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卑贱的替罪羔羊
对于林谨直而言,宗皇帝悄悄来到日本这件事,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困扰。日兴联合企业极力想取代林联合企业当今的势力,所以亲近反对党,专门与皇帝对立。亲法派的李光明,在暗中做了不少手脚,这种传闻不断在社会上浮现。林谨直一直担心有人会对皇帝有什么不好的企图,现在皇帝却又做出了这样让人难以处理的事情。他在酒后,把自己的爱妾杀死,从窗口扔下去。
这件事如果公布于天下,这将给亲法派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们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让拥立亲法派的皇甥登基。一旦新帝登基,他的竞争对手日兴企业就会取得安南铁铝氧石矿山的采矿权,而自己的采矿权将被取消。他不断在打探政府处理此事的方针,当他得知这件事以内部机密方式处理时,总算松了口气。不料在去帝国饭店的途中遇到了真名古,本想让真名古省去传讯皇帝的步骤,谁知却适得其反,说漏了嘴,更加坚定了真名古彻底调查此事的决心。
真名古对不公平的事情恨之入骨,甚至这种憎恨超过了对祖上仇人的憎恶,他有着刚正不阿的情操,是处理这种善后工作的不二人选。真名古是搜查课长。不论是派谁做,按顺序都会首先命令真名古去做。更何况当局已经抢先一步做了手脚,还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林谨直并不完全清楚这里面的来龙去脉,不小心在真名古面前把事情全抖搂出来了,就算是再冷静的人也会火冒三丈。林和真名古的谈话无疑是火上加薪。真名古写完辞呈后把它放到怀中,看了一眼想极力安抚他的林谨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帝国饭店。
显然真名古要去犯罪现场,真名古在有明庄又会发现什么样的秘密呢?我们过一会儿再说。正当大厅里真名古与林谨直进行一场心理战的同时,楼上豪华包间里也上演了一出荒唐苦闷的情景剧。
在上上回我们已经说到,古市加十在元旦凌晨三点后和宗皇帝一起去了有明庄,和皇帝的爱妾鹤子三人一起吃夜宵。他四点左右离开有明庄,刚走到山崖下的空地,鹤子的尸体就从天上飞落下来,他急忙把她扛到先前的房间,鹤子已经断气了。根据以上情况推理,只能是皇帝杀死了鹤子,并把她扔到窗下。而此时,这位皇帝如同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当加十进退维谷之时,马婆带了两名警察进来了。加十供述说,刚才还是三个人在这里吃消夜,如果鹤子是被杀的话,肯定是刚才逃跑的那个人做的。刚才吃消夜的时候,其中两个人用一个盘子和刀叉,他们相互喂食。所以桌上只有两份使用过的餐具。加十的这些话自然不会被警方采信,于是把他当作杀人犯当场逮捕。将近早上八点时,异常惊恐的加十才被从溜池警局放出,送回了帝国饭店。
加十原以为是皇帝疏通了各方面关系,所以警局才把他释放。皇帝为了犒劳他才把他请到饭店。他理直气壮地坐在安乐椅上等待皇帝。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帝并没出现,而是一个领班把菜单送到加十的面前,接着一个服务生把一份电报毕恭毕敬地送给了加十。加十心里大吃一惊,服务生毫不迟疑地把电报送给他,显然服务生把加十当成了皇帝。不管是谁,再怎么经验丰富,出现这种情况也都会不知所措,精神恍惚。加十也是如此。
一名小报记者竟被当作皇帝,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各位读者也难以接受这种现实吧。但也许有人因为被小看而不悦,各位读者早就知道加十绝对不可能被误认为是皇帝。
也许二者在相貌上或许有点相像的地方,一位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富贵之相,下巴上蓄着一副乌黑发亮的胡须;另一位呢,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副卑贱之相,即便下巴有胡子,也是长出来的。也许马婆和警察等人没见过皇帝的长相,但经常为皇帝服务的服务员不可能把他错认成皇帝。加十怎么突然间就被当成皇帝了呢?
