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卡利,已经快到中午了。”
阿莎睁开眼睛,发现玛雅正蹲在她身边。她的兜帽已经拉了下来,灯光映出了她脸上柔和的曲线。
阿莎的身体痛苦地呻吟着,仿佛在抗议。她很累,浑身酸痛,连坐起身来都得耗费相当一番力气。首先她动了动烧伤的那只手,一阵剧痛让她立刻清醒了过来。接着,她又赶紧尝试着去动麻痹的那只手。
阿莎愣住了。她坐在那里,把手抬到了面前,一根接一根地屈伸着手指。胳膊不再麻木,不再无力了。
没有时间惊讶了,她还有更急迫的问题需要解决:她的衣服沾满了干涸的血液。她不能就这样离开神殿。特别是现在,天已经亮了。
“附近有一汪泉水,”玛雅说,“守护者们都在那里洗澡。”她的胳膊夹着一个蓝布包,“你可以穿我这件干净的长袍。”
“你为什么要帮我?”阿莎站起身来问道,“我闯进了未婚夫的家,对他刀剑相向,还偷走了他的财产。我是个犯罪分子。”
“你不是说了吗,”玛雅微微一笑,“这座神殿是一处庇护所。”
阿莎看着奴隶,他瘫在小床上睡着了,赤裸的上身绑满了被血浸透的绷带。他的对面是一个堆满了卷轴的架子,卷轴的木制轴头冲着外面。
阿莎记得玛雅把房间上了锁,记得他们走了很久才来到这个房间。这里已经是神殿深处了。卷轴上的内容可以保证她们的安全吗?
“你需要先去洗个澡,然后再走。全城的人现在都在角斗场那里。”
“有角斗吗?”
玛雅点点头。
她的哥哥也会在那里。阿莎要告诉他,她已经听从吩咐,完成了任务。接下来,她终于可以回去狩猎木津了。
她接过蓝色的布包。“告诉我泉水在哪儿。”
角斗场坐落在城市的另一端,南门附近。这座建筑建设于阿莎祖母统治期间,高墙利齿般耸立着,前门就好像大张的嘴巴。像往常一样,今天也有很多龙裔站在外面,抗议着正在进行的角斗。就在几个月前,一场抗议活动失去了控制,士兵们无法阻止抗议人群,一场角斗被迫取消。
现在,抗议者向士兵扔着石头,冲着观众喊叫着。阿莎赶到的时候,一多半抗议的龙裔都被捆上了锁链。其中有个人在被士兵们拖走的时候还瞪了阿莎一眼。
这些龙裔希望能够解放斯克莱尔人,如果他们知道阿莎要为父亲狩猎木津,肯定会大发雷霆的。他们相信人们应该继续尊崇古道,不能让它们消失,简直就和灌木地人一样。
但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解放斯克莱尔人,他们会奋起攻击他们曾经的主人,完成他们在阿莎祖母统治期间未竟的事业。他们会征服费尔嘉德。
这些人竟然不这么觉得,他们肯定是傻瓜。
角斗场内,阿莎像灌木地人那样醒目,因为她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长袍,上面没有珠子和刺绣做装饰,款式也已经过时很多年了。但更糟糕的是她没穿盔甲,没带武器。她把两把战刃留在了神殿里,得之后再回去取。
阿莎走进了角斗场内,周围满是掌声和嘶吼。太多的男人挤在一起,味道很臭。整座竞技场仿佛一个大碗,里面坐了个半满,龙裔们都准备好欣赏下面的战斗。
伊斯卡利到来的消息传播得比风还快,很快,嘶吼声变成了紧张的低语,鼓掌的手都紧握成拳头。所有人都转头看了过来,人群在她面前分开了。谁都不想靠近那个为自己的家招来龙焰、夺走他们爱人的女孩。
“嘿。”身后有人叫她。阿莎抬头看到了堂妹的脸。萨菲尔尽职尽责地盯着地面,盯着脚下散落的橄榄核和干果壳。新斗篷上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脸,帮她融入了人群。“你去哪了?我们很担心你呢。”
“我很好。”阿莎跟着萨菲尔一起经过了一排铁笼,笼子里都是等待被送进角斗场的奴隶。这些奴隶都是罪犯,她有些好奇,他们都犯了什么罪?“达克斯在哪里?”
