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爱,是曾经的新欢;新欢,很可能成为旧爱。
我们来看看《聊斋志异》里一位书生在新欢和旧爱中如何取舍。
《张鸿渐》说的是一位书生为了逃避牢狱之灾,仓皇出逃,得到一位狐仙搭救,却终归忘不了家中的妻子,最后历经千辛万苦回家的故事。
这让我想起奥德修斯海上漂流十年,最终回到佩涅罗泊身边。
逃亡,诱惑,考验,回家。
两个故事具有如此相似的内核,纯属巧合。
奥德修斯为了希腊城邦的利益而战,而张鸿渐呢?
他本是一介书生,在河北当地有文名,有妻子文氏,美而贤。县令横征暴敛,还将一名范姓书生活活杖毙,众书生集结起来要去省里上访,推举张鸿渐写状子。
文氏贤在何处?这时候体现出来,她劝丈夫说:大凡秀才做事,可以共胜,而不可以共败:胜则人人贪天功,一败则纷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势利世界,曲直难以理定;君又孤,脱有翻覆,急难者谁也?
关于秀才的高论,后世有伟人不也不谋而合?
张鸿渐听了,觉得妻子说得很对,就只写了状词,不跟书生们一起去闹事。
可不正应了方氏的话,这是一个势利世界?县令贿赂上司,竟然把书生们以结党的罪名抓起来,还要追捕写状词的人。
张鸿渐只好逃走。
这一逃,从河北逃到了陕西的凤翔县。
当他逃到旷野中,孤苦无依,盘缠全无时,暮色中前面有个小村庄。他只想找个地方躲避夜间的虎狼,除此之外,别无奢求。
正巧有户人家有灯光,准备关门的老妪收留了他。
屋里有个美人,名叫舜华。是三姐妹中的大姐,还有两个妹妹并未出现。
夜里,舜华自荐枕席,张鸿渐惊慌失措地说:不敢相瞒,我家里有妻子孩子。
舜华说:从这话里知道你是一个老实人,不过不妨碍。
过了段时间,她坦诚地告诉他,她是一个狐仙,只因他们前世有宿缘,所以才幻化出一个村庄,在这里等他、救他。
如果你害怕我,就回去吧。
张鸿渐贪恋她的美貌,留了下来。
两人熟了之后,张鸿渐说:你既然是仙人,千里之遥的路喘息之间就到了;我离家三年多,很想念妻儿,你能不能带我回去一趟?
舜华很不高兴:我以为我们琴瑟和谐,原来你守此念彼,对我是虚情假意!
且看张鸿渐新欢旧爱一个不肯放松,说出什么理论: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以后念着你,就如同今天念着她呀!如果我喜新厌旧,你还会看得起我么?
她说:我可没有那么无私高尚,我只想你永远不忘记我,其他人,你统统忘掉好了!不过你既然想回去,那有何难?
拉着他的手就出了门,昏暗中走了几步,舜华说,到了。
张鸿渐一看,真的是自己家,转头,舜华已渺。
他轻轻地叩门,屋里方氏问是谁,张鸿渐回答了各种问题,方氏才开门,可见其谨慎。
进屋,惊喜至极,握手入帷,可见伉俪情深。见小儿在床上睡着了,张鸿渐感叹说:想我三年前出逃的时候,他才有膝盖高,现在长这么高了!
两人相对如梦寐,把这些年的遭遇一一道来。问及当年那些书生的下落,方氏说,有的病死在狱中,有的被流放到远方。
这一切都进行得很正常,突然,方氏冷不丁地问:你已经有佳偶了,想来已经忘了我这个整日为你哭泣的旧爱了吧。
张鸿渐说:如果忘了你,我怎么会回来?跟她生活在一起,锦衣玉食,不用受颠沛流离、提心吊胆之苦,可是我还是想回来和你一起。说到底,我和她终非同类,只有恩义。
方氏慢悠悠地问:你且看我是谁?
哪里是方氏,原来是舜华,她造出一个幻境,来试探他的真心。
张鸿渐伸手去摸床上的孩子,哪里是孩子,是一个竹夫人!