加十意识到自己正在享受皇帝的待遇时,他脑子里立刻浮现一个让人心惊胆寒的想法,他们要把自己当成皇帝的替罪羊处死吧,他自己最清楚,服务生们绝不应把他错认成皇帝。如果是这样,也就是说他无论怎样为自己辩护,他都会接受审判,会被判刑。如果自己真是犯了罪被判刑也就罢了,可自己什么也没做,却被当成杀人犯,终生在暗无天日的牢房,这也忒惨了。现在还不如逃走,也许有机会活命呢。想到这里,他迅速从安乐椅上跳起来,用白围巾围着嘴,拉低帽檐,慢慢拉开门准备出去。这时,他发现平日相识的几个便衣警察在悠闲地走来走去。
加十赶忙关上门,靠着门大口喘着气,等他的心跳变得正常时,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有些过头。如果真像自己想的那样,今天早上不可能被警局释放,更不会有皇帝这样的礼遇。警局的局长也说已经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了,没有任何新闻记者知道这件事,这已经是非常清楚的暗示了。也许加十真的被误认成皇帝了。
加十皱起眉头,大脑高速运转,尽力把所有的思考能力都聚集起来。他抬脸望了望墙上的镜子,发出叹息声。在镜子里的人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加十,是一个眉头紧锁的陌生人。
加十怎么会被误认成皇帝了呢?其实是一些简单的偶然因素促成的。刚从警局走出的加十不自觉中已经在心理上把自己当成被告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同行看到自己被押送到警局的样子,就像大多数被告一样,拉底帽檐,用围巾遮住脸,迅速走进汽车。到帝国饭店时也是以同样的装束下车,并迅速走进饭店。到了饭店后,虽然去了围巾,但整个人几乎都陷进安乐椅中。呈送电报的服务生也是只看到了他的肩膀。这些情况加十根本没有预期到,但是却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若是故意为之,相反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呢。饭店的从业人员往往思维定式,看到便衣警察及护卫光明正大地出入皇帝住处,即便是蒙着面也不会怀疑不是皇帝本人。尊贵之人往往有很多寻常之人无法预料到的癖好,就算蒙上脸他们也不会起疑心。这些偶然的因素让加十当了一次皇帝。
此时加十脸上的惊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脸狡黠的神态浮现在脸上,傲慢地蜷缩在安乐椅里。
“这件事越来越激动人心了,知道这件事内幕的人除了几个警察和马婆外,偌大的东京就我一个人了,而且在案发五分钟前,我是唯一在现场的证人。这真是天赐良机于我这个新闻记者,即便这个案件一两个月不能破,我也不会站出来说出真相,我一定要拿到这个最大的独家新闻,把那些所谓一流报社的记者都踩在脚下。熟料到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现在却骑虎难下啊……一个不入流的小报记者竟被当成皇帝,而且这件事是警局引起,如果把此事公布于众,岂不是被全国人民耻笑吗……不仅如此,甚至连整个内阁都会倒台啊。”
他经过一番思索后,神情变得更加激愤。
“要是真有这样的结局,哈哈,我发表了独家新闻后,不止是日本,我将会全世界闻名,大家都会知道《夕阳晚报》古市加十的名号。我的报道将通过电波传向世界的每个角落。我这不是在梦中吧?‘皇帝杀人’这可是大新闻啊,这次真是握住了一个了不得的新闻啊。笨蛋的警局还说没有半个新闻记者知道,真是开玩笑。平常被你们看不起的《夕阳晚报》已经紧紧抓住了这次大新闻。我们报社不仅有骨架还有骨气,即便是有生命危险,也阻止不了我拿下这条大新闻,让我们报社一跃成为一流媒体,你们等着瞧吧,以前总被看成乡巴佬儿,这次就让你们看看乡巴佬儿的气节。”
此时的加十意气风发,准备大干一场。加十的想法没错,这种事情在国外很常见,这些所谓的秘密政治最终会成为在野党击败政府的锐利武器。挖掘这些不可告人的勾当,确实可能让内阁倒台。无怪乎加十如此兴奋!
加十在本小说的第一回已经出现过了,不过没有对他进行详细介绍。他毕业于北海道农科大学土木系,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这样冷门的专业。虽然此人有远大抱负,但毕业后不出所料,没有工作机会。他在北海道一所小学当了几天老师,感觉没什么前途,于是辞去了教师的工作到东京来找机会。到东京后,在街头饥一顿饱一顿地辗转流浪,幸而遇到了同乡幸田节三,在《夕阳晚报》做了一名记者,这是一年前的事了。他毕竟是学土木的,也说不上有什么才气。但此人有一个长处就是可以为意气相投的人赴汤蹈火。幸田节三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拯救了他,这一点他永远铭记在心,他忠诚地在报社工作,似乎在用自己的力量来挽救这个日益衰退的《夕阳晚报》。幸田三节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所以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加十为了拿下“皇帝杀人事件”这个独家新闻,他甚至愿冒生命危险。这种气度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其他一些司空见惯的小心眼更是无法与加十相比。皇帝杀人实在是一件大事啊!
