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敲了一下,亚雷克家的门就开了。一个老得弯了腰的灰发奴隶蜷缩在门洞里,黑色脸颊上,泪珠在闪闪发亮。
这名斯克莱尔人吓了阿莎一跳。律法规定,所有的奴隶日落之后都要回到地穴。
“我要见指挥官。”她推开门,走进了满是玫瑰水气味的绿松石走廊,脚下是精细编织的地毯。
愤怒的喊声回荡在大厅里,接着传来的声音谁都不会搞错:沙克萨刺耳的抽打声。沙克萨是一截绑着骨片的绳子。阿莎听到沙克萨一下一下地打在某个人背上。
那个老奴隶痛苦地呜咽着。阿莎穿过精心雕刻、镶着象牙和黄铜的雪松木门,穿过了一个又一个房间,最后来到了指挥官家中心位置的小庭院里。月亮花的扑鼻香味包围了她。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奴隶。
他倒在浅浅的喷泉池里。走廊里的灯笼投下的影子罩在他身上,但是她可以看见,他被绑在喷水孔那里,双手也捆着。血流过他的后背,淌进了池子,把池水都染成了粉红色。
亚雷克走进了她的视线,挡住了那边的奴隶。他没穿袍子,背上闪着汗水,抽打着那个属于他的东西,肌肉随动作震颤着。
“斯克莱尔人,”他含糊不清地说着,“值得吗?”
阿莎退到了一边,后背紧紧贴着墙,心怦怦跳着。
她可能确实是伊斯卡利。她可能确实会去猎龙,带回龙头,但是亚雷克掌握着父亲的军队。城内的每一名士兵都听命于他。出于某些她无法理解的原因,他从不怕她。
她可以转身离开。她没必要出手的。毕竟犯了错的是那个奴隶,他不应该触碰她。
“伊斯卡利,求您了。”这些话像斧子一样斩断了她的思绪。阿莎睁开眼睛,发现老奴隶不断绞着她长着皱纹、满是肝斑的双手。她灰色的头发绑成了一根粗粗的辫子。她心形的脸上露着痛苦的表情,仿佛在乞求着阿莎。“求您帮帮他吧。”
沙克萨的抽打声,接着是一阵嘟哝。阿莎小心地又环顾了一下四周。亚雷克的一张坏掉的沙发扔在那里,断掉的沙发腿在一丛紫色的曼陀罗旁,花瓣张开着,迎着月光。达克斯建议要迷住他,诱惑他。但是阿莎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是一名猎人。她知道如何捕猎,却不知道如何诱惑。
阿莎想到了奴隶在病房里触碰她的动作。他在父亲的庭院里抓住她的样子,那么小心地抱着她。仿佛他根本不害怕似的。
这让她感到羞愧。如果他不怕阿莎,不怕律法,也不怕他的主人会把他鞭打到死亡之门前,那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可是伊斯卡利。
亚雷克吐了口唾沫,依旧背对着她。他勒住了沙克萨,准备继续抽打。阿莎等的时间越长,奴隶的生命流逝得越快。
沙克萨抽打着空气,撕裂着血肉。撕心裂肺的喊声在院子中回荡,传进了阿莎耳中。她紧紧闭着眼睛。她的左臂无力地绑在身体上,用另一只被烧伤但已包扎好的手抽出了战刃。手因为剧痛而颤抖着。她咬紧牙关,紧紧握刀。
亚雷克又一次收回了沙克萨,阿莎走进了院子,用刀挡住了鞭子。亚雷克又挥下了胳膊,沙克萨没动。阿莎忍受着痛苦,紧紧握着刀。
亚雷克踉跄了一下。他转过身,醉眼蒙眬地看着,脸上充斥着愤怒和汗水。
“是谁?”
喷泉池里已经满是血液。轻柔的流水声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已经够了,”她比想象中更有勇气,“我会杀了他的。”
亚雷克脸一黑:“这是我的权利。”他拽着沙克萨,想要夺过来。但鞭子一动不动。
“你这是在杀死他。”
阿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了,亚雷克恢复了那副冰冷的表情。“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我的奴隶了,阿莎?”他看看阿莎,又看看那个斯克莱尔人,嘴角扭曲着。“你以为我已经忘了你们家的那件事了吗?”
她花了三次心跳的时间才意识到对方的意思。
拉扬,她的叔叔。一个爱上了斯克莱尔人的龙裔。
“咱们结婚以后,我还要见到这种事吗?”他摇晃了一下,靠在柠檬树上,“见到我的妻子和我的奴隶一起在我家里胡闹?”
她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你怎么能这么胡说八道!”
