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街道空空荡荡,与我每天白天去上班走过时的街道很不一样。
在昏黄的路灯灯光下,街道看起来灰蒙蒙的,阴影重重,一阵冷风把废纸吹到我的腿上,树叶和垃圾在排水沟里乱飞。我本来应该害怕的,毕竟现在是深更半夜,而我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女人竟然穿着睡衣在街上闲逛。但相比待在公寓里,我在这里更安全。在这里,你一哭,会有人听到。
我没有任何计划,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只是在大街小巷游荡,走到再也站不住为止。我走到高贝利及艾斯灵顿站附近,天下起了雨,我意识到这雨肯定下了有一阵了,不然我也不会浑身湿透。我站在那儿,两只鞋都湿透了,我筋疲力尽,大脑一片空白,我试着想个计划,我的双脚几乎是自行走了起来,但它们不是向家里走,而是向南,向着我的守护神走去。
我到了目的地,才意识到我身处何处。我站在朱达所住的大楼的门廊里,整个人像是在魂游天外,我蹙眉看着他家的门牌,他的名字就写在下面:刘易斯。名字是他亲手写的,字迹小而整齐。
他不在家。他在乌克兰,明天才能回来。我的外套兜里揣着他的备用钥匙,我受不了一个人走回我的公寓。“你大可以搭出租车啊。”我脑海深处那个邪恶的细小声音开始找茬儿,“走路有什么啊,你不敢面对的可不是这个。胆小鬼。”
我晃晃脑袋,头发上的雨滴都被我甩到了不锈钢门牌板上,我扒拉着钥匙,找到了能开后门的那一把。我悄悄走进公共走廊,这里闷热压抑。
我来到三楼,小心地走进他的公寓。
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所有房门都是关着的,门厅里没有窗户。
“朱达?”我喊道。我很肯定他不在家,但他说不定会让朋友在这里过夜,我不能大半夜吓到别人,搞得人家犯心脏病就不好了。毕竟我太清楚那是什么滋味了。“朱达,是我,洛。”
但没有人回应。公寓里静悄悄的,就算掉根针都能听到。我打开左边的厨房门,踮起脚走了进去。我没有开灯。我只是脱掉湿衣服,把外套、睡衣什么的都脱了,丢进水槽。
然后,我光着身体走进卧室,朱达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空无一人,在月光笼罩下,灰色的床单皱巴巴地摊在床上,像是他才刚起床。我爬到床中央,抚摸着舒适柔软的床单,只有经常有人使用,床单才会这样。他的气味笼罩着我,有汗味,有须后水的气味,反正就是他的气味。
我闭上眼。
一、二……
睡意如同海浪一样,把我包围。
忽然,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把我吵醒,我感觉有个人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动不了,我挣扎着,可还有一个人死死扳着我的手。
一只手抓住了我的一边手腕,这个人的力气比我的大。我什么都看不到,又慌了神儿,只能在黑暗中用空闲的那只手乱摸,寻找任何可以用来当武器的东西,结果,我摸到了床头灯。
那个人现在用手捂住了我的嘴,我都快喘不过气了,他压在我身上,更是让我窒息。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拿起沉重的床头灯,向他砸了过去。
只听那人疼得大叫一声,我在惊恐的迷雾中听到了说话声,那个人的声音很含糊,断断续续的。
“洛,是我!是我呀,老天,住手!”
什么?
老天。
我的手哆嗦得厉害,我本想去摸灯,却不知道碰倒了什么东西。
我能听到朱达在我身边喘粗气的声音,那声音呼哧呼哧的,把我吓坏了。灯呢?跟着我才想到,我刚才用灯打了朱达的脸。
我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双腿直发抖,在门边摸到了开关。房间里立即充满了无情的明亮灯光,十二盏卤素灯将我眼前的恐怖景象照得清清楚楚。
朱达捂着脸蹲在床上,鲜血浸透了他的胡子和胸口。
“老天,朱达!”我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我伸出颤抖的双手,去够床边纸盒里的餐巾纸,我把纸按在他的脸上,“老天,出了什么事?刚才是谁在叫?”
“是你!”他呻吟着说。这会儿,面纸已被染红。
“什么?”我依然很激动,我糊里糊涂地环顾四周,寻找尖叫的女人和攻击者,“什么意思?”
“我刚回家。”他说,疼得直咧嘴,因为用面纸捂着嘴,他那布鲁克林口音听起来很含糊,“我一进门就看你睡得迷迷糊糊,叫个不停。所以我就想把你叫醒,结果……就这样了。”
“见鬼。”我用手捂住嘴,“真对不起。”
那声尖叫是那么清晰。难道真是我?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从嘴边拿开。鲜红的面纸上有一个很小的白色东西。等我看到他的脸,我才意识到是我打掉了他的一颗牙齿。
“老天。”
他看着我,依旧有鲜血从他的嘴巴和鼻子里缓缓地向下流。
“你的欢迎方式真特别。”他只是这么说。
“对不起。”我感觉喉咙深处有些刺痛,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但我宁死也不愿意在出租车司机面前哭。我只是吞了吞口水,把尖锐的痛楚咽下去。“朱达?”
