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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词家张惠言 常派掌门人,君子温如玉

张惠言小传

张惠言(1761-1802),初名一鸣,字皋文,武进(今江苏常州)人。年十四,为童子师。《清史稿》载:“惠言少为词赋,拟司马相如、扬雄之文。及壮,又学韩愈、欧阳修……生平精思绝人,尝从歙金榜问故,其学要归六经,而尤深易、礼……”恽敬《张皋文墓志铭》录其自叙“文章末也,为人非表里纯白,岂足为第一流哉?”嘉庆四年(1799)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嘉庆七年(1802)病殁。早岁治经学,后致力于古文,为“阳湖派”盟主。工篆书,所编《词选》及实践创作为“常州词派”奠定开山之基。著有《茗柯文集》。徐柯《清代词学概论》称:“诗余一道,清初以来之浙派,至乾、嘉而渐敝,张氏起而改革之,振北宋名家之绪,阐意内言外之旨,而常州派始著于时。所辑《词选》,皆属倚声正鹄。其自著词,亦沈著醇厚。”

春思天涯,芳意谁家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一)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落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二)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三)

疏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粘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四)

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

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五)

长镵白木柄,?破一庭寒。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

张惠言是常州人。他与本书即将写到的另外两位词人洪亮吉与黄景仁可用一句朗朗上口的唐诗来互为致意,“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怎么这么巧,兄台也是常州人、词章客?”跟洪亮吉、黄景仁不同的是,张惠言不仅是常州词人,更以《词选》一书及其自身的创作实践开启了清词史上的一大门派——常州词派(明、清两代皆设常州府,自清代雍正四年起,常州府下辖武进、无锡、江阴、宜兴、靖江、阳湖、金匮、荆溪八县)。有关这一门派的实力与影响,龙榆生先生曾在《论常州词派》一文中有如是评议:“适张氏《词选》刊行之后,户诵家弦,由常而歙,由江南而北被燕都,更由京朝士大夫之闻风景从,南传岭表,波靡两浙,前后百数十年间,海内倚声家,莫不沾溉余馥,以飞声于当世,其不为常州所笼罩者盖鲜矣。”

倚天一出,谁与争锋?自此,常州派成为继阳羡派、浙西派以来,在清词领域傲然屹立的第三大词派。作为常州词派的开山采铜人,张惠言并未将词作为一生的致力目标。当时,他是个以研究《易经》而得享盛名的学者,另外,他的古文也颇具声势,张惠言有着“阳湖派”(清代的一支古文创作流派)盟主之称。可是,最终令他红透了大江南北,产生如龙榆生所言“户诵家弦”之轰动效应的,既不是他以毕生精力苦苦研磨的《易经》,也不是他在古文上的深厚造诣,而是士大夫阶层的闲情偶寄——历代以来皆被视为旁门小道的词。

让我们从嘉庆二年(1797)说起。那一年,三十六岁的张惠言与其弟张琦在安徽歙县朴学大师金榜的家中任教。所谓朴学,即考据之学。生长在考据之家的学生们都很年轻,从事考据,则意味着他们每天的生活是与古籍的整理、校勘、研究、论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生活儒雅却未免沉闷。但在心灵方面,他们情迷于词。词可以令人为之啼,为之笑,为之歌,为之狂,为之悲,为之喜,为之思,为之怨,为之愁,为之伤……这是考据无法给予的生命的感悟。然而,什么样的词才是值得年轻人学而时习之的真经呢?词可以令人振奋,亦可以令人颓靡;词可以令人有所成就,亦可以令人意气消磨。经过苦心孤诣的比对与挑选,张惠言与弟弟张琦合作完成了《词选》(又名《宛邻词选》)一书的编纂。可以说,这部《词选》最初不过是私塾学校的一部教案。当张惠言去世后,随着他的词集《茗柯文集》与这部教案同时流传,所到之处,反响热烈,常州词派也就应运而生了。张惠言,这个出身于累世寒儒之家的苦孩子,这个痴笃于《易经》的书呆子,这个将近四十岁才通过了进士“大考”的中年人,一生与风流无关,与浪漫无涉,却被追赠“常州派词宗”的美号。张惠言之所获,是否侥幸,又是否偶然?

“成功是为有实力的人准备的。”在成功之前,张惠言已默不作声地准备了若干个年头。现在,该到开花结果的时候了。在《词选》的序言中,张惠言亮出了高屋建瓴的法眼:“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然以其文小,其声哀,放者为之,或跌宕靡丽,杂以昌狂俳优,然要其至者,莫不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非苟为雕琢曼辞而已。”