他看了一眼濒死的奴隶。“真恶心。”他放下沙克萨,抽出一把双刃匕首,朝喷泉走了过去,“我不会容忍那种事的。”
阿莎感到一阵恐惧。她扔掉了缠着沙克萨的战刃,拔出了另一把,这让她烧伤的手疼了一下。她紧紧握住刀柄,朝喷泉走了过去。
她冷静而迅捷地抢先到达了那里。
阿莎转身面向亚雷克,抬起了战刃,站在了他和奴隶之间。
可能亚雷克确实是喝醉了,但他比她高得多,也强壮得多。而她只有一条胳膊勉强可用。
他没有武器,大手往前一推,阿莎则做了她当时唯一能想到的那个动作。他撞过来的时候,她拼命把刀背往他的太阳穴砸了过去。
阿莎狠狠撞在了地板上,震得她差一点喘不过气来。被击中的亚雷克把她固定在了地上。他满身肌肉,又壮又沉,像一块巨石般压在她身上。
阿莎躺在他身下,一边脸紧紧贴在冰冷的瓷砖上,另一边脸靠着他胸前灼热的汗水。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晰了起来,她试着呼吸,但做不到。
他把我勒住了……她又踢又打,试图把他推开。她的战刃只有几步之遥,但完全够不到。
她的肺里仿佛在燃烧。她的视野模糊不清。阿莎拼命吸着空气,但却吸不到,她奋力挣扎着,用最后一点力气移动着腿和臀部。在周围的一切暗下来之前,她看到了有一双手伸了过来,饱经沧桑的手上满是斑点和瘤结。这双手想把她拉出来,却没有成功,接着,它们用惊人的力量把亚雷克从阿莎身上推了下去。空气冲进了阿莎的肺部。她像喝水一样狼吞虎咽地喘着气,让空气充满整个身体。
指挥官躺在地板上那一堆垃圾里。血液染红了他太阳穴周围的头发,但是他的心仍在跳动。她可以看到他喉咙处的脉搏。她不知道他伤得有多严重,也不知道他会昏过去多久,所以她站在那里,拿起她的战刃,插进了鞘里。接着,她又赶紧从地上抓起了亚雷克的匕首,赶紧来到了倒在池子里的奴隶旁。
蹚过晃动的血水,阿莎砍断了绑住他双手的绳子。所有的绳子全被砍断,奴隶倒在了水里。
阿莎扔掉了匕首,池子里溅起了一朵水花,匕首沉了下去。她蹲了下来,想要抓住他的胳膊搭在肩上,但一只手做这个动作太难了。
“我需要你帮我。”
他抬头望着她的脸,但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慢慢闭上了,仿佛他失去了意识,正在慢慢倒下。
“别。我在这里呢。”
他的眼睛睁开了,但没有焦点。“伊斯卡利?”他的嘴唇干燥破裂,“我在做梦吗?”
“把你的胳膊搭在我肩膀上。”
他照做了。
“现在紧紧搂住我,站起来。”
她并没有等待回应,而是直接用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搂住他,帮他站了起来。穿过血腥的水池,他走得摇摇晃晃的。阿莎帮他从池边迈出来的时候,他差点儿摔倒。她紧紧抓着他的腰,烧伤的那只手在痛苦地尖叫。
“听我说,”她咬着牙说道,“如果你想活着离开这里,就得自己走。”
他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流进他的嘴巴,帮他集中力量。他每一步都倾斜着僵硬的身体,嘶嘶地吸着气。
他们得在亚雷克恢复意识前离开这里。而且黎明即将到来。太阳升起以后,阿莎就不能带着未婚夫半死不活的奴隶穿过大街了。人们会看到他们,会有人说闲话的。
她得快一点儿。
老奴隶拿着一件亚雷克的连帽斗篷出现了。深红色的那件。她把斗篷搭到了那个奴隶的肩上,将帽缨(注:帽缨,系在脖子上的帽带。)绑在他的脖子上。
“您要把他带到哪里,伊斯卡利?”
阿莎不知道。她不能把他藏在宫殿里,也不能把他带到地穴里,那里锁着,而且满是卫兵。他们小心翼翼地沿走廊往前门走去,阿莎思索着哪里比较安全,哪里没有人能找到他。
她想到了自己的秘密,想到隐藏那些秘密的地方。
大裂谷,但太远了。阿莎并不打算再在自己的罪状中加一条解放奴隶。
“神殿。”奴隶喃喃道。
阿莎盯着他。
多年来,神殿一直与龙王对立。但是阿莎怀疑,守护者是否会帮忙庇护一名囚犯。
“伊斯卡利,”他轻声说,“请相信我。”
她没有理由相信他,但他想要让自己生存下来的意志比她要让他活下去的想法要强烈得多。所以阿莎遵从了他的建议。
她把他拖进了寂静的街道。汗水的咸味混着刺鼻的血味。她得赶紧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这样就能立刻告诉哥哥,她已经可以带走母亲的戒指,回去狩猎木津了。
她这样想着,帮着奴隶前往黑暗中升起的那座珍珠白色的神殿。
这座神殿曾经是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建在山崖上。现在宫殿已经超过了它。曾经费尔嘉德的权力中心变成了一个空壳,一个过时的遗物。
走在路上,天开始下雨了。如果阿莎相信祈祷,她的词肯定已经传上了天空。雨水会在人们醒来之前冲走血迹。
接着,她麻痹的胳膊开始刺痛。好像有人在上面插了很多针似的。他们来到了神殿,阿莎已经可以稍稍动一动手指了。
她想到了背在背上的屠戮之刃。
它们只能用来纠正错误。阿莎认真看着被她撑着的奴隶。在兜帽下面,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眉头也皱着。他的视线因痛苦而模糊。
看着他那样努力地站直身体,继续前进,阿莎觉得可能自己的想法没有意义。是的,他违反了律法。是的,他触碰了龙王的女儿。但他这么做是为了防止自己受伤。要是他不这么做,就不会受到这么严厉的惩罚了。但像这样自己没有受伤不是更好吗?
