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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们计划在那天傍晚拔营,然后在夜色中跨越熔岩流。舞蛇本来希望能多等几天再搬动洁西,但她毫无选择。洁西快要改变心意,不能让她再待在这里。她知道他们已经在沙漠里耽搁了一些时间,艾力克和马利戴斯无法隐瞒储水快用光的事实,他们和马匹一直在忍耐口渴的感受,好让她可以沐浴净身。在峡谷里,和无法清洗任何物品而汇聚成的怪异恶臭味再多生活几天,又会逼着她陷入沮丧和恶心的情绪中。

他们没有时间可浪费。他们有一大段路程要走:必须先爬越过火山熔原,然后向东朝着将这块黑色沙漠分成东西两半的中央山脉前行,他们现在位于沙漠的西半部,那个城市则在沙漠的东半部。横贯中央山脉东西两侧的路况还不错,但过了那段路,他们就必须再次进入沙漠,然后朝着东南方往中央城的方向前进。他们必须尽快赶路,因为一旦冬季暴风开始吹袭,没有人能越过沙漠,到那时城市将是完全孤立的状态。夏天渐渐远去,烦扰刺人的灰尘和风沙漩涡已经出现。

他们到黄昏时分才会拔营,替马匹装载物品。但他们尽可能在温度快热到不适合工作前尽快打包,并把行李堆放在洁西采到的矿石袋旁边。由于不断做着粗重的工作,舞蛇的手变得软弱无力。瘀血终于消退了,牙孔也已经愈合,变成鲜艳的粉红色疤痕。这个沙地蝮蛇的咬痕很快就会变得和她手上其他的疤痕一模一样,她也会记不得哪一道疤痕才是这个伤口变成的。她现在有些希望当时她能抓一条丑陋的毒蛇回故乡,她以前从没见过这种毒蛇。即使结果证明它对医生们没有任何用处,她也可以为亚瑞宾的族人制造这种毒液的解毒剂,如果她还有机会再见到他们的话。

舞蛇将最后一捆包裹奋力扔向行李堆中,然后在长裤上擦拭双手,又用袖子抹抹脸颊。就在不远处,马利戴斯和艾力克举起他们做好的担架,将临时替代的缰绳调整到与两匹位置一前一后的马匹间相仿的高度。

它真是她所见过最奇特的交通工具,但看起来似乎真的管用。在沙漠里,每件物品都必须要用负载或是拖曳的方式,有轮子的马车会陷入沙地,经过碎石地带又会破损。只要马不惊慌不狂奔,担架比雪橇更让洁西能够忍受这趟旅程。在前方轴柱间的魁梧灰马像石头般稳稳站立;第二匹马毛色混杂,从侧面看过去,它好像是被牵制在后方轴柱之间,它也没有显露一丝恐惧。

洁西一定会相当惊讶,舞蛇想,如果她训练的马匹能组合成这样神奇的工具。

“洁西说不管我们到哪里,我们一定会在那些有钱人中带动风潮。”

“她说得没错。”艾力克说。他松开绳子的扣环,他们让担架掉落到地面上。“如果它不会被踢散,就已经很幸运了。马可能会因此分散。”

他宠爱地拍了拍稳稳站立的灰马的脖子,将两匹马赶回栅栏里。

“我希望她以前骑过这两匹马。”舞蛇对马利戴斯说。

“她带它们回来的时候,它们并不是像现在这个模样。她把疯掉的马匹买下来,因为她无法忍受看到它们被人虐待。那匹小公马就是其中一匹迷途羔羊—那时候她已让它镇定下来,但它还无法站得很稳。”

太阳缓缓地在移动,他们走回帐篷躲避午后的阳光。撑起梁架的两支木杆已被拆下来,帐篷的一边变得松垮垮的。马利戴斯打了一个大呵欠。“我们还有一些时间,最好先睡一会儿。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在火山熔原里耗到明天天亮。”

但舞蛇却静不下心来,她全身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精力。她坐在帐篷内,感谢帐篷提供阴影蔽日,却毫无困意。她很怀疑这整个疯狂的计划能否行得通。她伸手探入皮袋,准备检查毒蛇的情况。她正要打开那层属于狂沙的隔层,洁西却醒了。她收回捉蛇的动作,移向简陋的木板床。洁西仰视着她。

“洁西……关于我之前说过的话……”她试图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始。

“为什么你这么心神不宁?我是你第一个快死掉的病人吗?”