萨菲尔冲着竞技场顶部的绯红色华盖一扬头。角斗场里摆满了一圈圈的长椅,仿佛石头在水里溅起的涟漪,龙王的帐篷就在这圈圈涟漪的上方。从那里,可以最清楚地看到下面角斗的场景。
她们沿着通道朝着那边走了上去,离装奴隶的笼子越来越远。等到她们被龙裔的欢呼声包围,萨菲尔靠近了一些,把嘴巴凑到了阿莎耳边。
“到处都是流言,”萨菲尔瞥了一眼身边,看看有没有人正在窃听,“人们都说有人闯进了亚雷克家中,攻击了他,还带走了他的一个奴隶。”
阿莎感到不寒而栗,恐惧在她的体内蔓延着。
她想起了她的哥哥,被固定在宫内一个小房间的地毯上,想起了亚雷克用厚实的双手锁着他的喉咙,达克斯拼命挣扎着想要呼吸,双腿乱踢着。
亚雷克不喜欢他的东西被人拿走。
阿莎盯着前方的帐篷。红色的绸墙被风扯起,滚着浪头。现在只需要把事情的结果告诉达克斯,然后她就可以走了。
姐妹俩走进了绯红的华盖,更多的观众在她们面前分开。阿莎走进了帐篷,萨菲尔跟在后面。
她的父亲坐在镀金宝座上。看到阿莎进来,他点了点头,但眼中充满了疑惑。你怎么没去狩猎?
我在努力了,她想这么告诉他。接着,她看到了达克斯跟他的那个灌木地人一起待在华盖的前部。蓝色的纱巾围住了罗阿的头和肩膀。在沙漠中,纱巾可以保护人们免受风沙和极端温度的伤害。
阿莎看到,达克斯紧靠着那个女孩,手抓着她身后的长凳。他一直盯着她,接着目光移开了,他咬着嘴唇,抖着腿,皱着眉头。
在面对女孩的时候,达克斯通常都信心十足。他知道应该说什么,知道什么可以让女孩开心,可以让她们在晚上想起他。
但是这次……情况有些不同。
罗阿似乎很紧张,身体显得非常僵硬。她双手握拳,放在大腿上,仿佛对目前的状况不是很满意。她好像根本不在意达克斯,只是直直地盯着前方,盯着角斗场,白鹰落在她肩膀上的一块皮革上。她似乎正在思索,根本没注意身边的男孩。
也许她打算等人们睡着之后杀掉所有的费尔嘉德人,阿莎心想。
把她带到这里很危险。离国王太近了。
突然,有人来到了阿莎面前,挡住了达克斯和罗阿。
她抬起头盯着面前的未婚夫。
富有光泽的头发、坚毅的下巴、刚刮过胡子的脸颊。唯一不太对劲的地方就是他太阳穴附近一道黑色的伤痕。
“阿莎。”他钳子一样握住了她的手,表示尽管他喝醉了,但依然什么都记得。他的军刀绑在腰上。“你去哪了?”
汗水沿着她的发际线淌了下来,一股刺痛。
“睡觉,”她模仿着他的语调,“我没睡好。”
他靠得更近了。阿莎绷紧了身体,就像准备发动攻击的龙。
“还回来吧。”他的嘴唇掠过了她没有伤痕的那半边脸颊,“这样咱们就可以把这件事忘了。”
阿莎想抽回双手,但没有成功,他抓得很紧。他的声音很小,旁边的人也可能会觉得他在轻声说着情话。
“如果不把他还回来,等找到他,你会看到我要怎么惩罚他。我肯定能找到他。”
他觉得她对那个奴隶的感情就像拉扬和莉莉安一样。这让她很惊讶。
“继续啊。”她说。
她的父亲朝这边看了过来,亚雷克放开了她。
阿莎看见了父亲眼中的烦恼。她摇摇头,告诉他不用担心。绕过亚雷克,她坐在了达克斯身边,在玛雅粗糙的蓝色长袍上擦干了汗涔涔的手。
把他们的冲突公开对亚雷克没有什么好处。亚雷克想要阿莎。他想要她,就像想要最锋利的刀和最烈的马。他想征服她,想拥有她。而且,如果传言是真的,他确实计划夺取王位,他们的婚约会大大促进这项计划的进行。他不想揭露阿莎的罪行,毁掉这个机会。而且现在,他还有其他方式来惩罚她。
亚雷克跟着她坐了下来,把腿贴在了她的腿边。
看到这样的情景,阿莎身旁的达克斯紧张了起来,接着,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达克斯,她已经完成了他的要求,亚雷克就靠了过来。“我的士兵告诉我你昨天出去打猎了。”
阿莎赶紧坐直了身子。
“他们说,你一个人出了城门。”
如果亚雷克产生了怀疑,如果他发现了父亲用木津的头作出的承诺……
“也许她只是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一个柔美的声音打断了阿莎的思索。阿莎看着达克斯另一边的灌木地人,她正盯着亚雷克紧贴住阿莎的腿。
亚雷克眼睛一眯:“我问你的想法了吗,灌木地人?”
