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门廊,盯着雅斯佩尔的短信。只有一个字:跑。
一分钟。一小时。永远。
我垂下眼帘,心狂跳不止。那六名警官在说些什么。说了他们的名字——克鲁特、约翰森,等等。跑。别跑。跑。别跑。还说了些别的:国土安全部。铲除一个社会不安定分子。其余的我都听不见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跑。别跑。跑。别跑。
跑。
我向楼梯冲去,紧握手机,就像握着一枚手榴弹。先跑了再说。这是昆汀教我的。
“威利?”爸爸在我身后喊道。他又惊又懵。“威利,你干吗去?”
我跑上楼梯,而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别向后看。别停下来。我得继续跑。往楼上跑。
但为什么是往楼上跑?不应该是向后门跑,逃出去吗?怎么往房子里跑?楼上厕所和屋顶的斜面有个凹口,一定可以从那里出去。谁料脚下一滑,我赶紧用手抓住栏杆。
“郎小姐!”其中一个人喊道。他离我这么近,我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
“住手!让她走!”爸爸好像很生气,我差点没听出来是他。那些人向他大喊。喘息声,撞击声,打斗声。“你们不能擅闯民宅!”
“郎博士,请你冷静!”
“嘿!站住!”那个声音又从我身后传来。这一次离得更近。我刚跑到二楼门厅,就立马向前扑倒。
厕所。我应该去那里。别慌。别慌。步子快一点。再快一点。别被他抓住。厕所门就在前方。我马上就能打开窗户,然后钻出去。然后飞快滑到地面,然后接着跑。就像之前那样,死命地跑。
我跌跌撞撞跑过门厅,沉重的脚步声仍然紧跟着我。“威利!”那个男人喊着,但是很机械,就好像他不想承认我有名字。
“这是我家!”爸爸再次大喊。听起来他现在离楼梯更近了一些。
“郎博士,你站在这里别动!”
我的眼睛牢牢盯着门厅尽头的厕所门。感觉它那么遥远,好像永远也到不了。但我必须要到厕所去。打开窗户。钻出去。一步一步来。尽可能地快。
“郎小姐!”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近得多。太近了。而且声音很紧张。他已经能抓住我,但是他太怕伤到我。“好了!快停下!你在做什么?”
通过右边的第一扇门。还要左转两次。
但是我的脚又被地毯绊了一下。眼看要撞墙了,在最后一秒,我设法用手去挡,让撞上去的是我的手腕,然后是我的肩膀,而不是我的脸。然而,撞击的疼痛让我头重脚轻,我一下子栽倒在地。我感觉想吐,身体蜷作一团,手臂支在肚子上。我害怕向下看。我怕看到骨头已经戳出来。
“天哪,你没事吧?”警官已经停了下来,站在我的面前。我现在知道他是那些人中的哪一个了,他是那个最矮的、肌肉最发达的。他的声音暴露了他的紧张。但听得出来,他还很恼火。他上下打量着门厅,就像在寻找证人。“他妈的。我说了让你别跑。”
几分钟后,我坐在家里小客厅的沙发上,爸爸把冰袋缠在我颤抖的手腕上。疼痛让我的大脑很兴奋。这些自称警官的男人已经分散站开,封锁了门和楼梯,以及通向后门的走道。他们堵住了每一个可能的出口。在我们格局紧凑的旧维多利亚风的家里,他们显得更加魁梧。现在是真的无法逃走了。
“我感觉你没有大碍。”克鲁特警官看着我的手臂说道。但是他站得离我不够近,不足以下这样的结论。
本来站在我前面的爸爸转过身去,望着克鲁特警官的脸。相比之下,他显得那么矮,就像一个小男孩。
“给我滚出去!”他生气地指着门,“我没有开玩笑,你们所有人,现在就给我消失!”
就好像如果真的迫不得已,他会想办法把克鲁特扫地出门。爸爸的愤怒使他看不到自己与对方在块头上的差异。而现在我看得很明白,爸爸誓死也要保护我。要是我之前能意识到这一点该有多好。说不定营地的事就不会发生。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恐怕不行,郎博士。”克鲁特低下头,“威利不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是不会走的。”
他试图以一种委婉的语气,而不是威胁。但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根本就不觉得抱歉。我能读出他的感觉,而且我很肯定。实际上,克鲁特的感觉是如此之少。这很可怕。爸爸上前一步,他的愤怒升腾起来。
“你们不能就这样闯进我家,追着我的女儿不放。她是受害者。”爸爸说,“就算她犯了法,你们也要有逮捕令才能带她走。你们这样不合法。天哪,要是她的手断了可怎么办?”
“郎博士,你要知道,你女儿躲避的是联邦局特工。你知道这有多么危险吗?”