“不,我看过人死,我也曾帮助他们死。”

“就在不久之前,一切看来似乎都希望渺茫,”洁西说,“一个圆满的结局原来是如此简单。你一定总是在对抗着人欲轻易死去的想法。”

“死亡可以是种恩赐。”舞蛇说,“但从其他不同的角度来看,也可以算是一种失败。我在对抗的就是这个。够了,不要再说了。”

一股微风穿透热气吹拂过来,舞蛇却感到凉飕飕的。

“医生,怎么了?”

“我很害怕,”舞蛇说,“我很害怕也许你快死了。要是你真的不久于人世,你有权要求我帮助你死,而我也有义务帮你。但是我做不到。”

“我不懂。”

“当我的训练结束后,我的老师给了我专属的毒蛇。其中的两条蛇可以制药,另一条蛇可以赐人美梦。但它死了。”

洁西本能地伸出手握住舞蛇的手,表达她的遗憾。舞蛇充满感激地接受洁西紧握的手中无声的怜惜与抚慰。

“你也是个瘸子,”洁西突然说,“你在工作上失去了能力,跟我残废没什么两样。”

洁西宽容的比喻,让舞蛇自惭形秽。洁西身心痛苦,彷徨无助,唯一的机会却无比渺茫。她的精神让舞蛇肃然起敬,对人生有了全新的领悟。“谢谢你这么说。”

“也就是说,我要去请我的家人帮助我—而你会去求你的老师?”

“是的。”

“他们一定会再给你另外一条蛇的。”洁西语气肯定地说。

“但愿如此。”

“有什么问题吗?”

“梦蛇不容易繁衍后代,”舞蛇说,“我们对它们所知也不多。每隔几年会有几条新生命诞生,我们有人尝试复制,但是—”舞蛇耸耸肩。

“去捉一条回来啊!”

舞蛇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方法,因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除了回到医生之域,乞求老师的宽恕外,她从未考虑过其他的可能性。她苦笑着说:“我的影响范围没那么广,这里不是它们的栖息地。”

“哪里才是?”

舞蛇又再度耸肩:“另外一个世界……”当她的声音渐歇,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那么,你跟着我们一起进入中央城大门,”洁西说,“我去找我亲人的时候,他们会把你介绍给外星人。”

“洁西,数十年来我的族人一直在请求中央城帮助,但他们甚至不屑与我们交谈。”

“可是现在中央城里其中一个家族的成员欠你一份恩情。我不知道我的亲人是否会接受我回去,但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他们就对你有所亏欠。”

舞蛇默默听着洁西说话,被话里蕴含的可能性吸引住了。

“大夫,相信我,”洁西说,“我们可以互相帮忙。假如他们接受我,他们也一定会接受我的朋友。假如他们不接受我,他们仍然必须偿还欠你的恩情。我们两人其中的任何一人都有办法表达出我们两人的要求。”

舞蛇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子,她很自豪于所拥有的训练与能力,更以自己的名字为傲。期盼用其他方式为青草的死亡赎罪,而不是乞求宽恕的想法吸引住她。每隔十年,一位年老资深的医生会长途跋涉,到城市里去寻找能够更新梦蛇繁衍后代的技术,但他们总是被拒于千里之外。假如舞蛇成功的话……

“这个办法行得通吗?”

“我的亲戚会帮助我们,”洁西说,“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能让外星人帮我们。”

一整个热气腾腾的下午,舞蛇和同伴所能做的事就只有等待。舞蛇决定在长途旅行出发之前,让白雾和狂沙从袋子里出来片刻。在她离开帐篷前,她在洁西身边停下脚步。这名美丽的女人正安稳熟睡,但她的脸色发红。舞蛇摸摸她的额头,洁西可能有点发烧。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舞蛇想洁西虽然没有严重的内伤,但可能还在出血,甚至形成腹膜炎。舞蛇能治疗这种疾病。她决定不要打扰洁西,先观察体温是否会再升高。

舞蛇离开营地,去寻找一个她的毒蛇吓不到人的僻静之地,她经过艾力克附近,看见他神色阴郁地凝望着天空。她犹豫着要不要走向他,他仰视天空,看起来似乎很困扰。舞蛇一语不发地坐到他身旁。他转过来面向她,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痛苦折磨着他,原本善良的天性从脸上消失不见,让他看起来既丑陋又邪恶。

“是我和马利戴斯让她残废的,对不对?”

