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得似一潭秋水的观赏间内,高汐双腿交叉前伸,仰靠在绛色绒面巴洛克单人沙发上。
这样欣赏油画的待遇,对于一个康芒人来说,未免有点受宠若惊了。走入社会以来,他这样的年轻人大多数时间的生活都靠政府良好的福利政策所分配的补贴过着。这些补贴来源于人工智能(AI)和机器人超高的生产效率所创造的丰厚财富,从而让政府能征收到数额巨大的人工智能税。因为这个巨额税源的存在,使得像高汐这样的康芒青年即使在没有正当职业时也可以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从小到大他也参观过不少画展,就是那种大型美术馆、博物馆逢年过节对康芒人推出的文化大餐。那些展览展出的画作数量多,但精品少,展览现场喧闹得像市场一样。要是遇到故宫推出的展览,那连夜排队的人群能绕着故宫三大殿转三圈。参观的体验实在是一种折磨。所以,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电脑显示屏上欣赏画作。可是再大的显示屏,再清晰的屏幕,终究缺乏在现场参观时那种伸手可触的真实感。
像今天这样衣着考究,环境奢华,独自欣赏油画,他还是第一次体验。脖子好像勒得有点紧,他松了松猩红色领结。平常着装简单随意惯了,有点不习惯剪裁过于合体的西式礼服。不过,R6认为,欣赏这幅画需要这样隆重和庄严的仪式感。
房间内的装饰全是巴洛克风格的。枝形水晶吊灯,暖色木地板,华丽的花卉缠枝墙布,拱形立柱上饰满了雕塑。虽然是一个人置身于四十多平方米的房间,由于四周和屋顶堆砌了这么多丰富的内容,倒也不会有孤单的感觉。何况正对面那一幅精美油画上的妇人正栩栩如生地看着他。
挂着油画的墙壁离高汐约四米。墙上的画约两尺半见方,正好处于他略仰头就能观赏的舒适位置。此时,他脑中突然出现了小时候学画画时在视频里见过的场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簇拥在这幅画的前方,隔离线把人群挡在六米以外,墙上的画罩着厚厚一层玻璃,玻璃上隐约还能映照出少数不守规矩的游客举起手机拍照的影子。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一个人单独地不受任何干扰地欣赏这幅画,就像他是这幅名作唯一的收藏家一样。
与这些画作普通参观者的凝视不一样,高汐的凝视是一种职业习惯。他是一名读图情感分析师,这是他的第一份固定工作。这之前,从大学毕业以来两年多,他没有从事过一份时间相对长一点的固定工作,曾经还有过一段沉溺于网络游戏的迷茫日子。
几个月前,他振作起来,加入康芒人申请工作职位的行列。填表,等待,笔试,等待,面试,再等待,在与一百五十多人竞争取胜后终于得到这份工作。回想起来,其间最受煎熬的就是层层面试了,据说那种残酷程度能赶上21世纪初名牌大学毕业生想进金融企业工作。更可笑的是后来他发现,其实笔试的那些东西跟他的工作一点关系也没有。
“老公,读图情感分析师是干什么的?”钟瑜晴一脸迷茫地问高汐。
“不太清楚,好像与看画有关吧!”高汐也不明白,这时代总是冒出一些搞不太明白的新工作。
高汐在接到工作offer两天后,参加了公司组织的岗前培训。在一个能容纳上百人的大教室里,挤满了像他这样的新入职的人员。他们脸上都显露着总算找到工作了的那份欣喜表情,但也透露出几分对即将开展的工作的无知和迷茫。
讲台上是一面巨大的显示屏幕,上面正播放着人工智能发展历程纪录片。
“大数据时代来临后,人工智能重新受到全球科技界和产业界关注。技术专家认为,通过海量数据的汇集,机器深度学习算法的发展,将进化出赶上甚至超过人类大脑的超级人工智能,将人类带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第一代的人工智能是按照人类设定的程序和算法来执行任务,完成工作的;第二代的人工智能不用人类告诉他们怎么做,只需要告诉他们规则是什么,人工智能就会自主完成学习并执行任务,如AlphaGo;而第三代人工智能只需要告诉他人类的目标是什么,他们就会努力追求完美地实现这个目标。”
