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瑞宾坐在一个巨大的岩石上,他表姐的小婴儿在他胸前的吊袋里咯咯地笑着。他凝视着沙漠远方舞蛇离开的方向,这个新生命的动作与体温带给他安慰。史达宾已经复原,这个新生儿也身体健康;亚瑞宾知道他应该为这个家族的好运气觉得感激与高兴,所以对于他仍挥之不去的忧伤,他隐约觉得有罪恶感。他摸摸他的脸颊上那条白色毒蛇的尾巴甩伤的地方。正如舞蛇所言,没有任何疤痕留下。舞蛇不可能已经离开了那么久,久到他的伤口都已结痂痊愈,因为他还清楚记得每一件事,就好像舞蛇还在这里一样。对其他人的记忆都因时间和距离而渐渐模糊,但关于舞蛇的记忆却不曾遗忘。亚瑞宾同时亦有种感觉,舞蛇可能将永远不再出现。
他们家族放牧的一只麝牛缓慢爬上这块巨石,身体摩擦着这块巨砾挠着痒。它朝亚瑞宾哞哞地叫着,鼻子磨蹭着他的脚,并用它巨大的粉红色舌头舔着他的靴子。它成长中的小牛正在附近的漠地灌木丛,咀嚼着干枯无叶的树枝。每到炎热的夏天,所有牧群里的牲畜都变得瘦弱,现在它们的毛皮既粗糙且没有任何光泽。在春天换毛的时节,它们具有隔热效果的短毛若都能彻底梳理过,它们就能在酷暑下生存;这个游牧民族牧养麝牛就是为了获取它们冬季长出的上好柔软毛料,他们从未怠忽梳毛的工作。但是和人类一样,这些麝牛已经受够了夏天,到处搜寻着干燥无味的粮草。这些动物用它们温和的方式,表达出它们想回到寒带嫩绿草原上的渴望。正常情况下,亚瑞宾也会很高兴能够回到高原。
这个婴儿在空中挥舞着小手,紧握住亚瑞宾的手指,想要把它拔下来。亚瑞宾笑了出来。“小家伙,这件事我可不能替你做。”他说。这个婴儿心满意足地吸吮他的手指,虽然并没有乳汁从中流出,他也没有哭泣。这个婴儿的眼睛是水蓝色的,跟舞蛇的一样。许多婴儿的眼睛都是蓝色的,亚瑞宾想。但只要见到一个小孩的蓝色眼睛就足以让他陷入幻梦。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舞蛇,至少在每一个他能够成眠的夜晚他都会梦见她。他从未对其他的人有过这样的感觉。他紧抓着他们仅有的几次肌肤接触的记忆不放:他们在沙漠中相互依偎,她用强健的手指触摸他瘀青的脸颊,在史达宾的帐篷内他安慰着她。这实在有点荒唐,对他来说,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他知道她要离开的前一刻,他拥抱着她,希望她能够决定留下来。他以为她会留下来。因为我们确实需要一名医生,也许有部分是由于我的缘故。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待得更久。
那是他记忆中他唯一一次哭泣。然而,他了解了失去能力的她为何不愿留下来,因为现在他也觉得自己残缺不全。他什么事都做不好。他明知道这样的情况,但却无能为力。每天他都期盼舞蛇能够回来,虽然他知道她不会。他不知道沙漠另一端的她的目的地到底有多遥远。她可能从医生的故乡旅行了一个星期或一个月,甚至半年,才抵达沙漠边缘,然后决定横越沙漠去寻找新的族群与城镇。
他那时应该跟她一起离开,他现在非常确定。她正在哀伤,不可能接受他,但他早该马上了解到她根本无法向她的老师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是舞蛇的洞察力也无法帮助她理解亚瑞宾的族人对于毒蛇的恐惧。亚瑞宾了解那种恐惧。从经验里,从午夜梦回中他仍会梦见妹妹的死,他明白那种惶恐;当舞蛇要求他协助握住白雾,从身侧滑过的冰凉汗水,让他体会到那种恐怖;当沙地蝮蛇咬伤舞蛇的手,他内心万分害怕,让他对他们的恐惧更加感同身受。因为他已经爱上她了,而他知道她可能会死。
舞蛇与亚瑞宾经历中仅仅出现两次的奇迹有关。她没有死,这是第一个奇迹;第二个是她救活了史达宾。
这个婴儿眯着眼睛,用力吸着亚瑞宾的手指。亚瑞宾从巨岩上滑下来,然后伸出一只手。这只身形庞大的麝牛将它的下巴放在他的手掌心上,他挠挠它的下巴。
“你愿意给这个小孩食物吃吗?”亚瑞宾说。他拍拍它的背部、侧身和腹部,然后在它身边跪了下来。在岁末年终的时节,它并没有很多的奶水,不过这个小伙子也快断奶了。亚瑞宾用袖子揉揉它的乳头,然后让他表姐的小婴儿去吸奶。这名婴儿不再害怕这个比亚瑞宾还庞大的胸膛,他贪婪地吸吮起来。
当这名婴儿吃饱喝足后,亚瑞宾再次挠了挠这只麝牛的下巴,然后爬回巨岩上。过了一会儿,那个孩子就睡着了,小小的手指握着亚瑞宾的手。
“表弟!”