“让她残废?不,当然不是。”

“我们不应该移动她。我早该想到的。我们应该把营地搬到她发生意外的地方去。也许当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的神经还没断掉。”

“她的神经已经断了。”

“但我们那时并不知道她背部受伤。我们以为她撞伤了头。我们可能动到了她的身体—”

舞蛇将手放在艾力克的手臂上。“那是冲撞力造成的创伤。”她说,“任何医生都看得出来。当她摔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受伤了。相信我,你和马利戴斯不可能对她造成那样的伤害。”

他手臂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舞蛇松了一口气并将手拿开。艾力克粗壮结实的身体力气很大,而且他一直极力地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舞蛇担心他会不自觉弄伤自己。他在三个伙伴之中的地位比他看起来还重要,也许还远比他自己想象的重要。艾力克是实事求是派,因为他的缘故,营地的生活才能有条不紊地运转下去。他和购买马利戴斯作品的买主打交道,并且他能在马利戴斯艺术家的浪漫天性与洁西冒险犯难的精神之间,取得一种和谐的平衡。舞蛇希望通过自己告诉他的真相,能减轻他的罪恶感和紧张的情绪。不过目前舞蛇也只能为他做这么多了。

当天色渐暗,舞蛇轻轻地抚摸着狂沙满布图案的鳞片。她不再因为知道这条菱纹背响尾蛇喜欢被抚摸,甚或是像狂沙这样脑容量狭小的生物也能感受到欢愉,而惊讶万分。从手指间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她觉得愉悦,狂沙静静地将身体蜷曲,偶尔还轻弹蛇信。它最近才刚刚蜕皮,颜色变得鲜艳明亮。“我让你吃得太多了,”舞蛇用充满溺爱的口气说,“你这个懒惰的家伙。”

舞蛇曲起膝盖至下巴下方。这条响尾蛇靠在黑色岩石上,身体的图案几乎就像白雾白花花的鳞片一样鲜明。地球上任何存活下来的毒蛇、人类,或其他事物还是无法适应他们现在生活的世界。

白雾没有出现在舞蛇的视线范围内,但她并不担心。那两条毒蛇都已经牢牢记住她,它们都会待在她周围甚至跟随她。医生的训练让它们能够牢牢记住他们,但这两条蛇都不够聪明,无法学会比将舞蛇铭记在心以外更高一层的技能,但白雾和狂沙一感觉到她敲击地面的震动,就会自动回到她身旁。

舞蛇全身放松地靠在一颗巨大的砾岩上,由于亚瑞宾族人送她的沙漠长袍的保护而不至于受伤。她很想知道亚瑞宾现在正在做什么,又身在何方。他的族人是游牧民族,放牧着一大群的麝牛,这种牛的牛毛可以织成如丝绸般上好的毛料。如果想要再遇到他的家族,她势必要漫天寻找。她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可能发生,尽管如此,她还是非常想再见到亚瑞宾一面。

只要看到他的族人就会让她想起青草的死,如果她真能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的话。她对他们作出了错误的判断,造成青草的死亡。虽然他们很害怕,她原本以为他们还是会信任她,他们所犯下的无心之过,让她看清了自己的武断。

她摇摇头,试图甩开沮丧的情绪。现在她有一个弥补的机会。假如她真的与洁西他们同行,找出梦蛇的产地,并捕捉到新的梦蛇—甚至发现为何它们不在地球上生育的原因—她就可以衣锦荣归,成功达成她的老师与几个世代以来的医生都做不到的事,而不用颜面尽失地回乡。

该返回营地了。她攀爬在挡住峡谷出口的崎岖岩石上,抓着表面微微突起的岩块,寻找着白雾。这条眼镜蛇全身缩在一大块的玄武岩上。

舞蛇从斜坡顶端拿起白雾,并且轻抚它狭小的头部。它的头小小的,颈背未开,平静得就像一条温驯的无毒蛇。它并不需要有一个厚重下颚来装容毒液,只要少许的剂量,它的毒液就足以致命了。

当舞蛇转过身,金碧辉煌的黄昏景色霎时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地平线上,太阳变成一团朦胧的橙色火球,阳光在灰蒙蒙的云层染上了一片紫红色的彩霞。

舞蛇看到火山口群横跨了她下方的沙漠,一直延伸至远方。地表上布满了许多呈环形盆地的火山口,有些火山口位于熔岩流必经的路径上,熔浆熔化了洞口刚凝固不久的熔岩。还有一些火山口就像在地表上挖了一个大洞,经年累月被风沙吹拂覆盖之后,形状依然清晰可辨。这群火山口涵盖范围非常大,它们可能来自同一个源头。核子战争爆炸的威力已使火山枯竭。战争早已结束,几乎快被人们遗忘,所有那些知道或关心战争爆发原因的人,都已经死在战火中。

舞蛇环视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很庆幸自己没有靠得更近。在舞蛇的这个年代,战火可见或不可见的影响力仍在类似的地区里苟延残喘。这种情况已经延续好几个世纪,时间远远超过舞蛇的年纪。她和同伴扎营的峡谷也许并非完全安全无虞,但他们待的时间不长,还不至于会发生严重的危险。