这段文字既有传承,亦有创新。它传承了自明末清初以来“推尊词体”的思想,又从诗词同源的角度,抬高了词的地位。张惠言认为,词是唐代诗人采《乐府》之音创制的一种新的体裁,与诗歌犹如同胞兄弟,二者理当分庭抗礼。但正如同胞兄弟有不同的性格,相比于诗的明爽外倾,词的特点是曲折内敛,深得含蓄之美。那第一等的词,必以深微的语言来感召世人,将民间的儿女之情描摹到淋漓尽致,从而折射出贤人君子幽邃隐约、哀怨郁结的情思,流连反复、精微婉妙,这种手法,正如《诗经》中的比与兴,并与“变风”(变风特指《诗经·国风》中西周王朝衰落时期的作品)之旨极相吻合,更与《离骚》之歌极为神似。可是,为什么许多人都有重诗轻词的成见呢?这是因为,词的体裁较为短小,词的音色较为凄哀,漫不经心者据此将词制作为浮荡艳丽、歌以消愁的“低值易耗品”。然而,真正懂词之人却会将真挚的同情蕴藏于哀乐之中,这样创作出来的,才是烛照灵魂的词,而不仅仅停留在调朱弄粉的表象。

张惠言的《词选》仅选了唐、五代以及两宋四十四家词人的一百一十六首代表作。其眼光之高、择取之精,用陈廷焯的话来说,是“古今选本,以此为最”。而在四十四家词人中,张惠言选词最多的是唐代的温庭筠,总计选词十八首,就当今的读者看来,这似乎殊不可解,而在张惠言之前,也鲜有读者将温庭筠认同为词坛祭酒。那么,张惠言何以对温氏推崇备至呢?张惠言所看重的,正在于温庭筠词中的比兴手法。张惠言称赞其手法之高,比之《离骚》中的美人香草亦毫不逊色。简单说来,张惠言是要借重温庭筠来推销他的“比兴寄托”理念。他的推销成效如何呢?成效是显著的,比兴寄托,从此成为常州词派的一面旗帜,分走了清词“市场”上一块很大的蛋糕。常州词派的产生,对于改变晚清词坛淫词、鄙词及游词当道的现象,对于重塑词的尊严,激发词的活力,都有着不可小视的意义。

张惠言不仅能在《词选·序》里娓娓说理,更是一位“知行合一”的实践者。《茗柯文集》荟萃了张惠言的实践成果。虽然,《茗柯文集》只有词四十六首,可正像张惠言精于选词一样,张惠言也精于填词,四十六首在数量上虽略显单薄,若用“精品”一词衡之,则兰萱满堂矣。张惠言的词,尔雅酝藉、纤秾合度、比兴生动,是当之无愧的大雅之声,而我们即将谈到的这组《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更是这种大雅之声的精华所在。常州词派的后起之秀谭献对之心仪不已,盛赞张惠言其人、其词道:“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我们知道,跟诗以言志不同,词在传统上是言情之作,而张惠言却能在他的言情之作中挥洒胸襟学问,这是其他词人所未曾想过,也未曾做过的;“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谈胸襟、论学问固是高格,但往往流于空泛或囿于古板,而张惠言却以他的婉丽之笔、渊慧之智开创了词中前所未有的新境界,谭献的评价令人心驰神往。

现在,就让我们来共同欣赏张惠言的这组代表作吧。《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从题目上可知,当为春赋,而杨生子掞,是为张门弟子。春天是情感的多发期,张惠言在这组词中,会抒发一些什么样的情感呢?他将通过杨子掞这一倾诉对象,来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呢?

第一首词:“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索然乏彩的寒冬终于结束了,寒冬的终结者是谁呢?东风。东风的手段多高妙啊,她让世界发生了何其绚美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刻意而为,“无一事”并不是说东风清闲得找不到事做,而是说东风不受俗事的干扰,沉醉在对美的构思与创造之中。“妆出万重花”,正是因为东风心无杂念,全凭热情的召唤与兴趣的驱使,方能创造出如此神奇烂漫的大好春景。

比起东风的心无杂念,我们世人可就苦恼多了,有太多的事务纠缠着我们的身心。用现代诗人徐志摩的话来说:“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

遇上这样一群人,东风再有本事、再有手段,也徒劳无益了。万重花光在麻木的视觉中既无所谓颜色,更无所谓价值。“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东风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成就的美景,只有天上的斜月这一个观众,这是春天的悲哀,更是世人的悲哀。

“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幸好,还有人不曾被俗世的欲念蒙蔽了心性,还有人在热烈坚定地追寻着理想。江南铁笛,这是怎样的一支笛子呢?江南是柔媚的,小杜的江南、苏小小的江南,有名士如酒、佳人如玉;而铁笛却是刚劲的,必得由辛弃疾词中那些“男儿到死心如铁”的铮铮铁汉激情演绎,方能奏出动五岳、惊碧落的雄音宏韵。江南的风情融入铁铸的傲骨,谁能拥有这样一支笛子,谁就拥有一颗柔情似水的心灵,谁就拥有一副百折不屈的性情。谁能拥有,谁配拥有呢?“我”,词人无比骄傲地写道。我不仅拥有一支江南铁笛,我还要靠近那枝芳洁似雪的春花,让我的笛音随着花香飘摇直上,飞向神人所居的玉京,吹得云蒸霞蔚、容光焕发。

“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有了江南铁笛,还得经受岁月的考验。来不及实现梦想,那三春美景已被满天飞絮带走。钟情无奈,年华渐老,这是多么令人心慌意乱的事情,这是多么苦痛难言的打击。