这种朴实的乡巴佬儿由于不了解城市人的狡猾,不知不觉就被某种卑劣的目的所利用,这不仅使他的远大理想流产,而且过不多久就会横死街头。不过,在那之前,我们所关注的是这个木讷的乡巴佬怎样抢先那些头脑灵活的一流记者,如何描绘出事情的发展方向。这些我们过一会儿再论。这时候加十又皱起眉头,思考下一个问题。
“最关键的是,皇帝去哪儿了?我要装出皇帝的模样,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如果他们看清我这张脸,一下子就会露馅儿的。”他在屋里踱来踱去,拿起墙上皇帝的照片和镜子里的加十对比,不禁连连叹气,“就是不一样啊!简直是天壤之别啊……若把鼻子挡起来,眼睛眉毛倒有几分相像,脸型也简直一模一样,只是这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我的眼神是贼头贼脑,而皇帝的眼神充满了威严,瞳孔也清澈见底,真是帝王之相啊!出身不同,真的很可怕呀!我这张脸再怎么看也不像皇帝啊。一旦露馅儿,后果就难以想象。不管怎样,还是要做一些改变吧。”
他把椅子搬到镜子的对面,又陷进整个椅子里面:“面对镜子坐下,我能从镜子里观察进屋里的人们,而他们只能看到我的背影。果真有危险情况,我可以随机应变。只有先这样了。”
话还没落地,就听到有人敲门。你们认为进来的会是谁呢?在东京见过皇帝面的只有林谨直和有明庄的六户人家。若是林谨直进来,加十当场就暴露无遗,这场面将会十分滑稽。虽然大家都希望这样,但这时林谨直正在大厅目送真名古的背影。事情往往不像我们的期待那样发展,进屋的是一个秃头,该饭店的负责人。
秃头在门口弯下腰去,简直可以舔到自己的鞋尖,走进屋后用极其谦卑的声音说外务次长求见。接着进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黑衣人,典型的官僚形象。他满脸紧张,赶忙向加十敬礼,滑行般地靠了过来,加十十分紧张:“我患有感冒,请离我远点儿。让我听到你说话就行了!”
“哦,真糟糕,您感冒了要赶快请医生啊。”次长皱起了眉头。
加十一脸不快:“不要多管闲事,有话快说!”
次长不断在搓手:“很抱歉,今早的事情都是我们的疏忽造成的。本应该由外务大臣来此向您致歉,很不凑巧,今天正好是参贺的日子,所以由我来向您道歉。”
“请你简单明了地说,你也知道我的心情不佳。”
“是的,请允许我做简要的说明。根据我们的调查,鹤子小姐是因为悲观厌世自杀的,随后我们的真名古课长将会写出书面调查报告。这都是我们的失误造成的,请看在我们政府果断处理这件事的面子上,望您能够原谅。我代表两位大臣衷心表示歉意!”
“我知道了。新闻媒体这方面呢?”
“没有任何媒体知道这件事,我们高度保密!”
“何以断定?”
“这件事幸好发生在元旦,我们迅速进行了处理,并严格保密,绝不会泄露到外界。陛下您当晚也没去有明庄,我们确信鹤子是精神病发作而自杀的。即便这件事传出去,也与陛下毫无瓜葛。”
“这样最好!千万注意不能让新闻媒体知道。如果媒体披露此事,我自己也不清楚会做出什么反应。这一点特别重要,一定要给你们两位大臣强调清楚!”
次长满口说着“一定一定”,狼狈地离开了。加十呜呜啦啦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真悬啊!这个人总算被我应付过去了,天知道还会有谁来。吃早餐前还是保持一个清醒的大脑吧。”
加十伸了伸懒腰,打个哈欠在椅子里睡着了。约十分钟后,林谨直来向皇帝请安。他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
“陛下,我是林谨直。”
他在门口行着礼等候回应,但过了两分钟还是没有反应。他再也不能继续保持这种不自然的姿态,胆战心惊地抬起头,从镜子中看到皇帝正在酣睡。他怕皇帝着凉,赶紧走到椅子的另一端,拿起衣服,盖在皇帝身上。这一盖不要紧,让林着实吃了一惊,皇帝脸上的围巾垂了下来,正在酣睡的是一个面相卑贱的陌生青年!