张鸿渐大惭无言。
舜华说:你的心我已经知道了,是块怎么捂都捂不热的石头啊!幸好你这人还算讲良心。
舜华不愧是狐仙,从后文可以得知,她精心造出的幻境,和真实的环境在细节上一模一样。
如果你是张鸿渐,这时候只会觉得后脊背阵阵发凉吧。
过了两三天,舜华说:既然是我单恋,你的心并不在这里,我强留你无益,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她向床头取了竹夫人,两人跨坐上去,须臾间,到了河北张家。
逾垣叩户,和前一遍一模一样,连方氏的询问和通关口令都一样。等他回答对所有问题,方氏才挑灯开门。
最有趣的一幕出现了,门一开,方氏呜咽而出,哭得不可遏制。张鸿渐不敢贸然上去抱她,径直朝卧室走去,床上躺着一个孩子,跟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他问:这又是你用竹夫人变的?
方氏莫名其妙,非常气愤:我天天思念你,枕上的泪痕还是湿的,你居然这么疑神疑鬼?
这才确定真是回家了。就在两人说话时,村里的一个恶少甲,一直垂涎方氏的美色,看见有人翻墙进来了,就尾随而来。方氏解释说是丈夫回来了,恶少甲威胁说,不跟他相好就去官府告发他们。
张鸿渐一怒之下,杀死恶少甲。方氏说:你快逃吧,让我来顶你的罪。
张鸿渐说:大丈夫死则死耳,哪里有让女人去顶罪的道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好好教育孩子,让他好好念书。
第二天,他去自首,随之被押往京都。
在押解的途中,舜华又一次拯救了他。把他放在山西的地界上,她走了。她说跟着妹妹去青海,从此不复相见。
看来,青藏线不仅是今天文艺青年的圣地,在那个时代,一个小狐仙失恋了也要去走一遭!
他在山西隐姓埋名,做私塾先生,这一待就是十年。打听到当年那个案子已经结了,他偷偷地潜回来,妻子依然贞洁而美貌,儿子很争气,也得了功名。
这个陆地版的奥德修斯才真正地回家了。
看到后来,才知道老蒲在细节上运用的妙处。
比如“竹夫人”。
这个物件是生活中很常见的物件,夏天闺房中都有。竹夫人长一米左右,放在床上,假扮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正合适。它后来又化作飞行器,两人跨坐在上面,正合适。
最妙的是它的隐喻意义,《红楼梦》里薛宝钗写的那个灯谜,几乎是舜华的命运: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竹夫人,用竹篾编制,圆柱体,中空,周身有孔,酷暑时抱着睡觉凉快,可是冬天谁还用呢?
他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她只是一个夏天用的竹夫人。
婚姻不是捆绑。如果单靠捆绑,总有绳子不够长的时候,捆不住的时候,就像裘千尺说出了天下女人的激愤之语: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是个夫,一丈以外,就不是夫了!
如果他的心不在这里,捆着他绑着他又有何用,难道家里要一具木乃伊来镇宅?
所以,舜华选择了放手,大不了去青藏线走一遭,忘了这情伤!
他为什么不顾一切要回家,要去寻那个旧爱?
因为那个美而贤的妻子是无价之宝,值得他舍弃全世界去换取。
她也许不如舜华心思之细密,但她胜在有见识。
她对书生举事的判断,她在丈夫逃亡十几年间,贞洁自守,让儿子继承书香,把儿子培养成有用的人才,这样的贤是大贤。
她,就像一个锚或者定海神针,让他念念不忘,一直要找到回去的路。
奥德修斯在海上漂泊那么久,遇到过勾魂摄魄歌声迷死人的塞壬,也遇到了独眼巨人,还被女仙卡吕普索抢入山洞,强逼他成亲,保证让他与天地同寿,而且永葆青春。
这与张鸿渐遇到舜华的境况何其相似。
然而,这两个男人选择了拒绝。
因为,家里有个女人,值得他风雨兼程、披星戴月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