他环视四处。这个氏族的领袖爬上巨岩,然后坐在他旁边。她长长的秀发松散地放着,随着微风飘曳。她倾身,朝着婴儿微笑。
“这孩子表现得如何啊?”
“非常棒。”
她将头发从脸上甩到身后:“把这些头发放在背后,就变得容易整理多了。甚至偶尔也可以将头发放下来。”她露齿一笑。她并非总是一副她接待氏族贵宾时的矜持与威严气度。
亚瑞宾试着挤出笑容。
她的手覆盖在他的手上,那名婴儿正握着那只手。“亲爱的,我一定要问是怎么一回事吗?”
亚瑞宾不好意思地耸耸肩:“我会努力表现得更好,”他说,“我最近不太有用。”
“你认为我来这里是为了批评你吗?”
“批评是应该的。”亚瑞宾的视线并没有在他的表姐—这位氏族领导者的身上,他反而看着她平静的小孩。他的表姐放开手,手臂环绕他的肩膀。
“亚瑞宾,”她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她第三次直呼他的名字,“亚瑞宾,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假以时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会被选为这个氏族的领袖。但你必须下定决心。要是她不需要你……”
“我们互相需要,”亚瑞宾说,“但她无法在这里完成她的工作,而且她还说,我绝对不能跟她一起走。所以我现在不能去找她。”他低头看着她表姐的孩子。自从亚瑞宾的父母过世以后,他就被他表姐的家族所接纳,成为他们家族中的一分子。家族中有六个大人,两个—现在是三个小孩,再加上亚瑞宾。他并没有执掌很明确的工作内容,但他对这些孩子们确实感觉到一份责任感。尤其是现在,他们的旅程即将抵达寒带地区,所有的工作需要整个家族全体动员。从现在开始,一直到这趟旅程结束,这群麝牛需要日夜守顾,否则它们会往西边游荡找寻新的草地,一次游荡就会有好几只麝牛,而且再也找不回来。在这种时节找寻食物,对人类来说同样也是艰巨的工作。但是如果他们太早动身,他们就会在粮草像新生芽般柔软,草地还很脆弱的时候,抵达寒带地区。
“表弟,告诉我你想说什么。”
“我知道现在这个家族里不能缺少任何一个成员。我在这里也有我的责任,对你,或对这个孩子……但是大夫—她能够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自己都无法了解,她如何能使她的老师了解?我看到沙地蝮蛇咬她,我看到鲜血和毒液从她手中流出来。但她却几乎没有察觉。她说她根本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亚瑞宾看着他的朋友,他之前从未告诉任何人关于沙地蝮蛇的事,因为他认为他们没办法相信他。这名领袖吃了一惊,但她并不怀疑他所说的话。
“她如何能够解释,我们对她的奉献到底有多害怕?她会告诉她的老师她犯下了一个错误,由于这个错误,那条小毒蛇被杀死了。她感到很自责。他们也会怪罪于她,然后惩罚她。”
这名家族领袖凝望着沙漠的另一端。她抬起手将一绺灰发放至耳后。
“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她说,“你说得对,她绝不会为自己辩解。”
“若是遭到驱逐,她也不会回来。”亚瑞宾说,“我不知道她身在何方,但我们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沙漠风暴就要来了。”这名领袖突然说。
亚瑞宾点点头。
“如果你想去找她—”
“不行!现在不行!”
“亲爱的,”这名领袖说,“我们依照个人习性行事,所以大部分的时间,我们每个人才可能觉得自由自在,而不是只有少部分的人一直享受自由。当你的内心在不寻常的情境下渴望自由,你却任由自己被责任束缚住。如果你身为这个团体中的一员,而你的工作是负责照顾这个小孩,这个问题可能会变得很困难,但未必无法解决。自从这个孩子诞生以后,我的丈夫有许多空闲的时间,远比我们当初决定怀孕时预期的还要多。这全是因为你愿意做比你分内更多的工作的关系。”
“不是这样的,”亚瑞宾很快地接口,“是我想要帮忙照顾这个孩子。我想要做。我需要—”他停住了,不知道从何开始说起,“我很感激他让我帮忙。”
“我知道。我并不反对。但不是他帮你,而是你帮了他一个忙。也许他回报的时候到了。”她温柔地微笑,“他有点太过热衷于他的工作了。”她的丈夫是氏族里最好的织布匠,但她说得没错:他似乎常常神游其中。
“我不该让她走,”亚瑞宾突然说,“为什么我以前从不明白?我应该保护我妹妹,但我没做到,现在我也没保护得了医生。她应该留在我们身边。我们可以让她安全无忧。”
“我们会让她失去求生能力。”
“她仍然可以救人—!”