“没关系。”阿莎紧紧搂着他,“我不会让你摔倒的。”
奴隶看了看她,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下来,放松地靠在了她身上。
神殿墙外没有士兵把守,白墙已经变得灰暗褪色,满是裂痕了。门前宽阔的街道空旷而寂静。
阿莎帮着奴隶来到了拱门前。长者的徽记刻在雪松木门上:一条钢铁铸造的龙,心脏部位是一块血红色的玻璃,像一朵火焰。
一只手悬在固定带上,另一只手撑着奴隶,所以她没法敲门。她大声喊着,但没有人出现。于是她提高了音量。本来她的精力就都全花在了承担肩上的那份重量上了,而这次努力则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最后,门打开了,一个拿着蜡烛、戴着兜帽的人往外看了看。那个女人穿着深红色的礼袍。在烛光下,阿莎看不清她的脸。但是礼袍表明她是神殿的一名守护者,负责神殿内诸如结婚、火化、分娩之类仪式的人。
守护者意识到站在门槛上的人是谁,她迅速退了一步。
“伊斯卡利……”
“这座神殿曾经是一座庇护所,”阿莎快要被压垮了,“求您了,他需要庇护。”
这个女人把目光转向了那个奴隶,似乎在思考要做些什么。在阿莎倒地之前,守护者做出了她的决定:她低头抬起了那个奴隶的另一只胳膊,把他大部分体重都放在了自己身上,帮他们走进了神殿。
沉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神殿内有一股老旧破碎的石膏的味道。蜡烛在墙上的壁龛中燃烧,长长的阴影跨过黑暗的走廊。阿莎和守护者一起帮着那个奴隶前进,脚步声回响着。
“这边走。”守护者说。她带领他们穿过拱门,走过走廊,来到了一个狭窄的旧楼梯处。
楼梯的顶部有一扇雪松制成的小门。一朵七瓣花雕在木头上。一朵纳姆萨拉。古时候,这种花用来标记伤病员接受治疗的地方,特别是病房。
守护者打开了门。黑暗笼住了远处,但是那个女人轻松地走了过去,昏暗的烛光一直照着前面一点点的位置。她放下了奴隶,让他坐在了柔软平坦的地方。
“他怎么了?”守护者把黄铜烛台放在了旁边。她解开了兜帽的带子,把羊毛布从他背上轻轻揭了下来,奴隶痛苦地叫着。
“指挥官打的。”阿莎瘫坐在了地板上。
女人察看了他的伤口,血液汇聚在一起向下滴着。奴隶紧紧抓着床帮,痛苦地颤抖着,汗水流过他的脸。他的胳膊和前胸裸露着,上面满是血迹。
“我叫玛雅,”她拉下了兜帽,露出了高高的颧骨和明亮的大眼睛,“我要去烧一些水,再拿一些消毒药膏。马上就回来。”
她出去了,奴隶将他的目光锁定到了阿莎身上。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好像伊斯卡利是唯一能够不再让他陷入昏迷的那个人。
这有什么用呢?告诉他别看了吗?
“为什么?”这个问题从他开裂的嘴唇中问了出来。
她皱起了眉头:“什么?”
“您为什么这么做?”
阿莎想起了达克斯要把母亲的戒指给她这件事。
“我哥哥叫我做的。”
他皱起眉头:“您绝对不会听您哥哥的话的。”
阿莎张了张嘴。他怎么知道?
他向前一倾身子,眯起了眼睛,还眨了几下,阿莎知道他现在视线很模糊。“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她瞪着他:“我刚刚告诉你了。”
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胳膊上。
阿莎看到了他看的地方:固定带。她试图弯曲手指。令她惊讶的是,手指按照她的指示动了,虽然幅度不大。在奴隶的注视下,阿莎解开了固定带。她的胳膊无力地落在了腿上。但如果专心一点儿,她就可以稍稍动一动这只手了。
门吱呀呀开了,奴隶坐直了身子,目光从伊斯卡利身上移开,来到了床边的地板上。他看到玛雅端着一碗水走了进来。干净的亚麻布搭在她胳膊上。
阿莎想离开,想回宫。
她不应该待在这里。
但她的身体像石头一样沉重,不断滋长的各种想法让她不知所措。
所以在守护者冲洗处理斯克莱尔人的伤口的时候,阿莎蜷缩在了小床脚下,胳膊抱在胸前。现在,她只想休息一下。
但她没打算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