“人类最初开发人工智能,主要是发挥计算机在存储、运算、加工、分析等逻辑处理能力方面的优势,应用于解决人类生产、生活中需要知识积累、判断、归纳、运算、决策等理性思维的工作。计算机视觉和自然语言处理技术阅读的海量数据,绝大部分都是与这些工作相关的。”
“虽然量子计算在硬件领域为人工智能全面模拟人脑思维打下了良好基础,但对于人脑是如何进行感性思维,从而产生情感、创造力、想象力的,人工智能还没有取得明显突破。”
高汐和新人们跟随飞快闪现的画面认识并走进人工智能时代。
接下来的课程进入了与他们工作相关的部分。高汐明白了他们的职业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
读图情感分析师的主要工作是观看图画或照片,然后与人工智能交流沟通观看后的直观感觉和联想。人工智能收集人类的这些数据,用于理解人类直觉情感、联想与感官触及对象之间的联系,从而促进自身发展与完善类似人类右脑在情感、创造力、想象力方面的功能。
随着人类大脑功能和原理研究的不断深入,人工智能公司也越来越认识到,在学习人类如何产生情感方面,人工智能严重滞后了。因此他们加紧了对人类情感的研究和学习,于是在这些领域创造出很多新的工作岗位。
严格说起来,与高汐合作的R6才能叫读图情感分析师。R6是一台人工智能,高汐最多也不过是它的助理。之所以把“高汐们”也叫作读图情感分析师,主要是考虑到人类心理承受力。人工智能时代开启以来,人工智能在很多领域和岗位渐渐地取代人类,甚至成为人类的老板。人类开始为机器人打工,这一情形着实让很多人有一个从难以接受到逐渐适应的痛苦的心理历程,尤其是“高汐们”的工作其实是向人工智能出售自己的情感数据。为了维护人类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社会就业部门还是把“高汐们”叫作“某某分析师”。
与其说R6是一台人工智能,还不如说它是一间医疗室。高汐第一天上班,被领到了一个白色的房间。大小和医院的一间普通诊室差不多,四周洁白干净,中间放着一台类似大型CT扫描机的设备,又像老式科幻电影里面常常出现的太空休眠舱。旁边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都泛着银灰色金属光泽。还没有等高汐回过神来,一个瓮声瓮气的男中音便响起:
“高先生,您好!我是R6。”声音好像来自四周的墙面,互相撞击出一点回音,让高汐不禁打了一个小小的冷战。
“嗨……您好,我,我叫高汐,哦……你好像已经知道了。”高汐转着头四处寻找,小心地回应道。
刚开始合作得不怎么融洽,原因在于高汐不习惯对着四周的墙壁说话。于是R6试着找了一个高汐认可的人的形象出现在四周墙壁上,但这仍然让高汐有些虚幻感。
“我们人类的情感需要在真实场景触动下自然流露,墙壁上的头像总是有一些虚假,我实在没法沟通真实的情感。”
最后还是高汐提出了折中的解决方案,让R6以一个人形机器人的形象出现。
顶着R6名字出场的这个机器人中等个头,黄种人长相,五官端正,棱角清晰,干净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的变化,始终保持着一副客气、公事公办的面容。着一身深蓝色修身式的立领制服,表现出良好的职业形象。除了行动上、说话上还略带一点机器的木讷呆板外,几乎与真人无异。
高汐眯着眼,抱着两臂打量了一下:“嗯,这还差不多,以后咱就以哥们儿相称了。”边说边顺势拥抱了一下R6。
R6一丝不苟的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迟疑了一下,R6也学着把双臂搂在高汐身上。
一人一机进一步沟通,高汐才真正领教了什么叫鸡同鸭讲,机器人的“冷幽默”有时叫人哭笑不得。
高汐想先加深一下了解,于是与R6闲聊起来。
“6哥,”高汐想以后就这么称呼R6,“我是你第几个合作者?”