“我亲爱的朋友,”亚瑞宾的表姐说,“你不可能想彻底保护别人,又不愿束缚住他们。我想你不会了解这个道理,因为你总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你为了你妹妹的死感到内疚—”
“我那时没有好好地看顾着她。”
“你能做什么呢?要记得的是她还活着的时候,而不是她的死。她就像任何孩子一样,既高兴又勇敢,却太有信心。只有将她用恐惧绑在你身旁,你才可能保护得了她。她不可能那样活着,同时又保有你喜爱的模样。我想,医生也不可能。”
亚瑞宾低头注视着他手臂中的婴儿,他知道他的表姐是对的。然而他还无法抛开心底的困惑与罪恶的感觉。
她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最了解大夫,你说她无法解释我们的恐惧,我觉得你说对了。我早该了解到这一点。我不希望她因为我们所做的事受到惩罚,我也不希望我的族人被误解。”这名美丽女人的手摸着她颈间那个用狭长皮绳穿过的金属戒指。“你说得没错。应该有人去大夫的故乡。我能去,因为家族的荣誉是我的责任。我哥哥的伴侣能去,因为他杀了那条小毒蛇。或者,你也可以去,因为你视大夫为朋友。我将召开家族会议来决定。但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领袖,我们每个人也都可能会害怕地杀死那条小毒蛇。只有你成为她的朋友。”
她的视线从地平线转向亚瑞宾。亚瑞宾知道她当领袖这么久了,她所能设想的情况,同样也会是这个家族的想法。
“谢谢你。”他说。
“你失去了这么多你爱的人。当你的父母过世或是你妹妹死的时候,我都无能为力,但这一次我能够帮助你,即使这么做也许让你离开我们。”她的手轻抚过他的头发,和她的一样,他的头发也渐渐变成灰色。“亲爱的,请记得我不愿意永远失去你。”
她迅速地爬到沙漠地上,让他一个人与她的新生儿单独相处。她对他的信任使他重拾信心;他无须再怀疑去寻找大夫—寻找舞蛇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这件事再正确不过了,因为必须有人要去实践它。至少这个家族亏欠她这份情。亚瑞宾从这名婴儿湿润紧握的手中,缓缓抽出他的手,将吊袋移到他背上,然后从这块巨岩上爬到沙漠地上。
摇曳在地平线上的绿洲在朦胧的晨光中显得格外青翠柔软,舞蛇原本以为那只是片海市蜃楼。她觉得自己不太能够分辨幻影与真实。为了在太阳升起以前横跨过熔岩平原,她已经骑马骑了一整夜,快要无法忍受熔浆的热气。她的双眼灼热,嘴唇干裂。
这匹灰色母马旋风嗅到了水的气味,它昂头竖耳,鼻翼偾张。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都被限制喝水的分量,它热切渴望能赶快到达水源地。当这匹马开始疾奔,舞蛇并没有勒住缰绳。
纤细的绿洲树林在他们身旁耸立,羽毛般轻柔的叶片轻抚过舞蛇的肩膀。树下的空气清凉沁人,还有一股浓郁的果实成熟的味道。舞蛇从脸上扯掉头巾末端,然后深深地呼吸。
她下马,领着旋风到这片幽深清澈的池水边。这匹马将嘴巴插入水中喝水,就连它的鼻孔也在水面之下。舞蛇跪在旁边,手掬起些水。水花四溅,奔流过她的指间,池水表面上起了一阵涟漪。水面波纹扩散,逐渐平息,舞蛇可以看得见黑色沙地中自己的倒影。她的脸上覆满了沙尘。
我看起来就像个盗匪,或是一个小丑,她想。
她必然得到的笑容是出于轻蔑,而非喜悦。泪水在她脸颊的尘土上冲出痕迹。她触摸着泪痕,仍旧凝视着自己的倒影。
舞蛇希望她能够忘记过去几天发生的事,但是它们如影随形。她仍然能够感觉到洁西干燥脆弱的皮肤,还有她轻柔探询的触碰;她甚至还可以听得见她的声音。她能够感觉到洁西死亡时的痛苦,她既不能阻止也无法减轻它。她不想再看到或感觉到那种痛苦。
舞蛇将手放入冰冷的水中,泼水到脸上,将脸上的黑沙、汗水,还有泪痕一并洗去。
她静悄悄地领着旋风,沿着池畔经过帐篷与寂静的营地,这些沙漠商队旅人们仍在沉睡。当她到了葛兰的营地前,她停下脚步,但帐幕没有打开。舞蛇不想惊动这名老妇人或是她的孙儿。在池畔的远方,舞蛇可以看见马群的畜栏。她的虎纹小马松鼠和葛兰的马放在一起,正站着打盹。它的毛皮黄黑相间,显得精神抖擞,这是一周以来刷洗的成果。它肥壮饱满,而且不再关心它那只没有钉蹄铁的脚。舞蛇决定改天把它留给葛兰,但是这个早晨她不想打扰那匹虎纹小马和那位年老的商队旅人。
旋风沿着池畔跟在舞蛇后方,偶尔轻咬她的臀部。舞蛇挠挠这匹母马的耳后,马辔下的汗水已经干了。亚瑞宾的族人曾给过她一袋给松鼠吃的饲料,但是葛兰已经在喂食这匹小马了,所以这袋饲料应该还在营地里。
