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鹗小传
厉鹗(1692-1752),字太鸿,又字雄飞,自号樊榭,又号南湖花隐、西溪渔隐。先世慈溪,徙居钱塘。少孤贫,僦居杭城东园,敝屋数橼,性孤峭,不苟合。其兄卖淡巴菰叶以养之,将寄之僧寮,樊榭不可。读书不辍、声隽一时。康熙五十九年(1720)举人。内阁学士李祓典浙江试,闱中得鹗卷,曰:“此必诗人也。”亟录之。乾隆元年(1736)举博学鸿词。以孝廉需次(注:需次,旧时指官吏授职后,按照资历依次补缺。)县令,将入京,道经天津,查莲坡先生留之水西庄,觞咏数月,同撰周密《绝妙好词笺》,遂不就选而归。性耽闻静,爱山水,尝馆扬州马曰琯、马曰璐小玲珑山馆数年。全祖望评其诗词:“最长于游山之什,冥搜象物,流连光景,清妙轶群。又深于言情,故其善长尤在词,深入南宋诸家之胜。”著有《宋诗纪事》《辽史拾遗》《樊榭山房集》等书。
独爱鸥边晋时棹
《齐天乐·吴山望隔江霁雪》
瘦筇如唤登临去,江平雪晴风小。湿粉楼台,酽寒城阙,不见春红吹到。微茫越峤,但半冱云根,半销沙草。为问鸥边,而今可有晋时棹?
清愁几番自遣,故人稀笑语,相忆多少?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恼。将花插帽,向第一峰头,倚空长啸。忽展斜阳,玉龙天际绕。
厉鹗是浙西词派的第二代领军人物。浙西词派的创始者是清初词人朱彝尊,一个人生经历大起大落且又多姿多彩的学者式词人。厉鹗也是一位学者式词人,但跟朱彝尊的生活阅历相比,厉鹗却逊色了许多。陈廷焯曾称赞朱彝尊所写的那些言情篇章“仙骨姗姗,正如姑射神人,无一点人间烟火气”。“姑射神人”一语出自庄子的《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在那遥远的姑射山上,有这样一位神仙姐姐。冰肌玉容,不食五谷,仅靠吸风饮露便能维系生存。这一段话,若用来概括朱彝尊的生平可能就不大确切了。神仙姐姐遗世独立,何曾将功业名利挂于心上?而朱彝尊先隐后仕、仕后又隐,壮怀激荡、牢骚不息。前半生抱着光复大明的信念与清政权为敌,后半生因康熙皇帝的超格提拔而且喜且悔。终其一生,矛盾重重、尘缘累累,哪里像个姑射仙姝的行藏?姑射仙姝应当纯如清泉,有着一颗“娉婷甚、不受点尘侵”的素心。若用这个标准评量,能当得上这一称谓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而浙西词派的第二代传人厉鹗,可以骄傲地算成一个。
欲要寻找姑射仙姝的足迹,我们还是先来了解一下“仙姝”其人吧。厉鹗,单看其名大有一种凶巴巴的感觉:厉者,厉害;鹗者,鱼鹰。好在,他还有一个优雅到骨子里的别号“樊榭”。
樊榭出生在浙江杭州,柳永有词赞曰:“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然而,钱塘的繁华对于年少丧父的厉鹗遥远得就像天边的神话。长兄士泰是个做小本生意的烟贩,勉强糊口而已,他实在称不上一个成功的商人。为了减轻生活的负担,士泰曾认真考虑过要将弟弟送入空门。而那个名字取得很剽悍、外表却如绵羊一样柔弱的弟弟,并没有听从这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安排,由于他的激烈反对,士泰只得废然作罢。从此,樊榭就像潇湘馆中的林姑娘一样,住在自己家中,却时时充满了寄人篱下的忧郁。父爱的缺失、长兄的冷眼,使樊榭过早养成了内向喜静的性格,再加上耽于书史,对人世纷攘益发疏而远之。当孤独成为习惯,一腔深情无处寄放,诗书与山水很自然地成为樊榭一生相伴的知音。
与其他一些词坛名家相比,樊榭的一生可能显得太平淡了一些。除了在二十八岁时参加乡试取得过“举人”功名,樊榭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位“玉露泠泠香自省”的隐者。从时代上讲,中国的封建王朝正从康熙末年转向乾隆初年,国泰民安的时局为那些青袍如草、白眼看天的山水诗人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生存环境。就个人际遇而言,樊榭有幸得遇扬州富商马曰琯、马曰璐兄弟这样慷慨大方的文艺保护神。他在马氏兄弟的园林式别墅小玲珑山馆曾前后居住将近三十年,成就了《宋诗纪事》与《辽史拾遗》两部巨著。后又在路经天津时过访友人查为仁,基于对词学的深爱与执着,宁肯放弃到朝廷任职的机会而留在天津,与查为仁共同完成了《绝妙好词》一书的笺注。樊榭的一生,算不算得上是为艺术而艺术、为艺术而生活呢?陈廷焯在评价清代的四位词人时曾说过一番话:“其年(陈维崧)雄丽,竹垞(朱彝尊)清丽,樊榭(厉鹗)幽丽,位存(史承谦)则雅丽,皆一代艳才……”樊榭的幽丽显然令他欣赏有加,否然亦不会将之列入艳才的四强之席。他还说过一段更美妙的话:“樊榭词,幽香冷艳,如万花谷中,杂以芳兰,在国朝词人中,可谓超然独绝者矣!”