有一个奇怪的东西躺在瓦砾堆里,位置正好位于向阳处,落日余晖的强光让舞蛇难以睁眼直视。她眯起眼睛。她有些不安,好像她在调查着某件与她不相干的事件。

一具全身发皱的马尸躺在火山口的边缘,尸体在热气中逐渐腐败,僵直的双脚受到浮肿腹部的推挤,古怪地举向空中。环扣住马头的金色缰绳在夕阳下反射出橙红色的光芒。

舞蛇松了一口气,发出像叹息又像呻吟的声音。

舞蛇跑回放置毒蛇袋的地方,催促白雾入袋并拿起狂沙,然后出发返回营地。这条响尾蛇不经意地用舞蛇难以掌控的方式缠绕在她的手臂上,她咒骂了一声。她停下脚步握住它,好让它能够滑进它的隔层内。她的手还牢牢抓着它时,她又开始奔跑。袋子不停撞击着她的脚。

她气喘吁吁地抵达营地,并弯身入帐。马利戴斯和艾力克正在睡觉。舞蛇跪坐到洁西身旁,并小心翼翼地把被单盖上。

离舞蛇上次检查洁西还不到一个小时。她身侧的瘀血颜色更深了,身体不寻常地发红。舞蛇查探她的体温,她的额头烧烫,却又似纸般冰冷。洁西对她的碰触并没有任何反应。舞蛇移开她的手,光滑肌肤下的瘀血色泽似乎又加深了。才不过几分钟,舞蛇惊恐地发现又有另一处开始瘀血。辐射污染让微血管壁变得非常脆弱,轻微的压力就会导致微血管破裂。洁西大腿绷带中央又印上了一片血迹,颜色倏地变得更加鲜红。舞蛇握紧拳头。她在发抖,像是从体内深处吹来一股刺骨的寒风。

“马利戴斯!”

马利戴斯立刻醒来,打着呵欠,充满睡意地喃喃着:“怎么了?”

“你们花了多久时间才找到洁西?她是在火山口附近摔倒的吗?”

“没错,她那时正在勘探。那也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就是因为洁西在这里发现了宝物,其他手工艺匠的作品都无法与我们的作品媲美。但这一次她勘探的时间却超过一天。我们是在傍晚的时候找到她的。”

他们花了整整一天才找到她,舞蛇想。他们一定是在舞蛇先前看到的其中一个火山口发现她的。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那些火山口很危险—”

“大夫,难道你相信那些古老的传说吗?我们来往这个地区已经有十年了,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现在不是怒言怨怼的时候。舞蛇再看一眼洁西,了解到她的疏忽,加上她的伴侣对古老世界残存的危险轻蔑的态度,已经不经意地置她于死地。舞蛇本有办法治疗辐射污染,但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她根本无计可施。无论她原本能够尝试做些什么,都只能够延缓洁西死亡的时间而已。

“怎么了?”马利戴斯的声音第一次透露着恐惧。

“她被辐射污染了。”

“污染?怎么会?她吃的喝的食物,我们也都尝过了。”

“是火山口。那块土地已经被污染了。那些传说是真的。”

在太阳晒黑的肤色下,马利戴斯脸色苍白:“那么想点办法,救救她!”

“我无能为力。”

“你治不了她的伤,你治不了她的病—”

他们注视着对方,心中都感到痛苦又愤怒。马利戴斯的眼光先垂了下来:“我很抱歉,我无权……”

“马利戴斯,但愿神让我无所不能,可惜我不是。”

他们的交谈惊醒了艾力克,他起床,然后走向他们,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挠痒。“我们现在应该—”他来回看着舞蛇与马利戴斯,然后再瞧一眼他们身后的洁西,“喔,老天……”

就在刚刚被舞蛇触摸的地方,洁西额头上刚形成的瘀青正在缓缓渗出血。

艾力克冲到她床边,伸手准备碰她,但被舞蛇制止了。他试着推开她。

“艾力克,我只摸了她就变成了这种情况。你不能这样帮她!”

他茫然地看着她:“那应该怎么做?”