12.铜鹤喷泉的剧本
在通往新町方向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这条小路从两间艺妓的屋子中间穿过,可以清楚地看到细格子门上的玄关,门牌上写有某某寓所,显然是某人的妾宅。
茶厅里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火盆,两个妇人正在谈笑风生。其中一个约有二十多岁,身材中等,身穿灰色夹衣,配着格子腰带,低岛田发髻上插着梳子,上面镶嵌着玳瑁,给人感觉似乎是一个假扮的艺妓。另一位是个老太婆,脸上爬满了皱纹,一个小小的发髻顶在稀疏的头发上,穿着老式的服装,露着后颈,整个下巴都快掉到火盆里。老者开口说:
“我在有明庄的时候,她在床上吃饭,把橙子、鸡蛋弄得到处都是,一会儿要苦酒,一会儿要咖啡,还说这都是西洋作风呢,这真是一个让人感到麻烦的贵妇人!一天到晚穿着一件薄绸做的长开衫,上面沾满了污垢,你说说,这不让人烦吗?还说如果不这样,先生会不高兴。什么先生啊,就是一个外国佬儿,只是白了一点罢了。日本男人多的是,为什么专挑这样奇怪的人呢……还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举动,如果那个外国佬要来,她从三点开始就煮咖啡,如同一只老鼠一样在门口进进出出,把我的眼都绕花了。”
通过上面的一番对话,读者应该知道上面的人物了吧。这个老婆子是原来有明庄鹤子的帮佣婆,这位年轻女子是日比谷公园园艺长的女儿叫悦子。她在百货公司做电梯管理员时被幸田节三看上了,从前年冬天开始被包养在这里,但包养费并不高,只是委任官的等级罢啦。悦子很讨厌别人说自己是小妾,她要求每月寄来的《夕阳晚报》的信封上写着“酒月秘书小姐”,在这里我们不去追究这些,这老婆子和酒月一家很早就相识,悦子俨然把老婆子当作自己的用人。
悦子不屑地听着老婆子说话,突然变成了一副正经的面孔:“据说她的这位先生是安南的皇帝,是真的吗?真是这样,岂不很好?”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艳羡的目光。老婆子点头表示肯定。
“唉,应该是真的吧,她每月都能收到很大一笔生活费,几十万一瓶的香槟随意挥霍,冬天还吵着要吃芦柑、香鱼之类的稀罕物,那真是没法说呀。”
悦子不满地伸伸舌头:“容貌也不算漂亮,还那么傲慢,真不知道好在哪儿。”
阿婆掰了掰手:“小姐,说真的,容貌和您相比,她还差一大截呢。因为她是演员,就以为自己多么了不起。前一阵子还跳舞给我看呢,赤身裸体,全身精光,跳了一个土风舞似的舞蹈,接着又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着一些‘要杀就快杀了我吧’之类的话。仅仅就这些也就算了,你不知道吧,她还和住在对面的一个叫川俣踏绘的舞蹈家像夫妻一样睡在一起,真是无耻下流啊!你说说,这种事真是稀奇。”
这时花园口处传来了幸田节三的声音,随后就传来推拉玄关的声响。阿婆听到这声音后就要起身,悦子对阿婆说:“不用回避,没关系啦,今天是假日,你就在这儿慢慢坐吧,我还想听你讲鹤子的事情呢。”
她说着就干净利落地站起来,走向玄关。幸田和酒月两人走进来了,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办法甩掉了警察,两人脸上找不到一丝紧张。幸田摇动着微胖的身体直接走到火盆边,在坐垫边盘腿而坐,仰望着酒月的脸:“嘿,酒月!”他大叫一声。
酒月用脚把坐垫踢了过来,枕着坐垫就躺下了。
“我也真是吓了一跳啊!”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天花板出神。幸田在裤子上撑起一只胳膊肘:“嗨,这真是太吓人了,我幸田节三从没像今天这样吃惊过……你真的想过那只鹤会唱歌吗?”
“是啊,没想到啊!”
“咱们不是在白日做梦吧?真是唱歌了吗?”
酒月自暴自弃地说:“是唱了,是唱了!”
幸田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酒月的脸。
“你不该是做了什么手脚吧?”
“这我正想问你呢?”
幸田把手放在胸前:“真是奇怪啊!”
酒月向天花板吹了一口气:“幸田,你竟这么走运,太有出息了,有勇气的人是谁也挡不住啊!凭借着这勇气,竟然真让铜鹤唱歌了,真是不简单啊!我心服口服地认输。”
悦子似坐非坐地侧身跪在火盆边,用怪异的眼神听他们两人说话,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们一脸正经,好像说得和真的一样,我会相信你们的话吗?”