怎样才能摆脱岁月的压力与失意的困扰呢?“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泛云槎”是一则神话故事,源于西晋张华《博物志》一书。书中说,有海滨居民每年八月乘坐浮槎(浮在水面上的木筏)从海上而达天河,又由天河而返海上。“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为了超离现实,张惠言也打起了乘槎而去的主意。并且,他还不是一人独去,而是“吾与汝”,要跟学生杨子掞一道。在人生理想屡屡受挫之际,张惠言并没有表露出大悲大怒,像郑板桥一样大发雷霆,或是如黄仲则一样满腹牢骚,他神情恬逸地告诉杨子掞:“我想,是有一个地方来容纳我们的志向的,那个地方,星汉灿烂,奇丽无比。”

恬逸归恬逸,伤心自伤心。这样的超脱仍带有一种负气的成分,在负气之后,词人是否感到了空虚与怅惘?这时,有如天外之音的一番点拨消释了词人的困惑:“东皇一笑相语:芳意落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

东皇,那传说中雍容优雅的春神,一笑嫣然,明亮非凡。“怎么,你对人生已深感失望,对世间已深感厌倦了吗?你是否觉得,春天再也不会赐予你芳郁的情意,春天只是别人的春天、别人的欢乐、别人的心动了?可是,如果春天的来去只以花开花落作为界定的标准,谁人的春天又能长盛不衰呢?”春天,是否只意味着十七八的嘉年华?春天,是否只意味着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当花季不再、红消香断,你还能感到春天的存在吗,你还能听取春意的召唤吗?

“你还需不需要理想?你还愿不愿意坚守?你还相不相信一个永恒的春天?”东皇的笑,不仅是嫣然的笑,更是睿智的笑,“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既然春天都能找到回家的道路,那么理想之路呢?只要理想的根芽还植于心底,那么痛苦就不会白受,努力就不会白费,皓月高台、清光大来,君有江南铁笛,早晚会吹得芳菲重生,天涯绿满。

第二首,“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起句奇警,一下子就唤起了我们心灵的紧张,击中了我们心灵的脆弱。“百年复几许”,自古以来,且不说寿命能够突破一百岁这一极限者寥若晨星,人生即以满打满算的百年为期,这一百年中又有多少个飞扬饱满、值得回味的日子呢?我们的生命虽然短促,但我们的慷慨激昂之情却远远超过了我们生命的能量。没有人甘于黯淡瑟缩地度过一生,我们都渴望着完完全全地燃烧一回,渴望着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筑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其形若筝,演奏者执竹尺击以发声,其音惊风泣雨、摧金裂石,具有超强的感染力。历史上最著名的击筑表演艺术家大概要算战国时的高渐离,其成名作诞生于燕太子丹为刺客荆轲送行的易水河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一曲既罢,荆轲为之怒发冲冠,宾客为之雪衣垂涕,惨伤伟烈的场面,虽历经千古仍鲜然如新、栩然若生。张惠言在此运用这一典故,并非鼓励学生杨子掞去继承发扬高渐离的击筑绝技,他本人亦不是以刺秦的荆轲自拟。然而筑之慷慨、荆轲之血性,却令世间英物无不感心动容,拼将全部的生命与激情作为回应。“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张惠言真正想要表达的是,意气相倾何妨生死以之。我们师生之间有着那么深挚的情谊与契合的心声,那么,你来为我击筑吧,我来为你高歌。

“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词人的心曲非但慨当以慷,并且宽当以广。“海边鸥鸟”这个典故,我们在厉鹗词《齐天乐·吴山望隔江霁雪》中曾经说到。能够将海边翔舞的鸥鸟招之即来,这样一种磊落坦荡的襟怀是利欲熏心者所无法想象的事。当然,利欲熏心者对招来几只鸥鸟也毫无兴趣,他们的眼里只认得煌煌荣禄、炎炎功名。“看我胸中云梦”源自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在《子虚赋》中,司马相如以天花乱坠之笔塑造了两位口辞一流的吹牛大王——子虚先生与乌有先生。子虚先生为楚国使臣,他向齐国的乌有先生夸耀楚国疆土广阔,提到了一个叫作“云梦泽”的地方,“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意思是那个方圆九百里的云梦泽有高山突起,可遮日蔽月,重峦叠翠,直上青云,更兼山坡倾斜,下连江河。子虚先生口气虽大,乌有先生并没被他吓倒,乌有先生当即反唇相讥,表示子虚先生的炫富摆阔太小儿科了。据乌有先生所言,齐国“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意为我们齐国把八九个云梦泽那么大的地方一口气吞进胸中,就像吞下蒂芥一样毫不困难。两个吹牛大王各为其主的口舌大战,对张惠言有何启发呢?张惠言是说,一个人若能达到招手鸥鸟、胸怀云梦的境界,那么,他肯定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不是一个只顾眼前利益的人。他是个能屈能伸的君子,亦是个有容有量的大丈夫。

“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胸襟气度真的非常重要。若能襟宽气阔,那么就连国与国之间的纷争(譬如楚国与越国)也可等闲视之,但若心胸狭隘,即便亲如肝胆也会大闹别扭。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人生得意也罢,失意也罢,悲欢离合皆成经历,风霜雨露俱当品尝。上天既能赐予我们幸福,也会为我们安排苦难。没有人会一直成功,也没有人会永远失败。不要总是苛求幸福的浓度,不要总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内心的定力胜于外界的压力。无论境遇如何,我们都要以优雅从容的舞姿来面对生活,我们不仅要在幸福中成全自己,更要在苦难中成就自己。