姑射山上的神仙姐姐,万花谷中的一枝芳兰,这是一种怎样的气质、一番怎样的风韵呢?我们且从樊榭的一首代表作《齐天乐·吴山望隔江霁雪》说起。
“吴山”是个太美丽、太缥缈的地方。它在杭州西湖东南部,青蛾翠鬟,秀色可餐。昔日西湖边著名的隐士林逋曾写过一阕《长相思》,歌云: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儿女浓情,重于山、深于水,令人魂飞意夺、千载痴迷。而樊榭写的却自不同,他写的是在深冬之时登临吴山之顶眺望隔江雪霁。
“瘦筇如唤登临去,江平雪晴风小。”“筇”,竹类,在古时,常被用来制成拐杖。一根瘦而有骨的竹杖,在催唤我出门登高。此句写得十分生动。是啊,一连下了这么多天的雪,这宅男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太憋闷。好不容易盼到了“江平、雪晴、风小”的日子,再不出去可就太对不起自己、太浪费天公的表情了。
雪后登山,肯定不是什么轻松的体力活儿。费尽艰辛才到达山顶,什么样的风景在等待着词人?“湿粉楼台,酽寒城阙,不见春红吹到。”江对岸的楼台好似一幅被水泼湿的粉彩画,显得那样狼狈、模糊而又潦草。严寒封锁了整座杭州城,不仅见不到一点儿春天的颜色,甚至连一丝春天的信息也打探不到。楼台与城阙是词人的日常栖身之处。身在围城,词人一直情怀郁郁;而跳出围城,则愈发感到那个世界不属于自己,围城中只有沉闷与单调。
而在世人眼里,词人的自异于众又有何好处呢?“微茫越峤,但半冱云根,半销沙草。”“峤”为尖削的高峰,“冱”为冻结之意。雪后的吴山一片迷茫,山体的一半已冻入云根,山中一半的草木已经凋亡。换了个人,可能会觉得此番来得大为不值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老杜的诗句念起来倒是中气十足,但实际登山后,却有些失望。“湿粉楼台,酽寒城阙”固然没有太大的观赏价值,可是楼中自有歌舞,城中自有暖气,醉生梦死自有其快乐。像你这样,在鬼见犹愁的大冷天,撇下热炕头跑到荒山野岭来,这不是没事找罪受吗?
“为问鸥边,而今可有晋时棹?”偏这樊榭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这句话,带些自矜,带些自嘲。自嘲——当然嘲的是自己不随大流、不合时宜。这自矜呢,矜的却是“高情不入时人眼”的超逸孤雅。这句话是个倒装句型,其正常顺序应为:为问而今,可有鸥边晋时棹?(当今之世,还有那种与鸥鸟亲密无间、风神逼近魏晋的雅人高士吗?)