幸田不高兴地咂嘴:“你们去弄点酒来,不要光坐在这里。”
悦子闹起别扭来,晃着身子站起来不满地说:“还真是吓人啊!阿婆咱们去里边吧,人家在谈秘密呢。”
她拉开纸门大步走了出去,阿婆应了几句新年的客套话也到里边去了。
幸田倾着身子问酒月:“酒月,你说说,这只铜鹤为什么会叫呢?”
“我也不知道啊!”
“这只鹤是用铁做的,再怎么用力打它,不要说唱歌,就是个屁也不会放啊!本来等着警察来解围呢,不料它还真的叫了呢,这太奇怪了!”
从两人的对话里我们可以明确知道,所谓的“唱歌的铜鹤喷泉”压根儿就是一场子虚乌有的事。这是酒月喝醉后经过喷泉时想到的一个诡计。那些所谓听到铜鹤唱歌的人,自然与这两个人有着不可告人的勾当。遗憾的是兼清博士也被拉进这场诡计来,但从这件事中反而可以看出博士的超尘脱俗。
他们大肆宣传铜鹤会在元旦上午九点十二分唱歌来聚敛一万元钱,这自有他们的打算。因为日比谷公园临近警察厅,警察厅看到这么多人在这里非法聚会,自然不会等闲视之。一旦警察来驱散群众,他们就以上边有解散命令为借口,假装遗憾地宣布“铜鹤歌唱会”结束。
幸田和酒月预计聚会开始不多久警察就会来过问,谁知情况有变,他们利用警察的计划落空了,一直等到九点十二分也没有见警察现身。正当他们不知所措,将遭殴打时,喷泉里的铜鹤竟不可思议地唱出了悠扬的曲调。经过这个事件,大家可想而知,幸田和酒月二人是多么惊讶,他们脸上当时会呈现出一副什么样的蠢相啊!也许这是上天对这种无德之人的捉弄吧!
“起来,别睡了,你说说,铜鹤为什么会叫啊?”
酒月把烟头扔进火盆里:“这就好比傻子数钱一样,总在重复同样的事情有什么意义啊?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算结束了,铜鹤唱歌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吧。本来它不会唱歌,现在反而弄假成真,对我们也有好处啊,起码说从表象看我们没有欺骗民众,只要把非法集会的问题解决了,我们就解放了。”
幸田露出了一丝苦笑:“什么解放啊,我总觉着山雨欲来呢?总不是我要被捕前的征兆吧。能逃到这里还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已经逃出来了,总之不是拘留就是罚钱,不会要你命的。”
酒月突然起身,用手把下巴托在火盆的横木上面:“幸田,还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那群来闹事的家伙,你不觉得……啊?”
幸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我也在考虑这事呢。若是‘旭’就是清川组,是‘国民’的话就是大伦会,怎么会轮到野毛山来找麻烦?”
酒月盯着幸田的脸,喝了一口凉茶:“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要不野毛山都出动了呢?本来不会鸣叫的铜鹤都叫了,照此查下去,一定是有一件大事。既然蹚了浑水,我们只有走到底了,就是不知能走多远。”
幸田一直在盯着酒月的脸,过了一会儿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好!”
正在这时,格子门被用力拉开了:“阿婆在吗?”
拉开格子门的是杂货铺的小伙计,他经常出入有明庄。他拉住格子门大叫:“阿婆,不好了,不好了,皇帝的小妾跳楼了!”
幸田站起来,眼里闪着光。阿婆从里面跑了出来:“怎么了?小姐跳楼了?是死是活?”
“死了,从窗户上掉到山崖,怎么可能活呢。”
阿婆皱了皱眉头:“今天真倒霉,岂不是要帮她净身?大年初一就去干这种不吉利的事。”
“不用的,警察已经把尸体带走了。”
“还真是奇怪……还有其他什么奇怪的地方吗?还想到了什么?”
幸田赶忙走到玄关旁:“你是新町鸭铺的伙计吧?鹤子不是跳楼吧,应该是被谋杀吧!”
小伙计眼睛一闪:“其实我也这么认为。”
“为什么?”
“你想啊,一个要自杀的人不会去订购鸡鸭这些东西吧?昨晚她还给我打电话订购两只蓝颈鸭呢。”
“她具体什么时候给你打的电话?”