舞蛇摇摇头。

泪水涌了上来,艾力克推开她。“这一点都不公平!”他跑出帐篷。马利戴斯准备追出去,但他在入口停下脚步,并转过身。“他不了解,他太年轻了。”

“他懂。”舞蛇说。她抚摸额头,但试着不对皮肤造成压力也不搓揉。“而且他说得没错,世界一点都不公平。有谁说过世界是公平的吗?”她不再说话,不想马利戴斯感染到她内心因为洁西失去机会而感到的痛苦。她的机会已经被命运、无知与另一个世代的疯狂行为掠夺殆尽。

“马利?”洁西的手在空中颤抖地摸索着。

“我在这里。”马利戴斯伸出手,却倏地停在半空中,不敢碰她。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她缓慢地眨眼,眼睛充满血丝。

“轻轻地。”舞蛇轻声道。马利戴斯握住洁西的双手,动作轻柔得就像小鸟的翅膀。

“要出发了吗?”她口气中的热切带着微微的不安,不愿去了解事情出了差错。

“还没有,吾爱。”

“好热……”她抬起头,调整位置,但突然的喘气让她动作暂停。一个讯息无须费力即进入舞蛇的脑海,她受过的训练让她能够冷酷无情地分析:体内出血,关节处也在出血。头颅内部呢?

“那个摔断的创伤从来没有让我这么痛过。”她头没有移动,看着舞蛇,“是别的伤口,其他更糟糕的伤口。”

“洁西,我—”舞蛇尝到了嘴唇上的咸味,还掺杂着沙漠尘土中的沙粒,她才第一次察觉到她在流泪。她一时哽咽,无法言语。艾力克蹑手蹑脚进入帐篷内,洁西想再说话,但只能够喘气。

马利戴斯抓住舞蛇的手臂。她感觉到他的指甲刮伤了她的皮肤。“她快死了。”

舞蛇点头。

“医生应该懂得如何救人—如何—”

“马利戴斯,不要这样。”洁西细声地说。

“—如何解除痛苦。”

“她不能……”

“我的一条毒蛇死了。”舞蛇说话的声音比她预期的更大声,挑战的口气中混合着悲伤与愤怒。

马利戴斯没有再说什么,但舞蛇可以感觉到他未说出口的责难:你既救不了她,现在又无法让她死。这一次换成舞蛇垂下目光。这是她应得的谴责。马利戴斯不再看她,转向洁西。他庞大的身影遮住了她,就像一个高大的魔鬼准备与猛兽或黑暗决斗。

洁西伸出手触碰马利戴斯,却陡然将手抽回。她看到就在她手里因工作形成的茧之间,柔软的手掌心出现了瘀血。“为什么?”

“过去的战争,”舞蛇说,“在火山口—”她的声音中断。

“那么传说是真的了,”洁西说,“我的家族相信外面世界的土地具有杀伤力,我以为他们在说谎。”她的眼神失去焦点,她眨了眨眼,往舞蛇的方向看去,但似乎并没有在看她,她又眨眨眼睛。“他们编了那么多谎话,为了要让孩子们顺从的谎话……”

洁西再度沉默,并合上眼睛。她缓慢地放松力道,渐趋无力,好像就连放松也是一种让她无法及时忍耐的痛楚。她意识仍然清醒,但她没有任何反应。当马利戴斯抚摸她光亮的头发,尽可能靠近她而不碰到她时,她不说话,不微笑,也没有睁开眼睛。乌青的瘀血四周的皮肤一片苍白。

突然间她尖声狂叫。她握紧双手,手指在太阳穴处猛按着她的头皮。舞蛇抓住她,将她的双手拉开。“不要,”洁西呻吟着说,“喔,不要,不要管我—马利,好痛!”洁西在几分钟前还虚弱无力,现在却以狂烈的力量在抗拒。舞蛇只能试着轻柔地制止她,但内心自动诊断的声音又响起:动脉瘤。洁西脑中受到辐射污染而变得脆弱的动脉,正慢慢地在破裂。舞蛇下一个想法同样自动自发地出现,而且更加强烈:祈祷动脉能够迅速剧烈地破裂,让她干净利落地死。

同时舞蛇也注意到艾力克不在她身边。为了要帮助洁西,她必须移到帐篷的另一边,此时她听到狂沙正嘎嘎作响。她直觉地回过身,向艾力克冲去。她的肩膀猛力撞向他的肚子,他松开手中的袋子,狂沙正准备从袋里攻击。艾力克瘫倒在地。舞蛇的脚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抽回拳头,想再次出手,但却突然停住。

她一只膝盖跪了下来。

狂沙在地上盘绕,尾巴轻轻地发着响声,准备再一次攻击。舞蛇心跳加速,她能感觉到她大腿上的脉搏不住地跳动。她的大腿动脉距离刚才狂沙毒牙刺入的地方不到一个手掌的宽度。

“你这个傻瓜!你想要自杀吗?”她的大腿又抽动了几下,她的免疫系统便中和了毒性。她很庆幸狂沙没咬到动脉,就算是她,也会因为那种咬伤而造成短暂的身体不适。她现在没时间为生病苦恼。疼痛逐渐消退缓和。