“鸥边”出自《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数而不止。”有个住在海边的人很喜欢鸥鸟。每天早晨,他一到海上,就有上百只鸥鸟众星拱月般围在他的身边,跟他亲热非常。后世渐由这个典故派生出了一个新鲜的词语“鸥盟”。往浅处说,是要与鸥鸟结成朋友;往深处说,则是要放弃一切俗情世务,与大自然相亲相爱。辛弃疾就曾说过:“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那意思是,我对升官发财毫无兴趣,不如回到故乡跟我的老朋友白鸥套近乎。
“晋时棹”则出自《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篇笔法绝佳的小品文,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千古风流的成语“棹雪访戴”。一个下大雪的夜晚,王子猷在睡醒后吟诗酌酒,忽然想起了友人戴安道。那时节,既没有QQ视频望梅止渴,又没有手机短信画饼充饥,王子猷人在山阴(今绍兴市),而戴安道身居剡县(今绍兴嵊州市),从市中心赶往县上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到的事。此时夜色已晚,再加上天气太差,若是换了他人,必然偃旗息鼓,另挑个晴和温暖的黄道吉日再作访戴之行。然而王子猷是个何等率性之人,又是个何等潇洒之人。“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为长。”就在这天深夜,他冲寒冒雪乘舟而行,终于在天亮时来到了戴安道家。眼看就要见到戴安道了,王子猷却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这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有人问他原因,王子猷解释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世人做事有着太强的功利性。像棹雪访戴、杖筇登山之类的雅趣,在他们看来不是莫名其妙,便是毫无意义,而这些雅趣的推崇者与实施者,想来不是疯子,便是傻子。面对世人的“另眼相看”,樊榭不无惆怅地叹息道:“清愁几番自遣,故人稀笑语,相忆多少?”
琴无知音空自弹,清愁由此而生。这样的清愁,实在是绝顶的孤独,就如这片白雪覆盖的山峰。也许,在此天地之间,还是有着和他一样志趣相投的朋友,有着如王子猷一样襟怀豪宕的故人。可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恼。”由于和者寥寥,终于,连素性清高的梅花也不胜烦恼了。而梅花,从来都是词人心魂的皈依、性灵的良伴。
“将花插帽,向第一峰头,倚空长啸。”词人反过来安慰梅花说:“梅花呀梅花,你莫再懊恼,莫再心伤。”我们的追求,和时人的追求原本大不一样。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去理会时人的非议,为什么要去重复时人的套路呢?我们要做最好的自己、做最真的自己。越是天冷地寒、无人喝彩,你越要饱满绽放,我越要尽兴开怀。梅花呀梅花,我要插戴着你登上吴山的顶峰,俯视下界,凭空长啸。这才无愧于名花本色、名士标格;这才无负于生命真谛、人世风华。
“忽展斜阳,玉龙天际绕。”在许多时候,人类需要依靠自身的力量来走出低谷。信任自我,听从内心的召唤,纵有尘事的干扰又奈我何。词人也是如此。他既有超脱流俗的思想,同时又为此深感孤独。当“吟得梅花俱恼”时,这样的孤独似乎是毫无出路了,然而通过“将花插帽,倚空长啸”,他又寻回了自我。还有什么能比人格独立、心灵静穆更为美好呢?拥有高洁的理想与浪漫的情怀,又何必非要人了解,定要人懂得?如果你不能令这个世界为你而改变,那么至少你有能力令自己快乐。词人的抑郁一扫而空。就在这时,他惊喜地发现万丈霞光正迎面而来。雪后的山峰如同一条白玉雕就的巨龙,被横空出世的斜阳深情笼罩、热烈环绕。
婆娑清梦山水间
《百字令·月夜过七里滩》
月夜过七里滩,光景奇绝。歌此调,几令众山皆响。
秋光今夜,向桐江,为写当年高躅。风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头吹竹。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拏音遥去,西岩渔父初宿。