然而,话说得很漂亮,道理也都明白,可是置于现实之中,有几个人真正做到了这一点呢?“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尘外相视”并不是看破红尘,看破红尘是无动于衷的厌倦,而尘外相视却有一种淡然逸出的豪隽,这种目光,非德高品洁的智者不能具备。我于人世无所妄思,我于生活无所妄求,一笑醉颜酡,这是情与理的完美结合,是智者的自足与自负。南宋词人朱敦儒有首《西江月》,用来诠释“一笑醉颜酡”最是可爱不过: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浮云无可恋,随风而逝一如世间之荣禄。可恋者,是堂堂岁月。这“堂堂”一词用得真是好,庄严宝相,让人从心底生出一分虔敬、生出一分豪情,不惜倾尽全力为之奋斗。但你的奋斗成果呢?“一掷去如梭!”辛苦到头,你什么也没得到。纵然你心雄万夫,居高视远,你也将与那些醉生梦死的凡夫俗子一样,一事无成,垂垂欲老。你还能够安之若素吗?你还能够笑颜常开吗?这是多大的悲哀与讽刺,在尘外相视之后,你还得回归无趣无奇的人间。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正因为此,张惠言才会在篇首大声疾呼,痛然泪下。写到此处,又该来个大转弯吧,就像《古诗十九首》中所说的:“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浮生如寄,既然难以实现什么,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呢?何不也跟众人一样放情荡意,享乐至上?

遇挫而退、消极不前,这显然不为张惠言所取。“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张惠言意味深长地说。秉烛,从字面上看就是手持蜡烛。手持蜡烛做什么呢?是秉烛夜游、秉烛而读,抑或“更持红烛赏残花”。不同的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但这个选择至少应当对得起春天、对得起华年。

第三首,“朱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且让我们从一个清新的春晨说起。女主人公在啼鸟的欢鸣中醒来,揭开华丽的朱帘,探看帘外的春天,一只活泼轻盈的蝴蝶趁机飞了进来。这一情景,仿佛可以写进一位晚唐文人的词境:“胡蝶儿,晚春时。阿娇初着淡黄衣,临窗学画伊。”然而本篇的女主人公并没有临窗画蝶,而是与蝴蝶两两窥探,交流着彼此的惊叹。对蝴蝶来说,女主人公的闺房是她从未涉足的、小巧可爱的世界;而对女主人公来说,朱帘之外是一个全新的、引人入胜的天地。春天是寻觅的季节。蝴蝶与女主人公在寻觅中相遇,她们都感到有那么一些无端的激动,有那么一些莫名的惊喜。

蝴蝶很快飞走了,因为她发现,比起这个精致得连呼吸起来都要小心翼翼的闺阁,显然她更喜欢遨游在嫣然百媚的花乡。而留在深闺的女主人公仍然保持着探望的姿态,由于不能像蝴蝶一样自由来去,帘外的天地对她实在有着超强的吸引力。

即使我们不能从正面观察到她此时的表情,仅仅通过背影,我们也能感知她的投入与专心。“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那么,她都想了些什么呢!想得太多了,满天的游丝、纷繁的飞絮全是她的所思。“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这些思绪随风起舞,无法梳理。“乱点碧云钗”,这“乱点”一词真是点睛之笔,“碧云钗”则突出了背影的隽妙。究竟是钗若碧云,还是发若碧云,抑或二者兼而有之?读者自可心领神会。试想在千缕游丝的缠绕中、万点杨花的吹拂下,一位钗横碧云的佳人凝睇伫立,这般情状、这般景致,会激发我们多少联想,会触动我们多少思忆。

谁不曾年轻过呢?谁不曾从那个多梦的季节走来?“肠断江南春思,粘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似有画外音蓦然响起。这该是张惠言的声音吧?如今,年轻已没有他的份儿了,做梦,他还有份儿吗?女主人公一定让他想起了年轻的时候。“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那双清澈如梦的眼睛,那种映射着灵魂之光的充满渴求的神情,那不是一个陌生人呵,那是从前的自己。江南,多情的地点;春思,芳香的情思。在最好的时间、最好的地点,他曾拥有过最好的梦境。然而,随着青春散场、生活播迁,最好的梦境早已面目全非、渗淡不堪。“剩有首重回”,只不知道,在回首之际,每一个走过青春、走过花开的人,会不会黯然心碎、泪流满面?

“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张惠言借用女主人公的一个动作表现了他的深深失落与彷徨困惑。这个动作就是,她关上了朱帘,并且用银蒜状的帘押将帘角押紧。这样一来,外边的游丝飞絮便再也进不来了。如果不去寻求什么,不受外界影响,她是否可以获得心如止水的安宁?