“除夕夜……不不,具体说是在元旦凌晨两点左右。”
幸田回到客厅,眼光与酒月对撞。
虎门十字口附近,晚成轩咖啡厅。
咖啡厅窗边坐着一位妇人,她是从美国回来的舞蹈家川俣踏绘,有明庄的住户之一,刚刚还在“巴里”。她不安地望着人行道,心神不宁、坐立不定。
一会儿后玻璃窗上闪过一个影子,外套的领子直立着,故意遮挡着燕尾服,鬼鬼祟祟地走进来。此人是珊瑚王儿子山木元吉,刚刚也在“巴里”。他应该是直接从“巴里”赶过来的。从时间上来算,这离岩井子爵在“巴里”报告鹤子死讯不足一个小时。
山木的脸庞原本黝黑,没有一点光泽,现在更显暗淡了,鼻尖冻得通红,一副穷酸相。他大步走进来,拉把椅子坐到踏绘的身边。
“真糟糕,我被哈齐森缠住了,所以现在才赶到。”
山木元吉先做了一番自我辩解,踏绘很生气,没有正眼看他一下,对他的辩解置之不理。山木把下巴悄悄伸过去:“那个人不会是觉察到什么了吧?”
踏绘身体猛地一颤,转向山木问:“觉察什么?”
“我们俩的事情啊。”
踏绘轻松地耸耸肩:“有什么好怕,傻瓜!”
“你真的不怕?被岩井发现你也不怕?”
山木不经意间看到踏绘正在用力撕扯手帕,这也让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样紧张啊?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踏绘抬起头急切地说:“听我的,还是退出那笔交易吧?”
山木又是一惊:“你说的是两百九十五克拉的事吗?”
“别装傻了,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
山木耸着肩:“这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我也很无奈啊!”但同时,山木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请明确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要求我放弃呢?”
“像你这种人根本处理不好这种事,事情重大,早放手早安全,我可是为你考虑的。”
“事情越大越好,只有这样才能竭尽全力去争取成功啊。我忘记告诉你了,犬居仁平那边的通道已经打通,这事快要成功了,现在要我退出,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紧紧握住踏绘的手:“小踏,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而且还借了一百万啊!我走投无路了。也许是我咎由自取,这事如果不成功,我这辈子就完了。现在这种状况,我怎么会退出呢?我已经孤注一掷了,我绝不会因为一点儿小事而退缩的!”
踏绘紧紧回握住山木的手:“就算我求你了,行吗?”
“你就放过我吧,小踏。”
“你难道不觉得害怕吗?”
不知何故,山木脸上突然浮现了一丝恐惧:“你应该是哪里出了问题吧?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这可是一笔光明正大的交易,我也只不过收取一定的佣金罢了,这有什么过错?但也不是一件值得宣传的事情,严守秘密是交易的首要条件,这件事只有你和印东知道。如果这件事泄露出去,会给他人增添不少麻烦。”
踏绘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不住地唉声叹气:“我当初为什么要回日本啊。现在大家都骑虎难下,推脱不掉了,这真是太可恶了。”
突然,踏绘白了他一眼:“你还在装傻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鹤子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鹤子为什么会死,你应该清楚吧?我问你的是这些。”
山木忙止住踏绘说话,抬眼看了看服务生:“你在乱说什么?”
踏绘一脸不快,吐出一个圆圆的烟圈儿:“我没说这事是你干的,不要这么紧张。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山木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小踏,不要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里面的内情你最清楚,你为什么老在背后说鹤子坏话,还经常出入鹤子的住所。有传言说你们关系很微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言?”
踏绘的脸一下子变得蜡黄:“你不要多管闲事,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别人那样说又能怎么样?”
她说完这些话,把头转向了窗外,也许是怕别人看穿自己的内心。山木在郁闷地吞云吐雾,不知为什么指尖在抖动。
这时候裁缝小花从窗前经过,她似乎已经同熊女分开了,低着头在走路。踏绘看到小花就冲出门去,跟山木连个招呼都没打。
“小花,小花!”
她一边叫着小花的名字,一边奔跑着追赶小花,见到小花后,异常亲昵地和她握手。
“小花,听说今早出大事了。”
小花感到有些不解,不悦地抽回手:“是啊。”
踏绘端详着她的脸,似乎在寻找答案:“你了解详细的经过吗?”
“不清楚。”
“真的不清楚?”
“是的。”
“你们那么熟悉,一定吓你一大跳吧?”