心忆汐社沉埋,清狂不见,使我形容独。寂寂冷萤三四点,穿过前湾茅屋。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随风飘荡,白云还卧深谷。
词牌《百字令》似乎有些眼生,然而一提到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百字令》与《念奴娇》调同而名异。《念奴娇》中有个娇俏的人名。念奴是唐玄宗时代一名风头极健的红歌星,诗人元稹在《连昌歌词》中对其的特写镜头是:“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春睡初醒的念奴,娇慵明艳犹如一朵带露的海棠。听到大唐天子召她前去演唱,急忙推开红绡罗帐,随意绾起云鬟,匆匆换上装束便飘然来到宫中。唐玄宗对她姗姗来迟略感不悦,但念奴的出色演出令这份不悦迅速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贯注的欣赏。那是一副怎样神奇的歌喉啊。二十五个少年郎君吹管应和,还是不敌她的云歌清啭、飞越九重。而《百字令》却有些落实。这一名字,会让我们联想起一位慢工出细活的文士,辛苦完篇后检点成果——“多乎哉,不多也。”字字珠玑恰足一百整数。
这是一首山水词,词人樊榭月夜行舟,经过七里滩。他在小序中说:“歌此调,几令众山皆响。”可见樊榭对于此词的偏爱与自负。巧妇还得佳粥来配。樊榭无愧“巧妇”之称,可也亏得七里滩的底料好呀。两美相并,方有这篇清凉无匹的词中极品。
七里滩又称严陵濑。严陵是严子陵的简称,相传,有位名叫严子陵的古人曾于此地垂钓闲居。根据《后汉书·严光传》的记载,严子陵名光,一名遵,子陵为其字。他是浙江余姚人,年少时曾与汉光武帝刘秀师出同门。刘同学后来一不小心得了天下,别的新知旧雨都还不甚在意,却把好友严光给牢牢记住了。刘同学派出特使展开了一次规模空前的地毯式搜查,终于在山东境内发现了一个披着羊裘、手握钓竿的疑似对象。使臣用专车将这位疑似对象载入京师,刘同学亲自前去认领。一看之下顿时眉开眼笑,严光,你为什么总躲着朕呢?朕等你等得花儿都谢了。为将严光长留身侧,刘同学当即许以高官厚禄,严光却摆出了一副敬谢不敏、拂衣欲去的姿态。见他冷面、冷心如此,刘同学只得悻然作罢,顺其所请做出了“放生”的决定。严光离开朝廷后,去了富春江定居。在那里坐看云起、垂钓终老。
“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清风洒六合,邈然不可攀。使我长叹息,冥栖岩石间。”诗仙李白对严光一向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中,“身将客星隐”一句颇为有趣。据说,在严光与刘秀告别之前,刘秀曾邀严光与自己同眠一室,以叙同窗之情。这一次,严光没有拒绝。不仅没有拒绝,且还答应得十分干脆。结果第二天,星相家战战兢兢地跑来向刘秀报告:“昨夜有客星冲撞帝星,皇上您可得当心啊!”刘同学一听惊奇得不行:“你看得很准嘛,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呢。昨夜朕与故人严子陵同床共眠,他睡相不好,横了一条腿压在朕的肚子上。到现在,朕的肚子还不大舒服呢。”说起来,李白与严光的脾气倒是不无神合之处。令高力士脱靴、让唐玄宗喂羹,李白传奇较之严光传奇也不逊色。可李白曾一度热衷于功名,后因忧谗畏讥而离开朝廷时仍一唱三叹、情有不甘,严光则单纯多了,“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他老早便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他知道,经纶世务非己所长。名利场中需要的是桃李一样婉转邀宠、善于逢迎的面孔,孤独而又正直的松柏岂会是桃李的同类呢?行路难,归去来。
现在,且让我们用心品读厉鹗的这首《百字令》吧。
“秋光今夜,向桐江,为写当年高躅。”那是一个美丽宁静的秋夜,词人樊榭乘了兰舟一叶,沿桐江而行,饱览两岸风光。人在桐江上,身在画图中,樊榭很自然地想起了隐士严光。“躅”意为足迹,“高躅”即为高人留下的足迹。词人对严光钦慕之深、服膺之至,尽在这“高躅”的概括中。