“食物,梳洗身体,还有睡眠,这些就是我们两个所需要的。”她对那匹马说。
她将营地扎在远离人烟的地方,越过一块突出地面的岩石,那里很少引起商旅们注意。如果她不在她的毒蛇附近,这个地方对人们和毒蛇比较安全。舞蛇在倾斜的岩峰处拐了个弯。
每件东西的位置都不一样了。她离去时,她的铺盖皱成一团,睡在病患家中,其他行李一直都未打开。现在她的毯子折好了,她其他的衣服叠放在一旁,她的炊具在沙地上排成一列。她皱眉并走近。医生向来都被人们尊崇,甚至是敬畏;她甚至没想过请葛兰看顾她的行李和马匹。有人在她离开时动过她的用具,这种事从来未曾发生过。
然后她看见炊具上有凹痕,金属盘子折成两半,杯子皱巴巴的,汤匙也被人扭弯。她丢下旋风的缰绳,赶紧跑向被整齐堆放的衣物。叠好的毯子被人割裂撕毁。她从那叠衣服里拿起她干净的衬衫,可是已不再干净了。她的衬衫遭人用水边的泥巴践踏。这是她最喜爱的一件衬衫,它虽然旧了,但是柔软舒适耐穿;现在却是斑斑污点,破损不堪,背面被割破,袖子被撕成碎布条。它全毁了。
那袋饲料放在她其他行李之中,洒在沙地上的饲料也被压碎了。旋风轻咬着那些碎块,舞蛇则站着看着她身旁残破不堪的景象。她不了解为何会有人在掠夺她的营地之后,还把那些破损的用具整齐地堆放。她根本不明白有谁会洗劫她的营地,因为她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她摇摇头。也许有人认为她收下了许多金银珠宝作为费用。有些医生确实因为他们的服务而得到丰厚的馈赠,但仍然在沙漠地区受到广泛的尊敬。就算是没有受到敬畏或者职业保护的人,也不会把贵重物品毫无防备地摆放。
舞蛇破损的衬衫仍在她的手中,她漫步在这个曾是她营地的四周,感觉筋疲力尽,她既空虚又困惑,根本无法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松鼠的马鞍斜靠在一块岩石上;舞蛇拿起它,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也许只是因为它看起来完好无缺。
然后她看见马鞍上所有的口袋全被割破撕毁,尽管口袋有扣环扣住。
这些口袋装满她所有的地图与记录,还有她尚未结束的一年试炼期的日志。她的双手伸向每一个角落翻找,就算是一片碎纸也好,但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舞蛇用力地将马鞍丢到地上。她匆忙奔向营地外围,在岩石后面寻找,脚一面不断踩踏着沙地,希望能看见被丢弃的白色页面,或是听到脚下纸张噼啪的响声,但她什么也没找到,什么都不剩下。
她的感觉就像是肉体被玷污了。她其他所有的财物,包括她的毯子、衣服,尤其是地图,对一个小偷来说可能会有些用处。但这个日志,除了她以外,对其他人都毫无价值。
“该死!”她愤怒地朝着空气大叫。那匹母马鼻孔喷着气,惊惶退避,冲入水池。舞蛇全身颤抖,但她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转身并伸出她的手。她缓缓步向旋风,轻柔地哄唤,直到那匹马让她拿起缰绳。舞蛇轻抚它。
“没事了,”她说,“没事,没关系。”她对着那匹马说话,也对着自己说话。他们两个都站在清澈沁凉的水里,水深及膝盖。她拍拍那匹马的肩膀,她的手指梳理着黑色的马鬃。突然间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她倾靠在旋风的颈间,不住地发抖。
听着这匹马强而有力的稳定心跳声与它沉着的呼吸声,舞蛇设法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抬头挺胸,涉水步出池塘。在岸边,她解开装毒蛇的袋子,卸下马鞍,然后用一块撕裂的毛毯碎布开始替马匹按摩。她满身污垢,疲惫不堪地工作着。那个装饰精美的马鞍与马辔上已布满了尘土与汗水,那些可以待会儿再清理。但舞蛇不愿自己在休息,而旋风却仍汗流浃背,全身脏兮兮的。
“小舞蛇,小大夫,亲爱的小女孩儿—”
舞蛇转过身。葛兰正一跛一跛地走向她,手中握着一根长满树瘤的手杖,手杖支撑着她。她一个高大黝黑的孙女陪着她走来,但是所有葛兰的孙儿们都清楚,不要试图去帮忙扶持这个罹患关节炎、瘦小老迈的妇人。
葛兰白色的头巾斜斜地覆在她稀疏的头发上。“亲爱的孩子,我怎能让你经过我家却不进门呢?我想,我会听见她进来的声音。或者她的小马会闻到她的气味而嘶叫。”葛兰黝黑且布满皱纹的脸庞流露出了关心的表情,“小舞蛇,我们并不希望你独自一人看到这种情形。”
“发生了什么事,葛兰?”