罗阿的鹰挺起了白色的胸脯,一双银眼瞪着指挥官。
“在灌木地,”罗阿说,“女人的想法不需要别人去问,谁都可以自由地发表意见。”
阿莎看看达克斯。他应该警告罗阿,亚雷克会如何对待敢冒犯他的人。
亚雷克嘲笑道:“所以你们一直以来才只能住在那个垃圾堆里。”
罗阿的脸沉了下来。但只有这个表情说明她听到了他的话。达克斯则是非常愤怒。他瘦弱的身体充满了危险而冲动的干劲,这让阿莎想起了他小时候就会挡在亚雷克面前。他一直让自己去吸引注意力,以此来保护别人。
在他又一次出手之前,阿莎把头转向了哥哥。
“他在神殿,”她的声音只有达克斯能听到,“去找一个叫玛雅的守护者。”
这句话起作用了。
达克斯看着阿莎的脸,他身上不断蠢动的能量渐渐消失了。在这个距离上,她看着哥哥那张瘦脸,看着他皮肤下突出的骨头,和他们的母亲最后那些日子的样子一样。
谢谢你,他做了个口型。接着,想起了他们的交易,他从手指上扯下了母亲的骨质戒指。把戒指递出去的时候,他的手轻轻地抖着。
阿莎接过戒指,把它戴到了无名指上。
这不是一枚漂亮的戒指。但它的存在有一种力量,和黑暗中母亲的声音同样的力量。仿佛母亲正手捧阿莎的脸,告诉她不要害怕。
这枚戒指能让她想起,人们并不是一直害怕触碰她。
或是害怕去爱她。
母亲的戒指戴在了手指上,阿莎稍稍放松了一些。
达克斯站了起来。罗阿看了阿莎一眼,也跟着站了起来,随着达克斯一起消失在了人群中。
亚雷克朝着华盖边的两名士兵点点头,那两个人立刻转身跟了过去。
阿莎也打算跟过去,去警告他们,但人群开始骚动了。龙裔们站起身或是跳上长凳,大声冲着角斗场喊叫着。亚雷克也站了起来,一只手按住了刀柄,另一只手遮着阳光。
阿莎不需要去看。她知道要发生什么:一个奴隶就要死了。
不再与龙战斗以后,阿莎就失去了对角斗的兴趣。自从开始猎龙,到现在根本没有足够的龙供人们娱乐。罩着角斗场的金属栅栏仿佛一道大门,防止醉醺醺的龙裔掉下去摔死。以前龙参加角斗的时候,为了防止它们飞走,栅栏的高度会放得更低。
“你可能会对战斗的结果感兴趣。”亚雷克说。
另一声嘶吼飘过了人群。阿莎一哆嗦,站起身来。在下面的角斗场深处,一个年轻的斯克莱尔人让一个老斯克莱尔人跪在地上。她的灰色头发绑成了一束辫子,她年龄很大了,双手骨节突出。
看到她之后,阿莎愣住了。
“昨天晚上,有人闯入我家,把我打昏过去,还偷走了我的奴隶。”亚雷克冲着灰发斯克莱尔人一点头,向所有人大声说道,“是格蕾塔放那个人进来的。”
阿莎屏住了呼吸。
“只要她告诉我那个入侵者去了哪儿,我就能放过她,但她坚决不说,”亚雷克解释说,“所以恐怕我要惩罚她了。”
在她借来的长袍下,阿莎紧紧握住了拳头。
“现在还不晚。”他转身看着阿莎,“就算是现在,只要她告诉我,我的奴隶去了哪儿了,我依然可以原谅她。”
现在,在这里,阿莎应该说出真相,她应该宣称,下面的斯克莱尔人是无辜的,她才是罪魁祸首。告诉他们,他们要找的奴隶藏在神殿里。
但即便她说出一切,格蕾塔仍然会死,她是阿莎的同谋罪犯。尽管亚雷克嘴里说会宽恕她,但他根本不是那种仁慈的人。而阿莎承认真相的那一刻,亚雷克那个目光坚毅的奴隶就会和她一起死去。神殿的守护者玛雅也是。
阿莎紧紧抿着嘴唇。
她回头看着角斗场。
战斗的双方彼此认识。这也是战斗持续了这么久的原因。如果他们互不相识,战斗早就结束了。
但这位年轻的奴隶认识格蕾塔,所以他很难下手。
格蕾塔扔掉刀子跪了下来。闪闪发亮的刀刃躺在红色的沙子上,远远的,根本够不到,男孩也在她面前跪了下来。他空着的那只手捧着格蕾塔的头,阿莎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在问她问题。
格蕾塔点了点头。
男孩用刀子划过了她的脖子。
绯红的血溅在他的手上。他把格蕾塔紧紧抱在身边,直到她生命之焰最终熄灭。
胜利或失败的叫喊在角斗场上空回荡着。至于是胜利还是失败,这取决于在哪边下了注。龙裔们从长凳上跳下来。那些押中了的人拿到了他们的奖金。其他人在后面磨蹭着,茫然地盯着满是血迹的沙子。
阿莎一动不动,喉咙灼热,她看着奴隶将他的脸压在格蕾塔的脖子上,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他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祈祷着,直到最后,士兵们从他手中夺过了尸体,把它拖走了。
接着,他把刀指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