“你怎能让她这样痛苦地死去?”艾力克问。

“你要狂沙做的,只会为她带来更大的痛苦。”她掩饰她的愤怒,然后冷静地转身拾起那条菱纹背响尾蛇,让它滑入袋中。“响尾蛇不会让人迅速死亡,”这并非完全正确,但舞蛇尚未发泄完的愤怒还足以用来恐吓他,“因它而死的人都死于之后的感染。”

艾力克脸色发白,但仍坚持己见,眼神充满愤怒。

马利戴斯在叫他。艾力克看看他的同伴,然后充满挑衅意味,深深地看了舞蛇一会儿。“那另外一条蛇呢?”他背对着她,走到洁西身旁。

舞蛇抱着袋子,手指碰到白雾隔层的扣环。她摇摇头,甩开洁西死于白雾毒液的景象。眼镜蛇毒液的毒性很快就能致人于死地,不很舒服但是很迅速。用幻梦掩饰痛苦与用死亡结束一切之间,有何不同?舞蛇从来没有刻意要让别人死亡,无论是在盛怒中或是出自怜悯。她不知道现在她是否可以这样做。或者她应当如此。她无法判断她内心的抗拒是来自于她的训练,还是由于更深一层基本的良知使她明白杀死洁西是不对的。

她可以听见那群同伴间的轻声细语,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可以辨别出他们每个人的声音:马利戴斯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悦耳;艾力克音调低沉,声音嗡嗡作响;洁西则气喘吁吁,犹疑不决地说着话。每隔几分钟洁西又和另一波的痛苦奋战时,他们就一阵静默。洁西生命最后的几小时或几天,将耗尽她所有的力气与精神。

舞蛇打开袋子让白雾出来,白雾缠在她的手臂上,并爬上她的肩膀。她从这条眼镜蛇的头部后面握住它,以防止它攻击,然后移动到帐篷的另一边。

他们抬起头看她,并露出非常诧异的表情。尤其是马利戴斯,他似乎好一会儿都认不出她来。艾力克的视线从舞蛇移到那条眼镜蛇上,然后又看向舞蛇,他的表情很怪异,掺杂了顺从与胜利的忧伤。白雾轻弹蛇信,捕捉他们的气味,天色昏暗中,它没有眼睑的双眼就像银白色的镜子。洁西眯起眼,眨了几下,然后斜视着看她。她伸手想要揉揉双眼,但像是突然忆起什么,陡然停住动作。她的手微微地抖动着。“医生?靠近一点,我看不清楚。”

舞蛇跪坐在马利戴斯与艾力克之间。这是第三次她不知道要对洁西说些什么。仿佛她才是快要失明的人,是她而不是洁西的鲜血不断渗出视网膜,压迫着神经,视野渐渐模糊,变成一片暗红色。舞蛇很快地眨了眨眼,她又恢复了视力。

“洁西,我无法减轻你的痛苦。”白雾轻轻地在她的手中滑动,“我所能做的……”

“告诉她!”艾力克咆哮着。他全身僵住似的注视着白雾的眼睛。

“你以为这很容易吗?”舞蛇突然一声吼叫。但艾力克并未抬头。

“洁西,”舞蛇接着说,“白雾天生的毒性能致命。如果你希望我—”

“你在说什么?”马利戴斯大叫。

艾力克迷离的目光倏然停止:“马利戴斯,安静点,你怎么能忍受—”

“你们谁也不要说话,”舞蛇说,“你们谁也无法做决定,只有洁西可以。”

艾力克往后跌坐,马利戴斯眼神愤恨,僵硬地坐着。很长的一段时间洁西一句话都没说。白雾试图从舞蛇的手臂滑行,舞蛇制住了它。

“痛苦不会停止?”洁西说。

“不会。”舞蛇说,“我很遗憾。”

“我什么时候会死?”

“你头内的剧痛是因为受到压迫的关系。你……随时都有可能会死。”马利戴斯拱起身体,将脸深埋在双手中,但舞蛇没有办法说得更委婉了。“你受到了辐射污染,最多只有几天能活。”当她说这句话时,洁西显得有些畏怯。

“我不祈盼能多活几天。”她轻声地说。

泪水流过马利戴斯的指间。

“亲爱的马利,艾力克都知道,”洁西说,“请你试着了解。是我该放手让你们离开的时候了。”洁西用微弱的视力看向舞蛇,“让我们有一小段独处的时间,那么我将对你的礼物感激不尽。”