爸爸快笑了出来。然后他把指尖压在自己的嘴上,仿佛在祈祷。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生气。愤怒让他的脸变形。但是我能感觉到,他正在努力克制。保持冷静,去做需要做的事。
“出去,出去,出去。”爸爸的话语缓慢而平和,像鼓手一样,“马上出去。否则,老天爷我要——”
“我已经说了,我们不能走。”克鲁特警官还是如此淡定,怪异的淡定,“威利是一系列命案的目击者,我们怀疑那是国内恐怖袭击。我们现在要带她回去问询。就是这样。”
“哈!”爸爸恼怒地说,“我要致电律师。”
什么律师?我正在想,爸爸已经拿起手机,开始拨号。他把手机放到耳边,似乎很有信心。我们站着不动,等待着电话那头接通,让爸爸说话。我能感觉到克鲁特警官在盯着我。我告诉自己不要回头去看他,但是我没有忍住。
果然,他冰冷的黑眼珠锁死了我,他的嘴巴微张,因此我能看到他的大白牙。我想象着大白牙朝我咬来。我本以为他会恶意相向,但是并没有——没有不耐烦,没有怀疑,也没有恼怒。只有一种感觉:同情。而其实,同情要可怕得多。
我肚子鼓起,紧抱手臂。也许我应该回答他们的问题。也许回答了之后,他们就会罢休。但是我也有最坏的预感——无论我说什么——事情才刚刚开始。
深吸一口气,我提醒自己。深吸一口气。因为我感觉空间越来越逼仄,脚下的地板也开始晃动。而现在绝对不是晕厥的好时候。我已经是异类36小时了,但我知道我仍然有失控的可能。
“嗨,瑞秋,是我,本,”爸爸终于对着电话开口了,“请你听到留言之后马上给我回个电话。我有要紧事找你。”
瑞秋。对。爸爸打电话当然是找她。瑞秋是妈妈的朋友。或者说,她们曾经是闺蜜。在和妈妈断交多年之后,瑞秋竟然出现在妈妈的葬礼上。从那以后,她就像湿疹一样,怎么都摆脱不掉。她想帮忙,反正她是这样说的。爸爸说,那可能是她应对悲恸的方式。如果你问我,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会说,她瞄准的是我爸爸。无论如何,整件事都很奇怪。她很奇怪,我不信任她。
但是我喜不喜欢她不重要,重要的是,瑞秋是一名刑事辩护律师。她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怎么做。先不说瑞秋的人品——妈妈不肯透露她们闹翻的细节——但是连妈妈也经常说,如果真的遇到麻烦,她会打电话给瑞秋,因为“瑞秋能让自大的连环杀手不进监狱”。妈妈这么说,并不是在夸她。
“郎博士,如果威利无可隐瞒,和我们聊聊也无妨。”爸爸挂断电话之后,克鲁特警官说道。
“问题是你们攻击我。”我说,以为这样能帮到爸爸。
“嘿,是你自己跌倒了!”矮个子警官说道,“我可没有碰你。”
这话没错,但感觉根本不是重点。
克鲁特警官对我皱眉。真是没想到。而且现在他不高兴了,但只有一点点。就像他的黑色衬衫上滴了一滴汤那种不高兴。“郎博士你放心,要审问恐怖袭击的目击者,我们有绝对权威,不需要谁来许可。我们不是逮捕威利。至少现在不是。”
“事已至此,”爸爸指着我,准确地说是指着我的手臂,“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除非我们的律师说我们非回答不可。”
克鲁特吸了一口气:“行,那她什么时候过来?”
“我不知道。”爸爸说,想表现得占了上风,不过他知道并没有。而且他很担心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这些,我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克鲁特警官面无表情地看着爸爸:“那我们就等你的律师来。无论要等多久。”
过了一阵子,大约半小时后,爸爸和我并肩坐在沙发上。每个角落都站着像雕像一样的警官。只有克鲁特在移动,一边踱步,一边发信息。他沉重的步子令我家的地板吱吱作响,其他人也因此变得更加紧张。
我想打电话给雅斯佩尔,但谁知道他会说什么。如果警官要带我去做笔录,那么他们要想拿走我的手机是轻而易举的。保险起见,还是等他们走了以后再打给雅斯佩尔。
爸爸又给瑞秋打了两次电话,但是都没有人接,进了语音信箱。所以我们继续等待。又过了三十分钟,又过了一个小时。客厅沙发坐得我难受死了。我想一定没有人在上面坐过这么久,我自己是肯定没有。最后,我想上厕所了,但是一想到有人会跟着我一起去,我就受不了。他们肯定会跟着我的。
我正在想别无选择只能在监视下方便的景象,这时候,克鲁特的手机大声振动起来。“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他说着,对其他的警官点点头,示意他们看好我们,然后就往屋外走。
在克鲁特警官走出大门以后,爸爸的手机终于响了起来。“瑞秋,”爸爸绝望而放心地接起电话,他安静地听了一分钟,“唔,说实话,不好,你可以过来吗?情况有些紧急。不不,不是那样。”他停顿了片刻,站着深吸了一口气。但是他没有四下走动,只是徘徊在沙发前。他的脚步好像很不稳,仿佛自身正在瓦解。“来了一些联邦局特工,他们想带威利去做笔录,而我——威利经历了太多事情,我想让他们改天再来。”瑞秋开始说话,爸爸再次沉默。“我说了,可他们不干。他们说因为这与国内恐怖主义有关,而威利不是嫌疑人……”又是一阵沉默。“好的。好的。谢谢你,瑞秋。”
爸爸转向我。他似乎轻松了些,更有信心。“她怎么说?”我问道。
“她说我们做得没错,”他说,“我们应该等她过来。她这就赶过来。”
克鲁特警官进来的时候,爸爸的电话还握在手里。“我们很快会再联络的,郎博士。”克鲁特一本正经地说。仿佛是此次对话的延伸。好像我们已经达成共识。“我们会再安排问询的时间。”
但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相信克鲁特会害怕一个素未谋面的律师,这样就善罢甘休了。他甚至不知道瑞秋打来了电话。克鲁特点头示意他的手下。不,他们决定离开,有他们自己的原因——不好的原因。
“你们要去哪里?”我问道。不过现在不说话可能更好。我又不希望他们留下来。
当克鲁特看向我,我再次感觉到:他在同情。而这次更加严重。如此肯定,深深的同情。他又点了点头:“保持联络。”
我看着克鲁特和他的手下聚到一起,然后出了门。而我想象着,这就像潮水被拉回大海,又呼啸着冲上岸之前的安静瞬间,沉寂而可怕,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