朱达没说话,他只是望着车窗外,灰色的黎明光线开始投向伦敦。我们在医大附属医院的急诊室等了两个钟头,轮到我们后,他们只是缝合了朱达的嘴唇,并建议他去牙医诊所看急诊,牙医把牙齿塞了回去,并且告诉他自求多福。显然要是重新种植的话,这颗牙还有得救。不然的话,就得安装齿桥或是种植一颗假牙。他疲倦地闭上眼,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对不起。”我又说,这次更加绝望,“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是我对不起。”他疲倦地说,他说得很含糊,很像是肖恩·康纳利喝醉酒后说话的声音。他的嘴唇接受了局部麻醉,说起话来才很不清楚。
“你?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
“不知道。见鬼。我没能陪在你身边。”
“你是说我家遭贼的事?”
他点点头:“是的。我恨不得时时刻刻陪着你。我真希望可以不常出门。”
我靠过去,他伸手搂住我。我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缓慢而稳定的心跳声,而我却惊惶不已,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对比之下,他是那么从容不迫,带给我安慰。他的夹克下面是溅了血的T恤衫,我的脸贴在上面,感觉布料有些旧了,但软软的。我颤抖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他身上的汗味,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慢了下来,与他的心跳处在相同的节奏上。
“就算你在,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我贴在他的胸口上说。
他摇摇头:“那我也应该在场。”
天光渐亮,我们付了出租车的钱,慢慢走上两层楼梯,来到他的公寓。我看看手表,发现都快六点了。见鬼,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该登上前往赫尔的火车了。
朱达脱掉衣服,我们躺在床上,肌肤贴着肌肤。他把我拉到怀里,闭着眼嗅着我的头发的气味。我累坏了,都无法正常思考,但我没有老实躺着,等待睡意降临,反而一翻身爬到他身上,开始亲吻他的喉咙、肚子。
“洛……”他轻吟一声,他想把我拉向他,但我只是摇摇头。
“不要,你的嘴。你只躺着好了。”
他向后躺下,喉咙呈弓形,自窗帘照射进来的淡淡晨光洒在他身上。
我已经有八天没见到他了,过了今天,要再过一个星期,我们才能见面。如果现在不……
一番云雨后,我躺在他的臂弯里,等待我的呼吸和心跳放缓,他的脸颊贴着我的脸颊,我感觉他的脸上现出了笑容。
“这才像话嘛。”他说。
“什么像话?”
“这才是我喜欢的欢迎仪式啊。”
我一缩,他抚摸我的脸。
“洛,亲爱的,我就是开个玩笑。”
“我知道。”
良久,我们都没有说话。我还以为他睡着了,于是,我闭上眼睛,让疲倦向我袭来,可跟着我感觉到他做了个深呼吸,他的胸口随之起伏,手臂上的肌肉也紧绷了。
“洛,我不是还想再问,但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他不必这么做。我能感觉出他想说什么。他在新年时就说过了……他希望我们能往前一步:同居。
“让我再好好想想。”最后,我这么说,我的声音像是变了,异常柔和。
“几个月前你就是这么说的。”
“我还在考虑。”
“我早就下定决心了。”他轻轻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拉到他的脸前。看到他的脸,我的心直翻腾。我伸出手,想摸他的脸,但他抓住我的手,握在他的手里。“洛,不要再逃避这个问题了。我真的很有耐心,你是知道的,但我开始感觉我们的想法不太一致。”
我体会到了一种介于希望和恐惧之间的感觉,熟悉的恐慌让我感觉五脏六腑开始翻搅。
“想法不太一致?”我感觉我的笑容有些牵强,“你是不是又看奥普拉(注:美国电视节目主持人。——译注)主持的节目了?”
听到这话,他松开我的手,扭过头,但在那之前我看到他的脸上露出了疏离的表情。我咬紧嘴唇。
“朱达……”
“不。”他说,“不。我是很想和你谈这件事,但你显然没这个意思。所以,你看,我很累了。天都快大亮了,我们还是睡觉吧。”
“朱达。”我再次唤他的名字,这次是在央求他,我真恨自己这么软弱,我也恨他把我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我说不。”他疲倦地躺在枕头上说。我还以为他是说不要谈了,但他又说道,“有人邀请我回纽约工作,但我说不。我为你拒绝了。”
真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