“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刹那芳华,那生机盎然的朱帘春晓忽然换作了夜月满窗的晚景。这朝暮的更替是如此仓促,恰似一生的缩影。任你如花美眷、锦样才思,又怎能敌得过岁月催逼、流年消磨?然而,美人虽老,美人的心却并没有老。失落与彷徨封锁不了一颗充满渴求的心,浩浩清风似乎了解她的心意,为她重新撩开了朱帘。繁华落尽见真淳,此时,已不再有乱花迷眼的晓色,却有一轮明月相依为伴。从明月的清辉中,她能感到夜的深沉,她能感到那铭心入髓的孤独,玉府清虚,琼楼寂寂,高寒谁省?

“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如何来排解这片茫茫无际的孤独呢?请听女主人公的独白:“既有明月当前,你何不斟满美酒,劝明月共饮,与月华同舞?只不知道,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是否有一个人,孤单如我、深情如我,将流转的月影拥入心怀?”

这样的愿望显然曲高和寡。“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对于那些满足于现状、不懂得忧愁为何物的人,若说“迎得一钩月到”还在情理之中,“送得三更月去”则有些神经兮兮了。三更时分本当浓睡之际,“你有失眠症吗?这个时候还望着月亮发呆?”张惠言用“莺燕”一词,来比喻这类不再为了梦中的橄榄树而烦恼纠结的乐天派。这类人因为日子过得十分闲适,大多比较八卦。“莺燕不相猜。”张惠言借女主人公之口谢绝了这些八卦者的盘诘猜度。我之思想、我之追寻,你们永远不会懂得。既不懂得,便请你们莫要对我诋毁讥讽。

“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从后台幽幽地传出了一声应答,这一声应答,又是张惠言的画外音吧!三更月去,并不意味着追寻的结束。执着者真是令人惊叹。现在,就连唯一能安慰你的明月也已离开,可你仍旧在守望,全然不顾你足下的玉阶已是苍苔遍生、夜露弥漫。

结句与起句形成了一个太大的落差。从“朱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的欢快而到“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的哀怆,张惠言用生动的意象勾画出了追梦人的欣喜、怅然、孤寂,以及她那始终如一的决心。

当我们的青春渐行渐远、理想难以实现,你会不会如词中女子那般,玉阶独立、痴痴守望,哪怕露湿苍苔、罗衣寒透,仍容色不改,无悔无倦?

第四首,“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这个开头和第二首的“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有些相似。若论激扬昂奋,此句逊之;若论智思蕴藉,此句则又强之。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今日与昨日,虽只一日之隔,却是截然不同。而明日与今日亦只一日之隔,昨日既不可追,明日又当何求?

对于那些沉浸在幸福中的人,“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是个大煞风景的想法。他们的眼里只有今日,心中也只有今日。今日已是皇冠上的明珠,昨日与明日还理他作甚?那么,什么样的人才会说“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呢?那一定是拥有过美好的过去,正经历着人生的困境,对未来既畏惧又渴望的人。就比例而言,这一类人要多于前面一种人。“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想到我们十之八九的日子是在不称心、不如意中度过的,这实在是件很难受的事情。

然而,如果我们就此一蹶不振,这样的人生就不仅是难受,而是可悲了。“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朅来即近来,词人感慨道:“近来我常常后悔,从前怎会那样大惑不解呢?这都是读书太少的缘故啊。我若把那些胡思乱想的时间用到读书思考上,今天的我就不会徒伤老大了。”“十年”并非精准之数,写文章不同于做算术题。“十年”只是用来强调时间的长度。入书山而欲大有所获,那你就必须长时间地勤学苦读。当然,你还得讲究读书的方法,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当你将书的精髓与智慧尽力吸纳入你的生命体验,你就不会有年华虚度之叹了。无论人生是顺水推舟还是逆水行舟,你都能沉着应对,不温不火。

“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可是为什么,我们仍有剪不断的惆怅、理不清的伤感?即使我们可以通过读书来不断完善自身的修养,随着时光的飞逝,我们仍不能经世致用,则我们的修养、学力、才能,岂不都将自生自灭、自开自落?屈原曾说过:“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你看这东风年年来去,吹得枫江红减、兰径香谢,春草丛生的平原转眼已是一片凋敝。谁能阻止时光的劫掠,谁能使得青春再来一次?

每个人都怕老,尤其是那些看待事业重于生命的人。王国维先生有段石破天惊的名言:“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关于此三种境界的具体所指,不同的个体自有不同的意会。然而此三种境界所表达出的巅峰孤独,真不是常人所能承担的。即便有那凤毛麟角之士一路承担下来,也未必会曲终奏雅,于灯火阑珊处获得命运女神的奖赏。

“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曾经倾注过“望断天涯路”的专执,曾经经受过“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考验,张惠言仍然未能抵达梦想中的“灯火阑珊处”。此时,他是一名黄昏的独行者,眼看斜阳即将沉落,目标却越发渺茫。“渺渺正愁予”出自《楚辞》的《湘夫人》篇:“帝子降兮白渚,目渺渺兮愁予。”湘君听说爱妻湘夫人(亦称帝子)即将到来,就眯缝着双眼迎望着湘夫人前来的方向,然而目穷千里,他还是没能见到爱妻,“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张惠言有着与湘君感同身受的焦愁。“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这应当是一幅浓丽如血、深情难诉的画面。