“宝莉,”葛兰对她的孙女说,“照顾大夫的马。”
“好的,葛兰。”当宝莉拿起缰绳,她轻触舞蛇的手臂,表示安慰之意。她拿起马鞍,然后领着旋风回到葛兰的营地。
葛兰搀着舞蛇的手肘—不是为了寻找支撑点,而是为了搀扶她—扶着她到一块岩石边。她们坐下来,舞蛇又看了一眼她的营地,心中不可置信的感觉远超疲惫。她看向葛兰。
葛兰叹口气:“这件事就发生在昨天黎明之前。我们听到嘈杂的声响,还有人声,但不是你的声音。当我们过来的时候,我们看见一个穿着沙漠长袍的身影。我们以为他在跳舞,但是当我们靠近,他就跑走了。他在沙地上打破了他的灯笼,所以我们找不到他。然后我们发现你的营地……”葛兰耸耸肩,“我们尽可能捡拾我们所能找到的东西,但每件东西都残缺不堪。”
舞蛇默默环视四周,还是不明白为何有人想要掠夺她的营地。
“天亮前的风将所有的足迹都吹散了,”葛兰说,“那个人一定是来自沙漠,但他并非漠地民族。我们不偷窃也不做破坏的事。”
“葛兰,我知道。”
“你跟我来,吃顿早餐,睡个觉,忘记这件疯狂的事。我们所有人都要小心那些疯子。”她因工作变得粗糙的小手,牵起舞蛇满是疤痕的手。“但是你不该单独一人到这里来,不应该。小舞蛇,我早该看见你。”
“没关系的,葛兰。”
“我来帮你把东西搬到我的帐篷里。你不会希望继续待在这里。”
“没留下什么东西好搬的。”舞蛇站在葛兰身边,看着这一团的凌乱。这位老妇人温柔地拍拍她的手。
“他破坏了所有的东西,葛兰。假如他把它们全拿走了,我还能理解。”
“亲爱的,没人可以理解疯子的行为。他们向来没有任何理由。”
一件真正疯狂的行为竟会造成如此彻底的破坏,那正是舞蛇为何无法置信的原因。这个事件的破坏手法是这样奇怪、刻意而且理智,与其说是疯狂的结果,更像是出自于愤怒。她再度颤抖。
“跟我来,”葛兰说,“疯子会出现也会消失。他们就像沙地上的苍蝇一样,有的夏天,只要你一转身,你就听得见它们在嗡嗡叫,隔一年又全不见踪影。”
“我想你是对的。”
“不会错的,”葛兰说,“我知道这些事情。他不会再回到这里,他会到别处去,但是很快地大家都会知道我们在找他。一旦我们找到他,我们就会送他到疗养师那里去,也许他们会使他好转。”
舞蛇疲倦地点点头:“但愿如此。”
舞蛇将松鼠的马鞍抛至肩上,然后拾起毒蛇袋。狂沙在里头滑动了一下,袋子的把手微微震动。
她跟着葛兰回到这位老妇人的营地里,疲倦使她无法思考发生了什么事,她感激地听着葛兰同情的安慰话语。先是失去青草,再后来是洁西的死,现在又发生了这件事。舞蛇很希望自己是个迷信的人,这样她才能相信自己也许受到了诅咒。迷信诅咒这种事的人,同样也相信可以使诅咒消失的方法。舞蛇现在不知道该思考什么或是该相信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改变她人生中接二连三的不幸。
“为什么他只偷走我的日志?”她突然说,“为什么偷走我的地图和日志?”
“地图!”葛兰说,“那个疯子偷走了地图?我以为是你带走了地图。那样的话,这件事才像是疯子会做的事。”
“我想一定是这样。”舞蛇仍旧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地图!”葛兰又说了一声。
那一瞬间葛兰似乎接管了舞蛇的愤恨不平。但这位老妇人口气中的惊讶让舞蛇有些困惑。
舞蛇用力扯了一下自己的长袍,拾荒人因为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倏地退缩。舞蛇看清楚是谁之后才松开了手:一个捡拾破铜烂铁、木块、布料、皮革、其他营地的丢弃物品,然后将它们再次利用的拾荒人。这个拾荒者穿着一件由五颜六色的破布拼凑缝制成的衣服,图案呈几何花样。
“大夫,你愿意让我们拿这些东西吗?对你没什么用—”
“奥欧,走开!”葛兰吼了一声,“不要现在来烦大夫,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这名拾荒者低头看着地面,但没有退缩。“这些东西她无法再继续使用,但是我们可以。让我们清掉它们吧。”
“现在不适合要求这个。”
“没关系,葛兰。”舞蛇开口告诉拾荒者拿走所有的东西。也许他们可以使用破裂的毛毯和坏掉的汤瓢,但她不行。她甚至不想再看见它们,不愿再想起发生的事。但拾荒人的要求把舞蛇从困惑不解的情绪中拉回现实世界,她回想起她初次与葛兰交谈时,她说了一件关于奥欧族人的事。
“奥欧,我帮其他人注射疫苗的时候,你也愿意让我帮你注射疫苗吗?”
这名拾荒者满脸不信任:“恐怖、毒药、魔术、女巫—不,我们不需要。”
“与那些无关。你甚至不会看见毒蛇。”
“不,我们不需要。”
“那么我要把那些垃圾丢到绿洲中央的湖水里。”
“浪费!”拾荒人大叫,“不行!污染湖水?你污辱我的职业,你也污辱了你自己。”
“当你不愿让我保护你,使你免受疾病的侵害,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浪费,浪费生命,没有必要的死亡。”
拾荒人的眼睛从浓密的眉毛下方瞧着她:“没有毒药,也没有魔术?”
“没有。”
“如果你喜欢,你可以最后才来。”葛兰说,“你会看到我没有死。”
“没有毛骨悚然的事?”