“风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头吹竹。”桐江风物,决然不似碌碌人世。当年严光选择此地为一生之归宿,可称是慧眼别具、冰心独许。这里的每一缕风息、每一滴清露都有着不可言喻的魅力。无有桐江,不足以配得严光这样的高尚之士;无有严光,不足以彰显桐江的山灵水异。坐思船头的樊榭逸兴顿生,他对自己说:“今夜,你也做回严光吧。”于是,竹笛吹破了一江幽姿。他的心,随笛飘转、翩然高举。
“万籁生山”,不过是一支竹笛罢了,然而只因群山沉寂已久,笛音一起,就像深情的王子吻醒了阖目酣眠的美人,无数的山峦讶然相觑,凝神顾曲的神态令词人大感欣喜。
“一星在水”,倒不是说天上只有一颗星星,词人以此喻示在满天星辰中,有一颗明星最让人景仰。这颗明星,就是当年曾经冲撞过帝座的客星,它应当唤作“隐士之星”吧。
“鹤梦疑重续”,词人的思绪穿越时空,由严光飞向了林逋,那位有着“梅妻鹤子”之誉的北宋诗人。林逋,字君复,世称“和靖先生”。《宋史·隐逸传》说他:“少孤,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二十年足不及城市。”林逋从青年时代便隐居西湖孤山,直至离开人世,创下了二十年不入城市的“闭关”纪录。清洁到不染红尘的林逋终生未娶,没有人间的室家之乐,可林逋并不感到寂寞与遗憾,他怡然自得地说:“梅花为妻,鹤为子,一生清福,尽于此矣。”
如果说“暗香疏影”之句是林逋与梅妻的心灵唱和,那凌空翔舞的白鹤便是在林逋与友人之间传递信息的小联络员了。据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喜欢泛舟游湖的林逋养了两只白鹤,每当有客来访,如果适逢林逋外出,童子便会开笼放鹤。只要看到白鹤升空的信号,那位云深不知处、只在西湖中的林和靖先生便会欣然一笑,引棹而归。欲把桐江比西湖,樊榭不禁心驰神往。做了一回严光,何妨再来做回林逋?
“拏音遥去,西岩渔父初宿。”“拏”意指牵船引桨。这是一个出自《庄子·渔父》的典故。一位渔父偶见孔子鼓弦而歌,便与两名孔门弟子进行了一番交谈。当渔父得知孔子的身份及政治理想后,很有些不以为然,认为孔子是在自寻烦恼。弟子将谈话内容告诉了孔子,孔子推开琴急忙去寻渔父,并向渔父虚心请教。渔父也不客气,跟孔子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其中有一句是:“谨修而身,谨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意为只要努力地提高自身的修养,坚守内心的本真,对身外之物不予强求,那么你这一生就可以活得自在而又快乐。渔父说完后击桨而去,没入苇花深处。孔子目送着渔父离去的方向,久久地保持静立的姿态。“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直到水面无波,不闻桨声后方才乘车离去。能博得孔大圣人如此礼敬,渔父真非寻常人也。)词人在此处引用这个典故,显然是对渔父返璞归真、不拘于俗的生活态度大加赞赏。拏音遥去,现实与历史在短暂地邂逅之后又各行其途。
“心忆汐社沉埋”,接下来却有了一段比“拏音遥去”沉重许多、激烈许多的历史。汐社是南宋遗民谢翱创建的一个文社,社名取自守信如同潮汐之意。谢翱曾跟从文天祥起兵抗元,文天祥兵败后英勇就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光照天地、气贯千古的诗句。九年过去了,在文天祥忌日这天,早已退隐江湖的谢翱与几位朋友雇舟来到严子陵钓台,其西面有一巨石屹然而立,是为西台。谢翱及友人登西台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哭祭文天祥。“魂朝往兮何极?暮归来兮关塞黑。”谢翱为之写下了苍劲古朴的《登西台恸哭记》。谢翱离世后,按照他的遗愿,友人将其葬在严子陵钓台的对岸,其文稿也随之下葬。墓边立“许剑”“汐社”二亭,长使志士泪满襟。
从严光到林逋,从渔父到汐社志士,这些隐士形象或高傲、或幽洁、或淡定、或刚烈……他们的印迹丰富了山水,他们的性情生动了草木。然而,生于今世,是注定不能与他们握手一笑、引为同道了。“清狂不见,使我形容独。”前贤已远,吾谁与归?托根无所,吾将何从?