小时候,人们会用许多气贯长虹的励志故事来打动我们,让我们尽早树立高远的人生理想,并以此为荣。但高远的理想往往不会主动上门惠顾,而是姗姗来迟,或者干脆永不露面,这时,我们就要面临严峻的选择了。俗话说,岁月不饶人,再继续追求高远的理想就如夸父逐日一样不现实。“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曾经的雄心壮志就此草草收场,世上少了一个狂夫,多了一个平凡务实的俗客。这应该是大多数人的一生,偏偏另有一种人,誓将理想主义进行到底,不惜以一生的心力去博取永垂不朽的大业。张惠言无疑也是这样一种人,他不能忍受没有理想的生命。然而,同时他又有一种透彻的清醒:“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你知道吗,纵然你心比天高、胸怀千古,但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你的壮志与事业不过斯须而逝,仅此而已。

这是残忍的点醒,他接着又说:“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名山料理身后”意即“藏诸名山”。“藏诸名山”一词为太史公司马迁首创。他在《报任少卿书》一文中写道:“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司马迁虽受腐刑,但仍不失为一血性男儿。在这段话中,他向我们道明了其忍辱而活的重要原因。他要写一部能够藏诸名山的著作,就是后来的《史记》。他认为,只有完成了《史记》,才能洗尽他这一生所遭受过的奇耻大辱,才能向世人证明其人格的完整与高贵。

记得当年读琼瑶的小说《在水一方》,里面有个名为卢友文的文学青年,整日梦想着要写出一部藏诸名山的作品。这卢友文立言既高,仪表亦佳,几乎在第一时间赢得了小双姑娘的爱慕。但接下来的情节就大为不妙了,原来卢友文的口才胜于文才,文才又胜于行动能力。与小双成婚后,卢友文尽管大言炎炎,却一直未能写出一篇像样的文字。他不工作、不养家,先是对小双恶语相向,继而又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小双大失所望,只得与之离异。走至人生的最低谷,卢友文终于幡然醒悟。历经三年时间,在偏僻的乡下写出了他这一生最初也是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小双用微笑迎接了回头的浪子,可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太短了。卢友文患上了晚期肺癌,怀着满心的负疚与留恋离开了小双。

藏诸名山是否真的十分重要呢?张惠言的心情是悲凉的:“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即使你用不懈的努力最终赢得了藏诸名山的资格,你能看得到、感觉得到吗?而以全部的生命与热情来换取身后的荣耀,这种做法是不是有些痴愚?

这么看来,生于今世,我们究竟应当在意什么、珍惜什么、把握什么?“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这是张惠言为自己,也为世人开出的一剂良方。历尽千辛万苦追寻理想,虽说结局不见得能如人所愿,然而生活总会带给我们一些有益的补偿,我们当前的人生就充满了动人的、无处不在的美。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空寂的庭院在一夜之间长满了绿意茸茸的春草,三月的雨雾将花儿朵朵变得分外娇红。在这一刻,你怎能不赞美生活的可爱,不感激自然的神奇?“天地入吾庐。”自然界的美、生活的美,需要用一种博大的情怀来欣赏。你准备好这样一种情怀了吗?你有何理由不张开双臂去拥抱自然、迎接生活?

“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青春真的太短暂了,稍不留意,就会从指缝间滑走。因此,你得趁着这庭前绿遍、雨中红透的大好局面尚在人间,得趁着年华正佳去做好当前之事。生命就在你我的手中,一切刚刚开始,有待开发,有待创造,有待热爱。

第五首,“长镵白木柄,?破一庭寒。”“镵”为古代的一种犁头,杜甫诗:“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镵之形状后偃而曲,上横木如拐,两手按之以起坺。“?”是挖掘的意思。挥舞着一把白木柄的长镵,在庭院中干起了掘地三尺的体力活,这是要干吗呀?

“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原来词人竟做起了灌园叟。人家杜甫是在安史之乱中饿得没有吃的,只得扔下文人的面子与架子,加入自立更生的饥民大军,捋起破袖、手持长镵到深山老林中挖黄独根(一种似芋的植物)来充饥。“我生托子以为命”,这长镵白木柄简直就是救命稻草啊,杜甫对它真是太有感情了。而对于张惠言,再穷也还穷不到那种得靠挖野菜来维系残生的地步。在张惠言看来,长镵白木柄不是谋生的工具,而是创建精神家园的工具。勤劳的双手、简单的工具,为荒寒的庭院种下油然可喜的希望。此后便掰着手指数日子。忽然有一天晨起推窗,三两枝鲜亮带露的绿色映入眼帘,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我听到花开的声音了,我闻到花开的味道了!

“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花颜四面”“草心千朵”,这便是灌园叟理想中的春天了。“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未必一定要种植名花异卉、春兰秋菊方能令庭院生色。最适合自己的便是最好的,闲花野草自有闲花野草的可爱之处,每个平凡的人也自有其独特之处、性灵之光。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此句简短急促,内涵却极为深沉丰富。“晓风不散愁千点”“江湖夜雨十年灯”“只今憔悴晚烟痕”,对于晓风、夜雨、晚烟,我们能在古诗词中找到许多可歌可咏的佳句。清晓的风,给人的感觉是瑟瑟的冷;暮夜的雨,给人的感觉是呜咽的凉;晚来的烟,给人的感觉则是浓得化不开的怅惘。你看,人生时时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艰危满道、困苦载途,没有一刻消停与放松。环境如此恶劣,你种下的三枝两枝生绿真能存活吗?即使存活了,又能否铺陈出一个“花颜四面”“草心千朵”的完胜局面?