舞蛇忍不住笑了出来:“没有。”
“然后你就会给我们那些东西?”这名拾荒者指指舞蛇毁坏的营地。
“没错,在注射完之后。”
“以后就不会再生病了?”
“机会很小。我没办法让全部的疾病消失不见。但是不会再有包虫、猩红热,或是破伤风—”
“破伤风!你可以治疗这种疾病?”
“对。虽然不是永远,但至少很长的一段时间不会再感染。”
“到时候我们会来。”这名拾荒人说,然后转身离开。
在葛兰的营地里,宝莉正轻快地按摩那匹母马,母马正从一捆粮草里拉出干草。宝莉有一双舞蛇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手,手掌很大,手指修长强健却非常灵巧,一点也没有因为粗重工作而变得粗糙。虽然她很高大,照理说依照身材比例,手看起来仍会显得太大,但一点也没有。她的双手优雅,动作极富表情。除了祖母与孙女,以及所有舞蛇曾见过的宝莉的表兄弟姐妹之间共同分享的温馨气氛外,她与葛兰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舞蛇之前并没有在葛兰的营地待很久,她不知道究竟她有几名孙儿,也不知道那个坐在附近,正在擦亮松鼠马鞍的小女孩的名字。
“松鼠还好吗?”舞蛇问。
“它健康又快乐,孩子。你可以到那树下看它。它已经懒到不想奔跑了。但是它又恢复了健康。至于你呢,你现在需要一张床休息。”
舞蛇看着她的虎纹小马,它正站在绿洲树林间,还摇着尾巴,看来既舒适又满足,所以她没有叫它。
舞蛇非常疲倦,但她仍能感觉到脖子与肩膀的紧绷。除非紧张能够稍微消退,她才有可能入睡。她也许会如葛兰所言,认定这整个事件仅是某个疯子蓄意破坏的行为。如果事情当真如此,那么她就必须试着理解然后接受一切。她并不习惯一下子就发生这么多事情。
“葛兰,我想去洗个澡,”她说,“然后你就可以把我放在一个不会妨碍到你的地方。我不会睡太久的。”
“只要你还在绿洲,而我们也还没离开,我们都会很欢迎你,小大夫。”
舞蛇紧拥着她。葛兰拍拍她的肩膀。
在葛兰营地附近,有一条溪水滋养这块绿洲,它的分支在石头堆里演变成涓涓细流。舞蛇爬到平坦地面上一个经过日晒,水温变得很温暖的水池。她可以看到整片绿洲:水边的五个营地、人群、牲畜。孩童微弱的嬉闹声与狗响亮的吠叫,穿过厚重而充满尘埃的空气传到她的耳际。环绕着湖心的绿洲树林就像羽毛般伫立在湖畔,仿佛是一件淡绿色丝绸做成的花圈。
在她脚边,青苔使池畔的岩石变得柔软。舞蛇脱掉靴子,步入这片清凉平静、源源不绝的池水。
她褪去衣服,在池水中涉水前行。在早晨的微温下,池水温度刚好比体温低一点,水温宜人,不会令人退惧。上游的岩石间,有一个水源丰沛的池渊,下游处还有一个水温更暖和的水池。舞蛇从溪中拿开一块石头,让不断涌出的泉水能够流到沙地上。舞蛇知道不能让浑浊脏污的水继续流向绿洲里。若她让脏水继续流,就会有数个愤怒的商队旅人走过来,用温和但坚定的态度来制止她,虽然他们同样也悄悄地将牲畜赶到近水的地方。然而他们也会要求在水边嬉闹无度的人离开。沙漠里没有藉污水传散的疾病。
舞蛇滑进这片微温池水的更深处,感觉到水在她身体周围涌成一道令人愉悦的水流,越过她的大腿、她的臀部和胸膛。她靠在一块暖烘烘的黑色岩石上,让紧张的情绪随水流慢慢消退。水流按摩着她的颈背。
她回想过去这几天,这些事件似乎占据了她大半的时间。它们已嵌进了舞蛇迷雾烟尘般的疲倦里。她看向她的右手。丑陋不堪的瘀血已经消失,沙地蝮蛇当初咬伤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鲜明的粉红色疤痕。她握紧拳头:不再僵硬也不再无力。
这么短的时间竟有如此多的改变。舞蛇从没遭遇过磨难。她的工作和训练虽不是很轻松,但在没有猜忌、疑虑或是疯子打扰的平静日子里,这些都不算困难。她从没失败过。每件事都像水晶球般透明,对与错清楚可辨。舞蛇无力地笑笑:以前若有人试图告诉她或告诉其他学生,现实世界里的生活截然不同,充满着不完美与对立矛盾,还有一连串的意外,她绝不会相信。现在她了解了那些比她年长的学生在实习期回来之后身上的改变,还有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不再回来。他们并非客死异乡。意外与疯子是医生唯一不会注意到的细节,这些都不是原因。有些人明白了他们并不适合当医生,他们选择放弃而走上其他的道路。
然而舞蛇却发现,无论她的毒蛇发生了什么事,她愿意一直当医生。为了青草的死而自怨自艾的糟糕日子已经过去了,哀悼洁西过世的低潮已经不再。舞蛇永远不会忘记她的死,但她不会为了这件事情一直感到自责。相反地,她希望能实现洁西的愿望。