“第二万八千五百零一人。”R6答道。
实际上眼前这个人形的R6只是涟漪集团覆盖全球的庞大的量子计算机网络系统的一个前端,后台运行着数以亿计的计算设备和程序,并行处理着当今世上几乎所有的工作。R6是这个系统为读图情感分析工作分配的一个名称,同样叫着这个名称,并同时在线运行的“兄弟姐妹”此时正面对着两万多个“高汐”。
“你喜欢这个工作吗?”高汐问。
“我工作很专业。”R6答道。看来程序只设计了机器人的敬业原则,不要求喜好。
“你今天过得愉快吗?”高汐有意哭丧着脸,用痛苦的表情问。
“愉快。”R6也回以痛苦的表情,看来他并没有理解“愉快”的真正含义。
“你有理想吗?”
“理想,是对未来事物的美好想象和希望,也比喻对某事物臻于最完善境界的观念。”
靠!这是一个标准的搜索引擎式答案,高汐想进一步捉弄捉弄R6。
“6哥,你有相好吗?”
“什么是相好?”
“相好就是女朋友、情人,或者老婆……”
“根据《联合国人工智能公约》第十一条规定,人工智能不能有确定的性别属性。”
“6哥,你能用右手从脖子绕一圈摸到你的右耳朵吗?”
“当然能。”R6边说边不折不扣地完成了高汐的要求。对于机器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酷啊,嗯,再来一个高难度的,把你脑袋取下来给我当球踢一会儿……”高汐的恶意捉弄在升级。
“根据《联合国人工智能公约》第五条第一款,人类在未处于危险情况下,不得恶意虐待机器人及与其相关的人工智能。你的要求已经越界了。”
高汐试出了机器人哥们儿的一个底线。
“你问了我不少问题了,为公平起见,该我来问你了。”R6开始反击了。
“您请……”高汐故作礼貌的腔调伴随一个魔术师滑稽的弯腰恭迎手势。
“高……哥们儿,你来这里是干吗的?”在与高汐前一阵的沟通中,R6已经开始模仿他的北京腔了,尽管显得不是那么自然。
“来干活的啊!据说就是看画,看照片,然后给你们讲讲感受啊,体验啊,联想啊,啥的……”对这份工作来说,高汐显然还是新手。
“你已经阅读过读图情感分析师工作手册了吗?”机器毕竟是机器,高汐想,如果是人类,这句问话应该是“我想你已经阅读过……了吧?”这样听起来更亲切一些。
“是的。”高汐也学着R6的有板有眼。
“那我们开始工作吧。你需要躺下吗?”R6继续问。
高汐已经在工作手册里知道了,他可以选择在房间里随意站立,走动,观看四周墙壁上出现的画面,这和对着电脑显示屏看画感觉差不多。他也可以躺在那个像太空休眠舱一样的设备里面,那是一个真实度超高的VR(虚拟现实)设备。戴上里面的头盔,可以体会到在美术馆看画的身临其境感。高汐选择了VR的体验方式。他走到舱前,舱门自动向上翻起,这是自动人脸识别设计。
舱门在高汐躺下戴好头盔以后自动关上。高汐的眼睛感觉到了一个场景的切换,身体被一股力量推了一下,立刻就置身于一间巴洛克装饰风格的画展室了。
眼前的一切真实得有点不可思议。高汐忍不住从绛色绒面沙发上起身,走到画跟前,用手去摸画面。手明显感受到了油画布面起伏的粗糙感。他不知道,其实与头盔相连接的人工智能已经能完美地模拟他身体所有神经末梢的感觉了。
高汐的手正触摸的是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画上那个妇人迷人的微笑已穿越了好几个世纪,至今仍让世人众说纷纭。
R6坐到了桌子旁边。刚才空无一物的桌面此时色彩缤纷,荧光闪烁。桌子左上角出现了一个人脑的全息三维影像,左右半脑对称分明,肉眼看上去没有差别。当然,R6能分辨出高汐的右脑其实比左脑稍大一点。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普通人已经把左脑的功能更多地交给了人工智能,导致左脑开始萎缩了。
桌子的右上角也是一个全息三维立体影像,高约半米,这是高汐的一个全身影像。影像在缓缓旋转着,让R6能360度全方位扫描立体影像。三维图像以不同的颜色交替显示着高汐即时的全身血液循环、神经信号回路循环,以及体内的激素包括多巴胺在全身的产生点、分布、传递和走向。
桌子正中的平面显示着各种表格,即时数据记录和生成着各种饼图、柱图、波形图等。