让我们充分享受耕耘梦想的整个过程吧。我们不能因为有晓风凌虐、夜雨劫掠以及晚烟侵扰而悲观彷徨、厌弃人生。没有风雨、晚烟,我们怎能锤炼出苍松古柏般的意志;没有尝尽苦寒,我们怎能识得其甘如荠的滋味?“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春色之集大成者不正来自风雨之间、晚烟之中吗?美,需要用坚忍来铸造;美,需要以硬气来支撑。可惜春色总被流年断送,我们的人生,也无法止步于绚烂至极。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呢?也许有人会回答:“退出江湖不问世事,让自己完全属于自己,让自己只属于自己。”

张惠言是否认同这一提议呢?“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诛茅江上,意即剪除茅草,在江边搭建一间小屋。海子的诗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张惠言却反其道而行之。一样写隐居,在他的笔下却是:“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哪有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灵魂栖息地呢?隐居之后,你的世界就变得很小了,小得只能容纳你自己。俗世的风风雨雨虽再也打不到你的头上,但隐居也有隐居的苦恼。你还身强力壮,却只能对着空林衰草发呆,你真的愿意被这种毫无激情的日子带到人生的尽头吗?当自己完全属于自己,当自己只属于自己,岂不变得如井底之蛙一样单调、空虚?

那么,怎样才能把握好进与退的尺度呢?“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我们不妨暂放愁怀,在清歌美酒的陪伴下、在花颜草心的偎依中,去感知生命的奇妙,去思索人生的意义。

读词心得写到此处,似乎该与这组《水调歌头》道声再见了。抬首望着窗外的灯火,不觉秋日已过半旬,我的心绪却仍行进在寻春的旅程中。“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明媚中暗透忧思的昆曲正唱着《游园惊梦》一折。在秋天里回忆起春天的往事,是韦庄所说的:“而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我们火热的理想、我们葱翠的年华,再也不能回到那些天真美丽、多姿多彩的从前。但春天是永远不会过去的,“门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只要春心常在,生活的每个角落、人生的每个时期都会绽放出嫩绿繁红,幽香美满、难以尽言。

此花幽独,风雨多艰

《风流子·出关见桃花》

海风吹瘦骨,单衣冷、四月出榆关。看地尽塞垣,惊沙北走,山侵溟渤,叠嶂东还。人何在?柳柔摇不定,草短绿应难。一树桃花,向人独笑,颓垣短短,曲水弯弯。

东风知多少?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删。不为寻春去晚,辜负春阑。念玉容寂寞,更无人处,经他风雨,能几多番?欲付西来驿使,寄与春看。

三月,是桃花烂漫的季节。她是《诗经》中风流妩媚、凝妆待嫁的新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是唐诗里含情脉脉、笑意盈盈的少女,“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属于桃花的青春何其短促!一俟四月来临,桃花便如迟暮的美人一样钗钿散落,悄自退出了灿然如梦的舞台。与桃花一起退出舞台的还有韶颜易逝的春光。“人间四月芳菲尽”,白居易曾如是感叹。但他接着又说“山寺桃花始盛开”,那样不胜之喜,那样欢情无限。

本篇《风流子·出关见桃花》也是写的四月桃花。与白居易的山寺桃花不同,本篇写的乃关外之桃花。

“海风吹瘦骨,单衣冷、四月出榆关。”张惠言所出之关为榆关,亦即山海关。榆关北倚燕山,南瞰渤海,始筑于隋文帝开皇三年,至明成祖洪武年间,大将徐达在此修筑长城,因榆关旧址加以改建,取其位于燕山、渤海之间的地理特色,更其名为山海关。“瘦骨”“单衣”,这是落拓文士的形象,以“瘦骨”“单衣”而一路行至有着“天下第一雄关”之称的山海关,文士虽则落拓,却有一股昂然不群的英气与豪迈之情。当然,你也可以说,再落拓,未必非要着一单衣来故作姿态。请注意词中“四月出榆关”一句,再参之以后文的“帝城三月暮”之语,可知词人是从三月将阑的帝京出发,帝城三月暮,气温已有蒸蒸日上之势,故而词人出发时着的乃一袭单衣。等他走到山海关,时节虽然已从三月的末梢进入四月,但由于山海关的位置在帝京之北,此地临近渤海又人烟稀少,张惠言在四月之际仍感到寒意恻恻,也就不难理解了。