“寂寂冷萤三四点,穿过前湾茅屋。”词人的失落与伤感一时间达到了极致。萤火虫拎着它那小小的灯笼,在深不可测的暗夜里东飘西荡,显得那样孤寂、冷清。词人亦是孤寂与冷清的,在萤火虫掠过他的身畔时,他多希望那些小小的灯笼能停留一会儿,照亮一下他的孤寂,温暖一下他的冷清。然而萤火虫没有理他,就那么三四点微弱的火光竟也弃他而去,穿过前湾茅屋,穿过沧桑岁月。
“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词人又恢复了悠然的心境。孤芳何惧尘暄,风流不在人知。林净藏烟,那郁郁芳林犹若一块未经开采的玉璧,没有雾数,更无有烟痕。峰危限月,连天上的明月也照耀不到,周遭的一切因此而分外深沉、奇丽。“帆影摇空绿”,这是来自南朝乐府《西洲曲》的秀美意境——“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淡淡帆影,映入一江碧水之中;皓皓夜空,亦映入一江碧水之中。近与远、小与阔,都因这一江碧水而如痴如醉、浑然忘我。
词人亦不禁浑然忘我。“随风飘荡,白云还卧深谷。”最后,他终于与素所景慕的那些高风亮节的隐士一同啸歌而去、身心轻举……看哪,我已化为一朵栖息在深谷的云,自由、光华、洁白、纯净。
一生知音属梅花
《声声慢·停琴仕女图》
帘垂有影,院静无声,谁家待月栏杆?两点深颦,分付次第眉山。婵娟薄妆乍脱,便低鬟,更自幽妍。心事远,看转将瑶轸,尚怯春寒。
只有梅花知得,爱香生弦外、韵在丝前。小立徘徊,肯教空响流烟?人间尚留粉本,不愁他,轻误华年。凝望处,想参横,依约未眠。
琴与仕女是中国古画中百看不厌的题材。在电影《知音》的片尾,青山碧水间荡过一叶小舟。舟中坐着冰姿皎皎、如云出岫的小凤仙。一年之前,这位外柔内刚、深明大义的风尘奇女子做了一件惊世之举。是她勇敢而又机智地以己为替身,瞒过了窃国大盗袁世凯的耳目,掩护蔡锷将军逃出了“山呼万岁”的北京城。为此,她被投入大狱,生死难卜。人生感意气,剑作龙泉鸣。蔡锷马不停蹄地赶回云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护国战争。民心争附,帝制解体。众叛亲离的袁大头在羞怒交加中结束了残生。重建共和后,蔡锷积劳成疾终至一病不起,被送往日本东京就医。在生命垂危之际,夙愿未了的蔡锷给相隔万里的小凤仙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我将携君放浪重洋,饱吸青春自由之空气……”此时的小凤仙已重获自由,微风吹动心湖,往事还如梦中。想起二人的交往,由若即若离到心心相印,那曾经的误解、那认清对方后的惊喜、那别时的凄怆、那等待的忐忑,又虑及蔡锷的病情……不知道还能为将军做些什么,千情万绪冲激着她的五内。“美人骨傲铁为心,对雪宜横膝上琴。最是一生奇绝处,高山流水寄情深。”指尖拂过琴弦,歌声凌波而起。这琴、这曲,属于她,也属于将军。
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一声涩响,琴弦崩断。冥冥之中,小凤仙明悟,这是蔡锷将军的灵魂在向她告别了,将军必已离开人世。
这部电影虽是近代题材,片尾的画面却深合古意。于古意之外,又别有异峰突起之处。蔡锷与小凤仙的知音之情,那是一种超越了男女之恋的爱国忧民之情。二人皆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粉身碎骨在所不惧。“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这是最高境界的知音。这样的知音,试问千古能几、人间能几?
厉鹗的这首《声声慢·停琴仕女图》,看来也是以知音为表现主旨。就格调而言,它达不到电影《知音》的高度,这是由厉鹗的文人本色及其所属时代所决定的,然而,这却是一个更为传统,也更为单一的知音故事。
故事开始于一个雨雪霏霏的寒夜,一位身披敝裘仍风神清雅的行人,止步于一座四顾萧然的庭院。“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行人拂下肩头的雪花,怅然一叹惊动了枝头宿鸟。冬风未远,春尚料峭,这个时节的湖州,其实并无想象中之清丽,可是却有一个熟悉的倩影,踏着记忆的柔光盈盈走来,令他悲喜莫名,心潮难平。那是在雍正十三年(1735),这个城市刚刚落了场雪,雪后的月光莹然如镜,他与她,便相识在这座寂静的庭院中。
她是湖州人,而他,则是一位不曾错失美丽爱情的幸运过客。
“帘垂有影,院静无声,谁家待月栏杆?”是什么样的神秘力量将他带入了这座陌生的庭院呢?是那垂帘后的窈窕身影,还是那明月下的弯弯曲栏?
