎么好像才在她眼皮下,那么充满“活着真好”的那样离地,像蜻蜓要飞起的,虽然孤独快乐的活生生的一个人,却突然消失了,连一丝他曾在这条小巷里活过几年的时光证据,也全部被像用橡皮擦那样,干净不留痕迹地,完全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