舞蛇步出帐篷外。她的膝盖在发抖,她的脖子和肩膀因为紧张而酸痛。她坐在满布坚硬沙粒的沙地上,祈求着夜晚快点结束。

她抬头看着被峡壁切割的狭长天空。今晚的云层似乎特别厚重浓密。虽然月亮还未升至可见的高度,但已有些许光芒沿着山谷绕射,照亮天际。她忽然了解到云层并不是特别厚,反而非常薄,薄到无法散播光线,而且受到高空中的强风吹拂,云朵不停在移动。正当舞蛇看得入神,有一块黑云分散了,舞蛇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黑暗的天空闪耀着五彩缤纷的点点星光。舞蛇凝视着它们,希望云层不会再聚集,更期盼有人能够与她一同分享星光。有些行星环绕着恒星,而在那些行星上有人居住,就是那些也许能够救洁西的人,假如他们知道她的存在。舞蛇很好奇他们的计划是否真有成功的机会,她也好奇洁西那时会同意,是不是因为出自于一个比震惊与听天由命更深层的想法,让她如此强烈地把握生命,而不愿放手?

帐篷内有人掀开了光虫照明的灯笼。昆虫发出的蓝色光芒从入口处泄出,照亮了黑色的沙地。

“大夫,洁西想见你。”马利戴斯的身影在灯光中显出轮廓,他的声音平淡无味,他身形高大,面容憔悴。

舞蛇带着白雾入帐。马利戴斯没有再跟她说话。就连艾力克也露出捉摸不定的表情,一脸的不确定与恐惧。洁西双眼瞎盲,高兴地欢迎她。马利戴斯与艾力克像守护者一般站在她的床头。舞蛇停住脚步。她对自己的决定没有怀疑,但最终决定权还是在洁西身上。

“过来亲吻我,”洁西说,“然后让我们独处。”

马利戴斯摆动身体:“你不能要我们现在离开!”

“你们的回忆已经足够。”她的声音因为虚弱而颤抖,她纠结的头发覆盖住了额头和脸颊,其他在她脸上留下的就只有近似疲倦的忍耐。舞蛇与艾力克都察觉到了,但马利戴斯驼着背站立,眼睛盯着地板。

艾力克跪了下来,温柔地拾起洁西的手至唇边。他近似虔诚地吻着她的手指、脸颊和嘴唇。她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留住他片刻。他缓缓地起身,默默无语地看着舞蛇,然后就离开了帐篷。

“马利,在你离开之前,请跟我道别。”

马利戴斯挫败地跪到她身旁,从她瘀血的脸上轻轻将她的头发拨到脑后,他将她扶起然后拥抱她。她也抱着他。他们谁也没有安慰对方。

马利戴斯离开了帐篷,帐内弥漫的静默比舞蛇预期的停留了更长的时间。当脚步声渐渐消失,只剩下皮革接触沙地的窸窣声响,洁西颤抖地发出像是叫喊又像哀嚎的声音。

“医生?”

“我在这里。”她将她的手掌放在洁西伸出的手的下方。

“你觉得我们的计划会成功吗?”

“我不知道。”舞蛇说。她想起她有一个老师从城市里回来,只看见关闭的城门,还有不愿与她交谈的居民。“我愿意相信会成功。”

洁西嘴唇的颜色加深了,变成了紫色。她的下嘴唇已经裂开。舞蛇轻拭冒血处,但那血迹薄得就像水一样,她无法止住流血。

“你继续说。”洁西轻声道。

“说什么?”

“说到城市的事。你对他们仍有所求。”

“洁西,不—”

“对。他们活在框框下的天空,害怕外面所有的事物。他们能够帮助你,他们也需要你的帮助。再这样过几个世代,他们就会全部疯掉。告诉他们我活得很快乐。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说实话,也许我就不会死了。他们说外面世界所有的事物都能杀死人,所以我以为没有一件事会致人于死地。”

“我会替你传达讯息。”

“不要忘记你自己的。其他人需要……”她讲到喘不过气来,舞蛇默默地等着下一个指令。汗水从她身侧流了下来。白雾察觉到她的忧虑,在她的手臂上缠绕得更紧了。

“医生?”

舞蛇轻轻拍着她的手。

“马利带走了痛苦。请让我在痛苦回来前走吧。”

“好吧,洁西。”舞蛇从她的手臂上拿下白雾,“我会尽量让它快一点结束。”

洁西美丽却伤痕累累的脸庞面向她:“谢谢你。”

舞蛇很庆幸洁西看不见即将发生的事。白雾将会对准下巴下方的颈动脉咬一口,毒液会流入洁西的脑内,并让她立即毙命。舞蛇仔细地计划,不掺杂任何情绪,她怀疑自己的思虑何以如此清晰。