而这样的夜晚,本当属于《西厢记》中的一折: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吉丁当敲响帘栊?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连结丝桐。
所不同的是,在《西厢记》中,弹琴的是他,听琴的是她;而在这个夜晚,弹琴的是她,听琴的是他。何况,他非张生,她非莺莺。那么,她是哪家的姑娘呢?缟衣如雪,风姿胜画;弦弦掩抑,声声清华。
琴音忽止,帘内的人影起身询问:“谁,谁在那里?”
“钱塘厉樊榭来此访友,不意听到小姐的琴声。循音而至,实属唐突。”
“先生客气了,无妨。”帘内人有着清脆如琴的音喉。
一问一答之后,他本当带着淡淡的惆怅引身而去。但他并未移动脚步,而帘内的琴声,也不再响起。
“小姐如不介意,可否以完曲赐我?”
“但恐薄劣之技,不耐先生清听。”这是聪明人一听即知的婉拒。
“小姐适才所奏,是白石道人的《疏影》。‘还教一片随波去,却又怨、玉龙哀曲。’这《疏影》与《暗香》二篇,皆为白石道人的咏梅佳章,从来最得梅花神韵。白石一生所作乐曲无数,可惜身世飘萍,传者不多,歌者亦稀。樊榭久已不闻此曲,值此大寒之夜,忽听小姐妙奏,感心动耳、清气含芳,是以不忍遽去。”
“先生也是一位词人?”
“不敢称是词人,是个和他一样泛梗飘萍之人。”
“一样都是泛梗飘萍之人,先生请进。”一声叹息后,帘幅挑开,她躬身一福,他长揖还礼。
“两点深颦,分付次第眉山。”这是她给他的第一印象。深颦者,蛾眉深敛也。眉山不展,显然有重重心事。
侯方域曾称赞却奁卸妆后的李香君:“俺看香君天姿国色,摘了几朵珠翠,脱去一套绮罗,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觉可爱。”这句话,同样宜于眼前的她:“婵娟薄妆乍脱,便低鬟,更自幽妍。”所不同者,香君卸妆之后,愈见艳丽张扬,有若三月夭桃一样光彩照人,而这位停琴的仕女呢,却是一副低鬟幽妍、阳春白雪的娴美韵致。这份韵致,或许只有栖身高枝的梅花可以比拟吧。
她的琴声,再次从参差的雁柱间流泻而出,“心事远,看转将瑶轸,尚怯春寒。”这是一个敏感而又清高的女郎。琴人合一,这也印证了他的第一印象,能为此曲者,必是一个心事重重之人。会有怎样一段心事呢?“只有梅花知得,爱香生弦外、韵在丝前。”如果一个人恋上了梅花,就会听懂这澄静的琴声。“知梅者,必得我心。知琴者,必合我意。”
故事写到这里可以告一段落了。他与她,因月夜闻琴而结缘,如同许多才子佳人的传奇。然而,传奇大抵都没有好的收场,他与她,也不例外。“小立徘徊,肯教空响流烟?”在许多年后故地重游,不见昔人昔月,唯对雪意濛濛。惆怅旧欢如梦,遥遥幽恨难禁。明知道辗转于回忆只能徒增伤感,但回忆却是他唯一能做,也唯一爱做的事情。
没人相信他诉说的真实,似乎他从未爱过。那个遥远的初春月夜、那个弹琴的仕女、那些琴里琴外的梅花,都被认为是空想、是幻觉,如淡烟轻云一样无影无踪。
“人间尚留粉本,不愁他,轻误华年。”好在他有一幅在多年前便已绘就的画卷,纵然无人相信,至少,他能向自己证明。一弦一柱思华年,她的青春就像她的琴声一样永驻于画面,也永驻于他的心田。
“凝望处,想参横,依约未眠。”画中正是月色渐隐、参星横斜之时。他已习惯了在这样的时刻执卷相看,叹息无眠。但在今夜,陪伴他的却是湖州的风雪,还有那个道是无声胜有声的庭院。停琴的仕女,你可知道,我已归来;我对你是这般魂牵梦萦,你呢,会不会也无眠如我,相思如年?
