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找到博恩之前，我就已经跟维克构筑起千丝万缕的关联。我们拥有共同的安全避难所：观景崖。它位于城市东南角，俯瞰着那条有毒的河。城市西区的地势逐渐降低，直到与海面平齐，那里是魔术师的地盘。摩德守护着城市的南部，其中有绿洲也有废墟，包括生化公司的残骸。它们位于一大片干涸的海床中，并向城外延伸，进入半干旱的平原。
没有我之前，维克就已发现观景崖，并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但只有邀请我入住后，他才真正在那地方定居下来。他提供生化制品和化学致幻剂，但存量逐渐萎缩，而我则有布设陷阱的天赋，不管是实体的还是精神上的。根据维克的平面图，我将那些最稳定的走廊加固或清空。如今，其余的走廊尽头不是埋有陷坑，就是撒满一地碎玻璃，或者还有其他更可怕的东西。我使用能令人联想到恐惧的物品：封面上画着骷髅头的书本，沾有血污且无法拆卸的婴儿床，或者几十双鞋（有的里面还塞着干瘪脱水的脚）。一头类似犬类的动物游荡进来，然后迷了路。它那脆弱的尸体从天花板悬垂下来，而对面墙上的涂鸦也会引发擅入者的噩梦，假如他们懂得如何解读的话。这些恐怖景象还能与维克的激素和迷幻剂相结合，并由绊索触发。我们经常受到袭击，无家可归者也会来碰碰运气，但我和维克总是能将他们赶走。
我们辟出的道路中，有一条通往维克的房间，另一条则通往原来的门厅。经由那里的楼梯，可到达顶层泥地之间一处隐蔽的观察站。另有一条经过伪装的路径，通向一个挪作他用的泳池，维克就像是疯人科学家，在那翻腾躁动的池子里摆弄他的生化造物——从那里还可以通往悬崖和观景阳台，“观景崖”的名字即是由此而来。
我头脑中有一幅线路图，维克的工作场所处于中心位置，而最关键的区域是山丘的南部边缘。此处与生化公司隔着破败的西南城区遥遥相望。我的目标是故意制造大量混乱，给不期而至的访客建一座迷宫……出口处则简化为三条通道，但只有一条是安全的。门户从外面看就像是土丘的一部分，被繁密杂乱的苔藓与藤蔓所覆盖。靠近门的地方，有一股强烈的腐臭味，令人难以忍受，那是维克最富有想象力的干扰素。就连我从那道门出去时，也会感到困扰。
如今，观景崖被我们改造成迷宫，有一种亲密的忠诚感——甚至比我们的同床共眠更亲密。走廊？隧道？在我们的挖掘规则中，这样的区别已不存在，而维克更是额外提供了特殊的蜘蛛与昆虫。我靠地图记录布设的陷阱，但维克使用生化公司的技术。他在平底锅中放上浅浅一层水，里面养了个动物，充当控制中心。它的背上有不断变化的线条，勾画出精密的楼层平面图。
随着我们共同构筑起防御系统，我们的躯体也彼此交织，产生出意料之外的和谐。由于极度的孤独与需求，我们从互相适应中发展出友谊，然后又形成某种变幻不定的感情边界，不过这不可能是爱——我拒绝称之为爱。
当我感到软弱时，会用手抚摩他瘦削的胸膛，嘲笑他苍白而近乎透明的皮肤，将其与我深棕色的大腿做比较，于是，在观景崖的中心，我能暂时感受到快乐。我们可以是情人，事后也可以退一步，仅仅成为盟友，这一点我很满意。
但事实上，在我们共同度过的夜晚中，我知道维克完全迷失了自我，任由自己变得脆弱。虽然不一定对，但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即使我因此而对维克有所保留，我仍信任观景崖，仍被某种类似激光的线条牵引着。这些线条从我俩的身体与大脑向外辐射，穿过一个个由我们凭借自身能力守卫住的房间。我们的感应器和绊索对触摸与震动十分敏感，我们仿佛始终处于核心位置。即使是躺在我身体底下，维克也无法摆脱那些连线。
我还有一种惊悚的隐秘感，因为为了保持隐蔽，我们不能一起外出——只能在不同时间从不同的通道离开——这种惊悚也渗入了我俩的关系。任何悄悄从我们上方经过的人，都会以为那片病恹恹的松树林底下只不过是个巨大的垃圾堆，积累着一层层倒塌的桁梁、人类遗骸、废弃的冰箱和焚毁的汽车——挤作一团，就像有弹性的泥土，甚至带点轻快活泼的感觉。
然而我们就躺在这沉重的垃圾堆下面。观景崖有着坚实的屋顶，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构成了我们的家——也连接着一名叫蕾秋的女子和一名叫维克的男子。我们体内仿佛有张秘密地图，勾画出心中的宇宙，在头脑里缓缓旋转。
我把那株叫作博恩的海葵带到了这里——带到这安全封闭的避难所。我们花费大量时间和珍贵资源维护着一个巨大的巢穴，但在某处，有架时钟正嘀嗒作响，计点我们剩余的时间。我和维克都明白，无论他能通过生产与交易获得多少生化原料，很久以前取自生化公司的甲虫部件和其他必需品终会耗尽。没有维克那种近乎诡异的强化手段，我布设的物理陷阱无法长久地将拾荒者们挡在门外。
终有一天，我们需要重新定义自己与观景崖的关系，重新定义我俩之间的关系，而那一天正越来越近。在所有通道之间，在我的寓所里，我们一次次、一遍遍地做爱，我俩之间的连线绷得紧紧的，四周是逼近的边界和试图闯入的敌人。在这里，我们变得贪婪，变得自私，也能完整地看清对方。至少我们是如此认为的，因为外界以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为敌。
将博恩带回家的第一晚，我和维克躺在我的套间里，听着头顶上方空洞遥远的雨声。密集的雨点落在长满苔藓的地面上，但我俩都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雨水；城中真正的雨水稀少而短暂，因此我们没有冒险出门。即使是真正的雨，也往往有毒。
我们说话不多，也没有做爱，只是躺在床上，舒适地互相拥抱着，博恩被放置在卧室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尽量离我们远远的。维克的手强壮有力，多年以来，他用这双手处理原材料，以便将其投入那一潭原生物质中，因此，他的指尖被磨得相当光滑。我喜欢握着他的手。
我们在一起时，可以做到沉默而静止。然而即便如此，那个夜晚，博恩已经改变了一些事。我不知道那沉默是否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一原因。
到了早上，我们从秘密门户中向外张望，发现泥地里有成千上万细小的红色火蜥蜴在作垂死挣扎。它们长着黑曜石般的眼睛，四肢缓慢地摆动，显得如此精巧，简直就像是幻象。这些形如问号的生物从阴沉的天空中纷纷坠落，却不知意义何在。我们听得见摩德在西方大发雷霆，他的步伐带来阵阵震颤。他的怒气是因为这不合逻辑的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什么事？
从前，当彗星出现在天空，人们以为那是天界的生灵。如今，我们有摩德和火蜥蜴。这算是什么征兆？这座城市将奔赴何种命运？被阳光照射到之后，火蜥蜴的身体很快就化成了液体，渗入泥土之中，只剩下一层略带红色的反光，仿佛黏滑的油腻，其间也混杂着前来探查的动物所留下的细小足迹。
虽然维克需要补充泳池的储备，但他对火蜥蜴不太关心。
“受到了污染。”他说道，但我从他脸上的表情就已经看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