“是啊。”
踏绘好像在自言自语:“死人是不会吃什么亏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小花的脸,把嘴凑到她耳边:
“恭喜你,小花!”她说。
13.谁在窗口张望
山王台有一条通向有明庄的陡峭小路,真名古穿着一身黑衣大义凛然地走向目的地。他按照警局的要求,前往有明庄搜集鹤子自杀的证据,这一点大家都清楚。鹤子的死因还难以确定,不论是自杀还是被谋杀,都是一些传闻,只能等待真名古的调查结果。
结合林谨直所透露的一些情况,以及局长报告鹤子离奇的死亡,还有皇帝被拘留,内外务大臣、警保局长等人的商议等诸多因素,显然他们已经布置了自杀的现场了。派真名古前往现场,不过是要他搜集已经布置好的自杀证据。为什么让真名古去做这件事呢?他们需要真名古签名的调查报告。真名古遭到警局的捉弄,去担任这可悲的角色。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真名古对侦查事务非常执着,他的这种执着绝不会比雨果《悲惨世界》里的嘉伟尔刑警差。这种人执着于铲奸除恶,警厅上上下下对此都十分畏惧。大家一看到真名古出现在走廊里,都会噤若寒蝉,如同船夫等待台风过境一样,同事们都低下头等待真名古消失在课长室中。
如果大家能目睹走在小路上的真名古的背影,都会点头说原来如此吧。他披着黑色外套,就像坟地的大乌鸦,阴沉的气氛在四周弥漫,他一步步地向上攀爬,似乎将有什么不吉祥的现象出现,他那阴冷的杀气,吓得路旁的小草都卧倒在地上。
处理国家大事有时是不能拘泥于一些善恶的细微末节。这件事情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如果按常规处理皇帝杀人这件事,必然引起很多国际问题。安南皇帝私自访问日本本身就够棘手了,再加上他在日本杀人,这其中的麻烦可以想见。如果真名古执意要揭穿这件事,真的是没有一点儿好处,所以最好能够圆满处理这件事情。让真名古这样的人参与这件事的确不太合时宜,因此警局事先做一些手脚,也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真名古坚持法律原则凌驾于国家之上,法律不应该被政府所左右。因此他得知政府处置这一事件的态度时勃然大怒。在真名古看来,一国的皇帝犯下罪行也不能逃避法律的制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能因为保全所谓日本政府的颜面而要牺牲法律的公平公正原则。
似乎双方都有自己的道理,难以确定孰是孰非。如果要让这件事的真相大白于天下,真名古要违背警厅的命令,向警厅发起挑战。不知真名古能否下定这样的决心,真名古的怀里已经揣着一张写好的辞呈,或许他已经下了和警厅对抗的决心。他下垂的眼睑里发出凄然的光芒,从中可以看出某种不屈的决心。他虽然阴沉,但绝不是一个卑鄙的人,他为人老成,没有年轻人身上的稚气。真名古坚定地认为自己这么做是在尽一个检察官的义务。
有明庄的一切和往常一样,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也见不到巡警的影子。真名古到有明庄没有看到任何异常。
“真烦人,怎么又来调查啊?”一个女人不耐烦地说。
真名古在地板上坐下,用低沉的声音问:“你就是马婆?”
他开始了自己的工作,马婆照例点了点头:“没错,我是。”
“你在这里主要做些什么事情?”
“我在这儿也没做什么,就做一些大家交代的琐事,对,就是一些小事。”
“昨晚皇帝来时还跟有什么人吗?”
“有皇帝来这里吗?我可不认识皇帝,说名字的话可能我会知道。”
“一个叫宗方龙太郎的人。”
“宗先生昨晚没来过啊,我很确定这一点。”
“你没有弄错吧?”
“怎么可能呢?”
真名古双眼依然下垂:
“真是佩服你,嘴巴牢不可破啊!不论谁问你,都这样就好了。请告诉我那个玄关怎样打开?”
“你问这个干什么?”
“请老实回答这个问题。”
马婆一脸紧张:“要用自己的钥匙去开门。”
“关门的时候呢?”
“只用推一下就可以了。”
“就这一个出口吗?”
“对,就这一个出入口,大家都从这个梯子上下。”
“那个叫鹤子的女子像是在等皇帝之外的人吗?诸如朋友之类。”
“她应该没有等任何人吧?”
“你怎么确定?”
“昨天快十二点的时候,山崖下的花裁缝给鹤子小姐送东西,回来时顺道在我这里聊了一会儿,说到现在宗先生还没来之类的话,并且显得很焦急。”
“所以你就确定没在等其他人吗?”
“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那位送东西的小姐还说什么了吗?”
“她羡慕鹤子,说鹤子很幸福。其实她常常这样说。”
“只有这些了吗?”
“其他的我记不起来了。”
“那个小姐具体是几点到这里的?”