就如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一样,电影《知音》虽有所本,却多有虚构成分。本故事当然也是虚构的,这个虚构的故事同样有一底本。底本的男主角是词人厉鹗,女主角则是厉鹗的妾室朱满娘。
朱满娘为湖州人,生得明慧秀丽,在十七岁时嫁给了四十四岁的厉鹗。十七岁的少女嫁给四十四岁的穷书生,不是正室而是侍妾,这样的结合不能不给人一种蹊跷之感。厉鹗为此写过一段“口供”:“予薄游吴兴,竹溪沈征士幼牧为予作缘,以中秋之夕,舟迎于碧浪湖口,同载而归。”从这段“口供”的内容看,厉鹗是在吴兴(湖州)游玩时由一个名叫沈幼牧的人做媒,在中秋之夜的碧浪湖将朱满娘迎娶而归。
时间与地点都不对啊,媒人也不对。词中的故事发生在月夜的庭院,媒人是“香生弦外、韵在丝前”的琴声。而根据厉鹗的记载,他与朱满娘的媒人是友人沈幼牧,月夜、庭院、琴声,根本就无影可觅。读者们是否有上当受骗之感呢,认为上面的那个故事纯属笔者杜撰。
让我们回到厉鹗的那段“口供”吧。“口供”源自厉鹗组诗《悼亡姬十二首》的序文。厉鹗笔下的朱满娘:“(于)针管之外,喜近笔砚,影拓书格,略有楷法。从予授唐人绝句两百余首,背诵皆上口,颇识其意。每当幽忧无俚(静极生愁、闲极无赖),命姬人缓声循讽,未尝不如吹竹弹丝之悦耳也。余素善病,姬人事予甚谨。”朱满娘心灵手巧,针线活儿做得极佳,且还工于书法。在厉鹗的讲解与指导下,她能背诵两百多首唐人绝句,其吟诵之声就像丝竹之音一样清脆悦耳,是厉鹗情绪低落之时的解忧良方。厉鹗多病,朱满娘总是细心照顾,毫无怨色。“搦管自称诗弟子,散花相伴病维摩。半屏凉影颓低髻,幽径春风曳薄罗。”这样一个柔善文雅的女子,简直就是上天赐给厉鹗的一位如意娘啊。可惜这位如意娘仅仅陪伴了厉鹗七年。七年之后,朱满娘为庸医所误而猝然病故。
“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眉不复全。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空去月如烟。自称第三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阑重倚遍,不堪断肠数华年。”这是厉鹗《悼亡姬》组诗的第一首。这首诗中,有梅花、有烟月,是不是又有了《停琴仕女图》的感觉?“自称第三青溪妹”,青溪三妹是汉末秣陵尉蒋子文的三妹,巧如织女,未嫁而亡,后人立庙将其作为织神来祭祀。自称第三青溪妹,看来朱满娘很为自己的女红功底感到骄傲。“双桨来时人似玉”“最小相逢白石仙”,此二句隐隐透露了朱满娘与厉鹗相识时的身份。北宋词人姜夔(号白石道人)有首名为《琵琶仙》的自度曲:“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白石的恋人是一对青楼姊妹花,“旧曲”“歌扇”,是其身份的注脚。“最小相逢白石仙”,厉鹗显然是以姜白石自拟,而“最小”一词,则深含怜惜。“最小”可能是指朱满娘的排行,在青楼姊妹中排行最为靠后。
原来四十四岁的寒士娶了十七岁的少女,这是一出救风尘的经典剧目。笔者猜测,在中秋迎娶之前,厉鹗与朱满娘之间,应有一段灵犀暗通的故事。厉鹗并不是仅此一次去湖州。托沈幼牧做媒,只是这个故事水到渠成的结果。
笔者的猜测是否有些道理呢?由此衍生出了《声声慢·停琴仕女图》的小说家言,也算为秋心似海、孤云独飞的厉鹗添加了一段暗香盈袖的题外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