舞蛇开始说出催眠似的话语来安抚她:“放轻松,让你的头平放下来,合上眼睛,假装你要睡觉了……”她抱着白雾,位置就在洁西胸部的上方,等着洁西身体渐渐放松,不再微微颤抖。泪水滑过她的脸颊,但她的视线却非常清晰。她可以看到洁西脖子上脉搏的跳动。白雾轻弹蛇信,颈翼张开,只要舞蛇松手,它就能立刻展开攻击。“深深地熟睡,愉悦的梦境……”洁西的头垂向一侧,露出她的脖子。白雾在舞蛇的手中滑动。她心里还正想着,我一定要这么做吗?她便感觉到她的手指松开了。突然间,洁西一阵痉挛,上半身拱起,然后头又抛回原位。她的手臂僵直,张开的手指变成了爪子的形状。白雾受到惊吓,展开攻击。洁西再次痉挛,双手紧握,然后一瞬间又完全放松。鲜血从白雾两个细小的毒牙孔汩汩流出。洁西的身体在抖动,但她已经死了。

除了死亡的气味与没有灵魂的尸体外,什么都不剩了。冰冷的白雾在尸体上嘶嘶地叫着。舞蛇很想知道,洁西是否已经察觉到压迫感已快到她的忍耐极限,但她却尽可能再忍耐久一点,好留给她的同伴这段回忆。

舞蛇颤抖地将白雾放回袋中,并温柔地清理尸体,仿佛洁西仍活着一样。但此刻她的一切什么也没留下;她的美丽不再,只剩下一具满布瘀血、伤痕累累的躯体。舞蛇合上她的眼睛,将血迹斑斑的床单覆盖在她的脸上。

她带着皮袋走出帐篷。马利戴斯和艾力克看着她靠近。月亮已经升起,她可以看见他们灰暗的身影。

“结束了。”她说。不知为何,她的声音竟一如往常。

马利戴斯动也不动,也不说话。艾力克拿起舞蛇的手,就像他之前握洁西的手那样,并亲吻它。舞蛇抽回手,今晚的工作她并不想获得感激。

“我应该陪在她身边。”马利戴斯说。

“马利,她并不希望我们这么做。”

舞蛇了解马利戴斯会有千百种想象,他会一直幻想发生了什么事,而每一个都会比另一个更恐怖骇人,除非她打断他的奇想。

“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说的话,马利戴斯,”她说,“洁西说:‘马利带走了痛苦。’几分钟后她就过世了,那时我的眼镜蛇还没有咬她。时间很短。她脑部动脉破裂,她不会有知觉,她也感觉不到白雾在咬她。我向上天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不论我们怎么做,结果都会相同吗?”

“是的。”

马利戴斯似乎稍稍改变,接受了这个说法。但这并不能让舞蛇改变,她依然知道可能是她造成了洁西的死亡。看到了那副自我厌恶的表情从马利戴斯脸上消失,舞蛇就开始往峡壁崩坍处,那个通往熔岩平原的斜坡出发。

“你要去哪里?”艾力克赶上她。

“回我的营地。”她笨拙地回答。

“请等一等。洁西有东西要送给你。”

如果他说洁西要他们送给她一份礼物,她会拒绝。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礼物是洁西自己遗留下来的,这使得情况变得不同。她不情愿地停下脚步。“我不能收,”她说,“艾力克,让我走。”

他渐渐使她改变心意,并带她回到营地。马利戴斯不在,也许是在帐篷内陪着洁西的遗体,也许独自一人在哀悼。

洁西留给她一匹马,一匹深灰色的母马,几乎是黑色了。它体格良好,外表看来神采奕奕,速度敏捷。虽然舞蛇知道这不是一匹该属于医生的马,但她的双手与全副心神都被它吸引了。这匹母马仿佛是她眼中唯一可见的事物—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这是举世无双的力与美,丝毫不受悲剧的影响。艾力克把缰绳拿给她,她双手握住这柔软的皮革。马辔上镶嵌着马利戴斯精心打造的镂空雕花金饰。

“它的名字叫旋风。”

舞蛇独自踏上长途的旅程,在天亮之前横越熔岩平原。马蹄在空心的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皮袋从后面摩擦着舞蛇的腿。

她知道还不能回到医生的故乡。今晚的事件证明了无论她的工具多么匮乏,她都没办法不当医生。她知道她无法忍受她的老师拿走白雾与狂沙,并将她赶走。如果在任何一个乡镇或是营地里,发生了她能够治疗、预防,或使情况好转的疾病或死亡,她拥有的知识会逼疯她。她总是会尽可能地去做任何事。

她被教育成要有自尊心并要能够独立自主,如果她现在就回故乡,她就将这些特质给抛弃了。她已经答应洁西将她的遗言带到城市去,她会遵守这个诺言。为了洁西,也为了她自己,她要到城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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