“看地尽塞垣,惊沙北走,山侵溟渤,叠嶂东还。”这一看之下真是震荡心魄。“地尽塞垣,惊沙北走,山侵溟渤,叠嶂东还”,此十六字气势何其太盛,荒凉、雄奇兼而有之。塞垣为边塞的城墙,“尽”者,尽是也。城墙高耸,绵延起伏不知几千里。惊沙北走,我们不妨想到北方沙尘暴横行肆虐的场面。“山侵溟渤,叠嶂东还”,“山”即燕山,而“溟渤”则指的是渤海。着一“侵”字,立即生龙活虎起来。元剧《单刀会》中的关羽有段道白:“看这边厢天连着水,那边厢水连着山。想某二十年前隔江斗智,曹兵八十三万人马,屯于赤壁之间,也是这般山水。”此处的“侵”,与关羽口中的“连”是一个意思。“叠嶂东还”则化用了辛弃疾在《沁园春》一词中的名句:“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叠嶂意即重叠的峰峦,山势向东,如同一群嘶风啸月、扬蹄奔腾的骏马。

山海关具有非凡的战略意义。“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这是盛唐诗人高适写的《燕歌行》。而与山海关联系最近的一段历史,大概要数吴三桂与李自成的那场生死恶战。1644年4月,刚刚攻占了紫禁城不久的大顺皇帝李自成亲率十万大军与前明的辽东总兵吴三桂于此兵刃相见,流血千里。两虎相争,再加上第三只老虎的助阵(多尔衮带领清军匆匆赶来,向势单力薄的吴三桂表达了“兄弟”般的可贵“情谊”),李自成全军溃退,山海关失守。天下改姓“爱新觉罗”,清朝就此指点江山三百年。

然而,张惠言的“地尽塞垣,惊沙北走,山侵溟渤,叠嶂东还”十六字并非冲着山海关的战略意义而来。这不是一首咏史词,从接下继起的内容我们即将发现,那气盛势足的十六字是为词人将要抒发的凄清之感而做的铺叙。单衣瘦骨的张惠言纵有一股昂然不群的英气,纵有一股峥嵘风发的豪情,在山海关的脚下,他毕竟还是感觉到了“冷”,而这种感觉,并不仅仅来自外界的影响,并非由海风与单衣所造成,它更多地来自他的内心,来自内心所激发出的凄清。

“人何在?柳柔摇不定,草短绿应难。”“人何在”一问正好与“地尽塞垣”形成呼应。由于已到关外,当然见不着拂袖成云、摩肩接踵的人流。“柳柔摇不定,草短绿应难。”这里还只是一派初春景象,而这片初春之景能否成得了气候却又大成问题。你看,边地之柳神情怏怏,她是那样柔弱,那样摇摆不定,似乎在为自己生错了地方而倍感迷茫;边地之草稀疏短小,要长得青翠悦目只怕太难。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此处乏人问津,“舞低杨柳楼心月”在这儿是没有观众的,“嫩绿柔香远更浓”在这儿是没有掌声的。既如此,柳枝为谁袅金、芳草为谁弄绿呢?

“一树桃花,向人独笑,颓垣短短,曲水弯弯。”虽说柳树与小草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却有一树开得极其娇艳的桃花打破了边地的荒冷枯寂。“向人独笑”,这是孤独的笑,也是傲然的笑。因为这一笑,方才有了朗朗乾坤;因为这一笑,方才有了光风霁月。这一笑的风情真是不能抵挡。而这样的笑容,居然绽放在颓垣断壁之间;这样的笑容,把流水弯弯映得嫣红一片。边地委屈了桃花,桃花却问心无愧,并没有敷衍春天。

词人叹言:“东风知多少?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删。”他的思绪,从边地飞回了帝城。晏几道《鹧鸪天》云:“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当花落满地之时,春光也就接近尾声了。白居易《买花》诗:“帝城春欲暮,暄暄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此时的牡丹虽仍绰约动人,却只能赶得上春天的闭幕式,而不是开幕式了。词人出榆关是在四月,离开京城则是三月之末。三月之末已见春花狼藉,京城纵有暄天繁华、似海豪奢,奈何东风不留、芳思都删。

怎能想得到呢?远走山海关却给了他一个重寻春天的机会。“不为寻春去晚,辜负春阑。”奇迹不是为那些耽于奢华、贪于安乐的人准备的,但它却会向着那些别具慧眼、不畏艰辛的独行者粲然绽开。

在庆幸自己不虚此行的同时,张惠言不禁思忖:“念玉容寂寞,更无人处,经他风雨,能几多番?”这树生长在边地的桃花,身处逆境却朝气盎然,既热烈真诚,又执着勇敢。似此品格,当令君子以为楷模;似此风采,当令君子整襟正冠。可是,倘若君子无由至此,她如玉的容颜岂不会在凄风冷雨中寂寞终老吗?

张惠言忽然想到了一个与花相关的故事。南朝诗人陆凯与范晔友善。有一次,身在荆州的陆凯思念起陇头(今陕西陇县)的范晔,便写了首诗寄给他:“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和诗一起寄去的,还有陆凯亲手折下的一枝梅花,诗中的一枝春即为梅花的代称。张惠言深受启发,于是有了精奇出彩的结句:“欲付西来驿使,寄与春看。”我也折下一枝桃花吧。那边鞭马而来的驿使,可是要赶回京城吗?请为我带上这枝关外的桃花,请你用嘹亮的嗓音叫得京都的人们倾城而出:“看,春天就在我的怀抱里呢。在遥远的关外,不仅有比帝京更美的春天,还有品幽行洁、不堕青云之志的佳人高士,等待我们去结识,等待我们去欣赏,等待我们去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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