她坐起身,用沙子摩擦全身。溪水流过她的身体,从溪流溅到沙地上。舞蛇的手在身上徘徊。清凉溪水带来的触感轻松愉悦,使她忆起很久以前另一个人抚摸她时,身体感受到的震撼,那时她的欲望蠢蠢欲动。躺在池水中,她开始想念着亚瑞宾。
舞蛇将长袍挂在肩膀上,打着赤脚,袒胸露背,离开了水池。在返回葛兰营地的途中,她倏地停下脚步,再一次竖耳倾听那个传到她耳际的声响。声音再度传来:一条毒蛇的光滑鳞片滑行在岩石上。舞蛇小心翼翼地转向声音的来源处。一开始她并没有看见任何东西,过了一会儿,一条沙地蝮蛇终于在石缝间出现。它抬起奇形怪状的头,轻弹着蛇信。
舞蛇想起自己曾被另一条蝮蛇咬伤,心头一阵微痛,她耐心等待着那条生物缓缓爬离它的隐匿处。它不像白雾缥缈优雅,也没有狂沙触目惊心的纹路。它头部长瘤,鳞片是脏兮兮的泥褐色,丑陋是描述这个生物唯一的形容词。这个种类却不为医生所熟悉,而且它还对亚瑞宾的族人造成过威胁。她早该在他的营地附近抓一条这种蛇,但她那时没有想到,并曾为此感到遗憾。
她没有替他的族人注射疫苗。她还不知道那个地区的特有疾病,所以她无法为狂沙准备正确的催化剂。只要她回到他的营地,得到他们的允许,她就会替他们注射。但是她若抓到了这条正滑向她的蝮蛇,她就可以制造解毒的疫苗当作礼物。
一阵微风从那条毒蛇的方向吹向她,它闻不到她的气味。如果它能察觉温度,温暖的岩石也会让它混淆不清。它没有注意到舞蛇。她猜想它的视力和其他毒蛇一样差。它在她的正前方徐徐爬行,几乎要爬上她赤裸的双足。她慢慢蹲下,将一只手伸向它的头部,另一只手放在它前方。这个动作惊动了它,它退后正准备攻击,结果却让它自己落入她的手中。舞蛇牢牢地握住它,不让它有机会咬人。它奋力挣扎,不停鞭打着她的手臂,并且嘶嘶作响,露出它长长骇人的毒牙。
舞蛇颤抖着。
“你会不会喜欢我的味道,小家伙?”她用一只手极不灵巧地叠起头巾,将这条毒蛇绑在这临时做成的袋子里,以免她回到营地时惊吓到人。
她轻声地走在柔软的石子路上。
葛兰已经为她准备好一个帐篷。帐篷搭在阴影下,旁边的帘幕是开着的,好让清晨微凉的风能吹拂进去。葛兰留给她一碗绿洲树林间最早成熟的新鲜果实。果实圆圆的,深蓝色,比一只母鸡的蛋还小。舞蛇聚精会神,小口小口地咬着,她还不曾吃过新鲜的果实。果皮裂开时迸流出微酸的汁液。她细嚼慢咽,仔细品尝。果核很大,几乎是果实的一半大,果核厚实的外壳能够抵御冬季的暴风雨与经年累月的干旱。舞蛇吃完水果后将种子放在一旁。这种子可以种在绿洲附近,在那里它就会有机会存活。舞蛇躺下来的时候,她告诉自己要记得带走一些绿洲树林的种子。如果它们能在山区中生长,果园就会变得更丰茂。几分钟后她就睡着了。
她安然熟睡,甚至没有做梦。她在傍晚时分醒来,发现精神比前几天好多了,她觉得精力充沛。营地阒然无声。对葛兰与她的孙儿来说,此刻正是他们与牲畜计划中的休息时光。他们是商人,整个夏季都在交易买卖,之后才回故乡。就像其他在此扎营的家族,葛兰家也继承了部分绿洲树林果实的所有权。收获季节一过,果实都已干枯,葛兰的商队就会离开沙漠,在收获季结束前的最后几天动身到寒带地区。收获季节很快就要开始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欢乐快活的气氛,以及果实鲜明的芳香。
葛兰站在畜栏附近,她的手覆在手杖的顶端。她听到舞蛇的声音,微笑地看着她:“小大夫,睡得好吗?”
“很好,葛兰。谢谢你。”
松鼠在葛兰的马群里显得很平凡,这名老商人喜欢爱帕卢沙马、花色马和身上有斑纹的马匹。她认为它们能使她的商队更显眼,也许她是对的。舞蛇吹了声口哨,松鼠突然抬起头,然后奔向她,它不断踢着后腿,精神饱满。
“它很想念你。”
舞蛇挠挠松鼠的耳朵,它用它柔软的嘴巴磨蹭着她。“是的,我可以看得出它很憔悴。”
葛兰咯咯地笑:“我们确实将它饲养得很好。从来没有人敢说我虐待动物。”
“我得用哄骗的方法才能将它带走。”
“那么待下来吧—跟我们一起到我们的村庄去,然后在那里度过冬天。我们的健康状况跟其他的族群一样差。”
“谢谢你,葛兰。但我必须先完成一件事。”有一段时间她几乎将洁西的死抛至脑后,但她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忘记。舞蛇低头穿过绳子做成的栅栏。她站到这匹虎纹小马的肩膀旁边,抬起它的脚。
“我们本想换掉马蹄铁,”葛兰说,“但是我们现有的都太大了。现在这个时节又在这种地方,没有铁匠可以修补或是打造个新的。”
舞蛇拿起磨损但几近全新的马蹄铁碎片。舞蛇在进入沙漠之前,曾叫人换过松鼠的马蹄铁。蹄脚边缘甚至还很尖锐方正,一定是金属本身有瑕疵。她将碎片递给葛兰。“也许这对奥欧有用。如果我仔细照顾松鼠,它能走得到山腰镇吗?”