R6直观地看到了高汐大脑中的生物化学反应是如何发生,脑神经元的电流是如何传递信息的,就像是即将煮沸的水,气泡突然冒出来,又消失了,也像是夜空中的烟火,突然星星闪闪,一下又消失于黑暗中。“气泡”或是“星星”在右半脑分布更多一些,左脑的一些区域只有零星闪烁。令R6印象深刻的是高汐的大脑三维影像也显示出一些功能区域出现了暂时关闭,主动抑制状态,比如主管听觉的功能。
“高先生,高先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R6努力试图把沉浸在其中的高汐唤回来。
“嗯嗯。”高汐含糊的应答让R6知道他的努力已经成功了。
“高先生,请说说你看画第一眼的直觉,尽量用词语或者短语……”
高汐清了清喉咙,吐出了两个词——“微笑”“神秘”。
“高先生,请再说说看到这幅画,你会联想到什么?”
“母亲,母爱。”高汐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联想到这个。
桌上高汐大脑三维影像的展示、全身三维影像演示的体内多巴胺的表现,以及血液流动的变化,都印证了高汐的情绪和感觉。又一个鲜活的人体大脑直觉产生了“微笑”“神秘”以及联想到“母爱”的生物数据被人工智能记录下来了。
眼前瞬间一道亮光闪过,周围一切突然完全消失。高汐感觉像被人推了一把,一下掉进了一间白色屋子,躺在一张冷冰冰的床上。他只看到两眼前方是两个圆形的目镜,感觉头封在一个金属头套里。几秒钟以后,才缓过神来,轻轻活动了一下脖子,刚才那个与R6开着玩笑的康芒人又回来了。现实中的高汐可不那么光鲜靓丽,普普通通的短发,普普通通的便装,与刚才看画那位翩翩绅士形象简直差距太大了。人工智能造出的梦那么逼真,高汐穿梭于虚拟与真实之间,一时还适应不过来。
刚才的场景真的就像一场梦,梦中的高汐居然感受到了母爱的温暖,埋藏在记忆深井里的母亲形象开始从井底往上升,从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到渐渐清晰起来,母亲那双朝他微笑的眼睛正占据他的整个脑海。
高汐对母亲最深的印象来自母亲的气息。
那是一种刻入大脑深处,平常处于休眠,但遇到某种刺激又能重新复活的记忆。他甚至认为,这种气息存储在他大脑所有的脑神经元细胞里。平常可能看不见,听不到,闻不到,想不起,完全隐身在某处,可只要有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某一种触动,或者某一种刺激,就会让他联想到母亲,这个气息就像春天的山坡在一夜之间突然被铺满了灿烂的野花一样,一下充满了他所有的大脑神经元。
那种气息是母亲身上的体香。那是一种淡淡的乳香,似有似无,只有极靠近才能闻到。这种味道,在高汐还没有被剪断脐带,甚至他的头刚刚钻出母亲的子宫,身体还没有完全来到这个世界时,他就闻到,这也算是他来到人世后从外界接收到的第一条信息。
小高汐后来听母亲说起,他是父母意外得来的宝贝。因为他们是康芒人家庭,需要参加全社会摇号抽签,抽中了才能生育后代。
高汐的父母虽然都拥有好工作,收入在社会上也处于中上水平,但因为是康芒人,在享受公共服务方面也只能与普通大众一样。他们尽量给小高汐倾注自己的爱,通过与小高汐多相处,多交流,传递人类的情感。每一次分开或是见面,妈妈最后或是第一个动作都是紧紧抱着高汐,左右来回地亲。这又加深了高汐对妈妈气息的记忆。
小高汐两岁的生日礼物是爸爸送给他的一个智能机器人玩伴。那是两个一大一小的球重叠在一起的玩具,名字叫阿B。他和这个玩伴一起看动画片,一起玩,渐渐发现这个玩伴比父母还好。
小高汐每天都专心致志地跟阿B玩,妈妈叫他吃饭都不搭理,睡觉都得抱着,做梦都在叫“阿B,过来。”幸好妈妈把阿B的电源暂时关了,要不然半夜屋里都会响起阿B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
妈妈有些担忧了,对爸爸埋怨道:“儿子都被你送的玩具拐跑了。”
爸爸安慰妈妈:“一个小孩太孤单了,让他有个玩伴也好啊。放心吧,机器玩具怎么可能拐走咱们的孩子呢?”