“应该在十一点五十分左右吧,聊了十分钟的样子,除夕的钟声就响了。听到钟声,她说了一声新年快乐就走了……还有什么要问吗?”
“还有一点,那位小姐是最后见鹤子的人吗?”
“是的。”
“后来再也没人去过鹤子那里吗?”
“没有。”
“事发后有人从玄关出去吗?”
“没有。”
“你没有一直站在玄关边吧?你怎么确定没人从这里出去?”
“开玩笑,当然我不会一直站在玄关边……但我这里有一个电气机关,一旦有人开玄关的门,就有铃声响起。”
“你的意思是事情发生后铃声一直都没响?”
“鹤子的用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一般是在十一点半过后回去,把厨房后门的钥匙给我后就回去。”
“钥匙在哪儿呢?”
“就在我这里。”
“仅有这一把吗?”
“是的。”
“你具体是什么时间知道这件事呢?”
“大概是四点左右,当时我听到‘啊’的一声叫。”
“是从山崖下传来的吗?”
“是的,我的耳朵特别好,这我一点儿都不是自夸。”
“原来是这样啊。再后来呢?”
“我就急忙跑到山崖下,鹤子已经毙命了。我把她背回了房间。”
“是吗?”
“我以前做过相扑,还拿过前几名呢。”
“所以鹤子是……?”
“毫无疑问,是自杀的。”
“你这么确定?”
“不是这样吗?鹤子小姐的公寓里昨晚没有其他人,再说了,平时她老是说不想活了。”
“你回答得很好,简直可以得满分。现在那个叫花的裁缝在家吗?”
“这个还不好说,今天可是正月初一啊。”
“你辛苦了!我还会来的。”
和马婆谈完话,真名古起身慢慢走到山崖下。他拉开了一栋旧房子的格子门,一阵优雅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一位美丽的姑娘从拉门里探出了头,这位姑娘皮肤白皙,大约十八九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看到真名古不禁大叫起来,像栖息小鸟从树上飞起那样站起来。这位姑娘正是真名古在日比谷公园救出的花裁缝。这么巧的机缘让真名古也吃惊不已。但此时,真名古只是同往常一样正眼看了一下她的脸。
这么出众的容貌,还真是少见。虽然银座美女如云,但真正能让人瞠目结舌的几乎没有。花裁缝是属于这为数不多者之一。她脸庞的开朗与纯情像莲花一样绽放。能与这种美貌的女子相遇,任何男人都会觉得没有虚度此生。花再次向真名古说了一些道谢的话,但一听说他是警厅的人,脸上灿烂的微笑顿时如同露珠遇到太阳般消失了。她用双眼不安地打量着真名古的脸。像真名古课长这种男人,确实难以让姑娘们喜欢,有这种反应也算正常。她想一直让真名古站在门口太不礼貌,就把真名古带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台子上铺着桌布,和针盒一道整齐地摆放在墙边,机器用布盖着,上面还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从这些摆设看出,这姑娘有庆祝新年到来的意愿。
真名古在床边坐下,毫不客气地开始了问询:“你何时开始出入鹤子那里的?”
鹤子低下头不出声,似乎眼里含着泪水,过了一会儿说:“去年十月左右。”
“有人说鹤子跟你讲过心里话?”
“那是开玩笑的。”
“鹤子近来很反常吗?是否说过一些不想活之类的话吗?”
花瞪大了双眼:“没有,从来没有。”
“你见过皇帝吗?”
“鹤子让我看过几次照片。”
“是否当时想,这还真是个美男子?”
听真名古这么一说,花涨红了脸,真名古直视她的脸庞。
“你还没见过他真人,可惜啊。”
“已经约好了,把做好的衣服送到饭店,就能亲眼见到了。”
回答完问题,她把头缩进衣服里,陷入深深的沉思。真名古默默看着花,顺手推开窗户,眼睛上方就是有明庄的房屋。
真名古用手指着前方:
“从这儿可以看到有明庄啊,从右边数第二个窗户就是鹤子跳下的窗户吧?”
“是的。”
真名古转身对着花:“姑娘昨晚是几点睡觉的?”
她听到这个问题,身体突然发生了变化,眼神如同被猎豹追赶的小鹿般走投无路。她不敢看真名古,趴在床上哭了起来,过一会儿抬起头说:“我了解很多情况。”
真名古并不感到吃惊,他的脸依然阴沉:“哦,你了解什么情况?”
花的嘴唇在不断抖动:“我……我都看到了,从这个窗户里……”
花究竟会看到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