“喔,当然可以,你可以骑那匹漂亮的灰马。”
舞蛇很后悔她骑了松鼠。通常她不会骑它,而让它载着毒蛇和她的行李。走路对她来说就够快了。但在离开亚瑞宾的营地之后,她原本以为她已经不再受沙地蝮蛇咬伤的影响,但她却仍感觉到毒液在发作。直到她觉得头晕目眩,她才愿意停下脚步让松鼠载她。当她一骑上马背,她果真昏过去了。它忍耐地载着她,在横越沙漠的时候,她差一点要掉下马鞍,它还因此绊了一跤。当它的脚步开始一跛一跛地步行,她才恢复意识,这才听见了蹄铁破裂的当当声响。
舞蛇挠挠她小马的额头。“明天热气消失的时候,我们就出发。那么我将有一整天的时间替人注射疫苗,如果他们真愿意来。”
“亲爱的,大部分的人都会来。但是为什么要这么早离开我们呢?到我们的故乡来,和到山区的距离一样。”
“我要出发到城市去。”
“现在?这个时节太迟了。你会受困在沙漠风暴之中。”
“不浪费时间的话就不会。”
“小大夫,亲爱的,你不知道风暴来临时的景象。”
“不,我知道。我在山区中长大。每个冬天我都可以从山上看到暴风圈。”
“在山上俯视跟想活着离开暴风圈是完全不同的。”葛兰说。
松鼠转了方向,向畜栏另一端正在阴影下打盹的马群奔去。舞蛇突然笑了出来。
“小朋友,告诉我你在笑什么?”
舞蛇俯视着这名驼背的老妇人,她的眼睛跟狐狸的一样明亮灵敏。
“我只是突然发现你把它和哪些马放在一起。”
葛兰黝黑的皮肤泛上一层红晕。“大夫,亲爱的女孩,它寄养的这段时间,我并不打算让你付钱—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
“葛兰,没关系。我不介意。我想松鼠也不介意。但是我担心将来临盆时节来的时候,你会很失望。”
葛兰精明地摇头:“我不会失望的。就一匹小种马来说,它举止良好,而且懂得分寸。我的个性就像这些斑纹马一样,尤其是像那群豹纹马。”葛兰有一匹爱帕卢沙马,它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身上布满钱币大小的豹纹斑点,那是她的战利品。“而现在,即将会有条纹花样的马和它们站在一块儿了。”
“我很高兴你喜欢它的花纹。”为了让病毒含有正确的基因,舞蛇着实下了一番功夫,“但是我想它没法为你生出很多小马。”
“为什么不行?我说过—”
“它也许会带给我们意外的惊喜—为了你,我希望它会。但是我想它大概无法生育。”
“啊,太糟糕了。”葛兰说,“我明白了,它是由一匹马和那种我曾听说过的条纹斑驴子交配所生下来的。”
舞蛇并不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葛兰的解释大错特错。除了是由一个有残缺的基因形成的合成体之外,和葛兰所有的马匹一样,松鼠并不是混种马。但是松鼠对于白雾与狂沙的毒液具有免疫力。它的免疫力太强了,强到会将单细胞的精子误判为不属于自身体内的细胞,而将其摧毁。尽管原因不同,导致的结果却和它是一头骡子一模一样。
“小大夫,你知道吗?我曾经饲养过一匹骡子,它可是生育力极强的种马呢。这种事情有时就是会出现。也许这一次也一样。”
“也许吧。”舞蛇说。她的小马的免疫系统使它能够繁衍后代的几率,和找到一匹会生孩子的骡子同样渺茫。舞蛇谨慎地附和,并不觉得她在欺骗葛兰。
舞蛇回到自己的帐篷内,她从毒蛇袋中拿出狂沙,然后将它的毒液挤出来。在此过程中它并没有抗拒。她从它的头部后面抓住它,轻轻地压开它的嘴巴,然后倒入一小瓶催化剂到它的喉咙里。喂它吃药比喂白雾轻松多了。和其他普通的蛇没什么两样,它昏沉沉地缩在袋子里,此时它的毒腺正在分泌出一种由数种蛋白质、一些对抗当地疾病的抗体,还有能刺激人体免疫系统的兴奋剂所混合而成的化学药汁。医生使用响尾蛇的历史比使用眼镜蛇还更久远;跟白雾比起来,这条菱纹背响尾蛇已是在适应催化药剂及其变化的基因实验下,无数条响尾蛇的后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