说归说,但父母也担心高汐过于迷恋阿B了。他们开始为高汐的未来做准备了。人工智能替代人类工作岗位的进程还在继续,父母觉得未来只有从事需要创造型思维的职业才有可能逃避人工智能带来的冲击,于是就有意识地领着小高汐穿梭在美术馆、音乐厅,陪着他玩,让他接触绘画、音乐等艺术,希望尽可能提高他的创造性思维能力,促进右脑的发育。
高汐三年级时的一天中午,在学校吃过饭,高汐的班主任刘老师把他单独叫到办公室。刘老师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用和蔼的语气对他说:“高汐,你父母的公司派他们去月球上工作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他们暂时把你托付给了我。今天放学后,你就跟我一起回家吧!”
“嗯。”高汐半信半疑地答应着,眼泪都要出来了。他感觉自己像被父母抛弃了。从那一刻起,高汐充满快乐和亲情的短暂时光戛然而止。
刘老师是个单身中年女人,一个人住在一居室住宅。由于没有小孩,她不太懂如何与小孩沟通交流,也不太会照料高汐的饮食起居。她在客厅的角落为高汐添了上面是小床下面是书桌的组合家具。晚上大多数时候两人都是叫外卖食品或者是以浓缩薯片配营养宝药片这种康芒人的主要食物为主,凑合着解决晚饭问题。
高汐思念父母,晚上常在梦中见到父母。醒了如果实在想得厉害,他就起身翻看父母过去的影像记录。他还把月球的视频和最新的报道也找出来,仔细寻找看看有没有与父母相关的线索,但都没有结果。
直到四个月后,他终于知道了父母的消息,纸最终还是没有包住火。
寒假开始了,高汐瞒着刘老师在家策划了一个大行动。
“阿B,我们去找爸爸妈妈,好吗?”
阿B点点头,给了高汐一个同意的目光。为满足客户需求,阿B的制造公司涟漪集团下属的教育集团每年都会给客户免费升级并提供一个长了一岁的机器小伙伴,陪着小客户们一同成长,直到小客户们十八岁成人。所以,阿B今年也五岁了,但他的智力与高汐相当。与最早的两个球组成的身体不同,现在的阿B已经做成人形机器了。
“阿B,你知道怎么去月球吗?”
“知道。”阿B一边回答,一边启动了身上的显示屏。
“去月球有两条路走,一条是从海南文昌航天发射中心坐火箭去;另一条是从美国卡纳维拉尔角发射场坐火箭去。建议我们从文昌去,那个发射场近一些。”阿B一字一句的腔调显得很专业,很可信。
阿B问:“我们要去月球什么地方?”
高汐答:“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空间站吧。”
“月球一共有五个空间站,一个在离月球表面三百公里的轨道上,另外四个在月球表面上,我们去哪个?”
“我猜爸爸妈妈肯定是去的中国站,哪个是中国站,我们就去哪个!”
“好吧,中国站只有一个,在月球表面四号地区环形山下面。”
高汐简单收拾了一个背包,第二天大清早就带着阿B出门了。他们坐地铁直接去了高铁站,准备坐高铁去海南文昌。买票、安检、上车都是脸部与身体识别自动完成。按照高铁乘车管理规定,本来高汐还不到单独出行年龄,可是因为父母的原因,他的监护人暂时变更为阿B了,所以他们一路顺畅地上了车。
下了高铁,他们向车站外走去。这是高汐第一次到航天发射场。整个车站是完全透明的,他们能看到远处高高低低的发射架,有些发射架上还有运载火箭。运载火箭可真是大啊!地面上、半空中来回穿梭着很多无人驾驶车辆和无人驾驶航空器,一派繁忙的场面。高汐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父母能从这儿去月球执行任务,非常了不起。
他们一路问着来到了发射管理中心楼内大厅,迎面来了一个安保机器人。安保机器人一过来,就对着高汐和阿B一通扫描,很快就识别出他们的身份了。高汐,北京丰台区高艺小学三年级六班学生;阿B,高汐的成长陪伴机器人,现在是高汐的监护人。安保机器人询问了他们一些问题,知道了他们的意图。安保机器人很快就查询出高汐的父母发生了意外,可是高汐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的样子,也不像精神不正常的孩子,况且他身边的那个机器人阿B虽然呆头呆脑的样子,思路倒是清晰的。所以,安保机器人就不敢擅自处理,只好向他们的人类领导进行了报告。
安保部门负责人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军人。他态度和蔼,把高汐和阿B领到一个小会议室,给他们准备了一些茶点,让他们先等等。在高汐补充食物,与阿B玩的过程中,负责人已经与高汐学校的校长和刘老师等人联系完毕,他们正在赶来接高汐的途中。
傍晚时分,校长、刘老师,还有另外几个不认识的叔叔阿姨在安保负责人的陪同下,推门进了会议室,高汐在他们脸上看到了凝重的神色。
“校长,刘老师,你们怎么也在这儿啊?”高汐很吃惊,因为他们偷偷跑出来的事败露了。
“高汐,来,我们有件事想告诉你……”刘老师充满关切地把高汐拉过来。
高汐诧异地望着刘老师,又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
“高汐,老师对不起你。老师一直没有跟你说实话。老师今天和校长,和在座的叔叔阿姨们一起商量了一下,我们决定把真实情况告诉你,你要坚强一点。你父母出了意外,就在我带你回我家那天出的事……你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
高汐只觉得天昏地暗。四个月来积在心中的委屈与悲伤如洪水破堤,泪水汹涌而出,伴随着一声声嘶吼:“妈妈!爸爸!啊……”
高汐永远没法再原谅刘老师和校长了。他没有见到他父母最后一面,还被刘老师蒙在鼓里好几个月。回来以后,他就从刘老师家搬出来了。学校也换了。社会福利部门给他安排了几个去处,有福利院,也有收养家庭。那些年他过着动荡的生活,过一段时间就要搬一处地方。虽然靠福利金和父母给他留下的财产能让他生活和学习没有后顾之忧,但除了阿B能带给他有限的一点温情外,他相当缺乏亲情。更多的时候,是他和阿B两人在自家的楼上相依为命生活着。所幸的是,高汐的性格没有因此而变得孤僻,愤世嫉俗。
阿B陪他走到了十八岁。生日那天,阿B在和他过完生日后,就默默地自动断电了。看着阿B眼睛里面的光芒渐渐熄灭,高汐忍不住泪流满面。这些年只有阿B陪伴他经历着风风雨雨。阿B的离去让他再一次体味了成长过程中的痛苦离别。
为了不让自己长期陷在对父母思念的痛苦旋涡中,高汐在慢慢走出痛失父母的阴影后,开始有意识地忘掉父母。其实他是在以一种自己特有的方式将父母铭刻在大脑记忆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