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晌午,唐笑笑在床榻上刚吐纳作息完毕,便听见远处寨门剑甲齐鸣,厮喊震天。他暗道:“莫非是明军攻寨了?”心念至此,便起身朝寨门走去。果不其然,只见一干倭兵扛着滚木,擂石,提着锅油,疾步朝寨墙奔去。唐笑笑拉住一名惊慌失措的倭人,用日语问道:“战况如何?”
那倭人指着寨墙,急促地说道:“明军疯了,居然不计生死的强攻山寨……”说完,也不理会唐笑笑,径自疾奔而去,他听得心头一震,心道:“这不似明军战法?莫非大营出了什么变故?”他明白要知道答案,还得耐心等到今夜三更时分,与陈大成见面才能知晓。
此时,一名黑衣汉子跑了过来,呼道:“唐护法,帮主有请。”
唐笑笑也不多言,便随着他进了议事大厅。跨入厅中,只见汪傲与“四大门主”齐聚在厅内,纷纷嚷嚷的争吵起来。
冷无涯道:“帮主,此刻明军的攻势已竭,我带人杀出去。”
汪傲不以为然,还是那副冰冷的口气,说道:“爹,千万不可。恐防有诈……”他见冷无涯执意而为,又道:“这些时日,明军攻寨,都是在远处呐喊几声,便撤回了。今日一反常态,不觉得奇怪吗?”
柳大如粗嚎一声,“少帮主,说得有理。冷门主,你稍安勿躁,看清形势再说?如何行动,还得听帮主吩咐!”
“还看个屁……再不行动,黄花菜都凉了。帮主,你速做决定?”冷无涯面现愠色,瞪着柳大如,急切地催促道。
汪植望着众人,没有出声。他见唐笑笑步了进来,道:“笑儿,你来得正好。明军强攻山寨,你是如何看待?”他这一声“笑儿”,显然已经把唐笑笑当成了自己人。汪傲听到这声呼唤,面色一沉,心中极其不悦,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发出声冷“哼”。
唐笑笑道:“帮主,此番攻寨,不似明军以往的战法。莫非岑港大营出了什么变故?”
汪植颌首点头,沉思半晌,道:“恩……你说得有道理!”他把身后一名黑衣汉子叫了过来,耳语几句,那人便匆匆离去,汪植又道:“这些明军都是些酒囊饭袋之徒,毫无战力,让他们攻寨无疑是送死。咱们还是等等探子回报消息,在做盘算!”
不一会,那名离去的黑衣汉子走了进来,将一只信鸽递给汪植。汪植解开捆绑在信鸽脚下的纸笺,看了片刻,笑道:“无碍,无碍……天助我也,岑港大营换帅了。这俞大疯子被朝廷革职查办,让锦衣卫带回了杭州。目前大营由朝廷的监军李由指挥!”他走出厅门,将信鸽放飞,踱步而回,又道:“李由这厮哪会打仗。这人是靠着吹牛拍马,混到了一个朝廷的监察御史。他本是个言官,也不知道嘉靖这老儿,为何会派他来岑港监军?俞大猷一而再,再而三的违抗圣意,嘉靖老儿终于震怒了,我看俞大疯子此次是凶多吉少了。”
汪傲从无表情的面上,似有喜色,道:“爹,目前俞大猷被抓,戚继光已伤。岑港大营已是群龙无首,我猜测那李由必是害怕嘉靖老儿的责怪,立功心切,才会指挥明军强攻山寨。”
汪植笑道:“不错。咱们也无需与他硬拼。只需守好山寨便是。这样下去,岑港之围不日可解,可真是件畅快人心的大好事,值得庆祝,值得庆祝呀……哈哈。”
这袭话语,听得唐笑笑暗自心惊,暗想:“这可糟了……那李由真是糊涂呀。俞大帅围岑港的计划全让他给搅和了。幸亏戚将军还在,胡大人为何不阻止这个脓包统帅呢?”他越想越疑惑,也搞不清胡宗宪与戚继光的意图。
这一战只杀得天昏地暗,待到夜幕降临,方才鸣金收兵。寨墙外,一片狼藉,尸横片野,估计此役明军战死约有千余人。鲜血,触目惊心,一些倭人走出寨外,将那些已殁明军的头颅砍了下来,插上竹条,立在山寨外空旷的草地上。还有的更加残忍,他们将那些人头,成品字形堆放在寨门前,让人远远望去,惨不忍睹,不寒而栗。
唐笑笑站在寨墙,望着眼前的一幕,犹如心中被人用刀剜了般,泣血抽动。他紧握双拳,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忍住不让眼泪淌下来。最让他痛苦的,却还是与那些倭兵和静海帮的帮众们一同,望着眼前的残尸,嬉笑讥骂。唐笑笑此刻在心中暗暗起誓,“不灭静海帮……誓不为人!”
一轮明月渐渐升起,山寨经过白日的一役,略显沉寂。微风袭过,一阵刺鼻的尸腐气味扑鼻而来,令人欲呕。寂静的夜空中,隐约间,好似能听见些鬼哭阴嚎之声。
在风欲静的营房中,唐笑笑提着坛酒,微醺着倒在她的怀中,抽泣片刻,他将白天所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了风欲静,直听得风欲静毛骨悚然。她轻抚着他的额头,望着唐笑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淡淡的道:“笑哥,我想求你件事?”
唐笑笑“咕哝”饮了口酒,愁然的抬眼道:“何事?”
“我想求你在破帮之日,能放我义父一马?”她神情伤感,抚摸着他的脸颊,“我自幼父母双亡。这么多年,都是义父将我养大。他虽然废了我的武功,但我不恨他。我知道你此次来帮中并不全是为了我,可能你有更重大的任务。我猜想必定是为了剿灭静海帮而来……”风欲静兰心慧质,聪明睿智。以她对唐笑笑的了解,必然会想到他来到静海帮的目的何在。
唐笑笑惊闻此语,酒已醒了一半,他翻身座起,望着风欲静半晌,内心恢复了平静,莞尔一笑,道:“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你这么嫉恶如仇的人,怎么会为了我,而加入静海帮,助纣为虐呢?”风欲静看着他,眼神略显幽怨,道:“我不阻止你干任何事情,只求你能在破帮之时,饶了我义父的性命。”
唐笑笑默然半晌,道:“好,我答应你。我尽力而为的保全他的性命……”他握住她的双手,道:“静儿,我这么做,你可恨我吗?”
风欲静摇了摇头,将头靠着他的肩膊,叹了口气,“唉……我的心早已随了你,天涯海角,你去哪?我便去哪?不过我在静海帮长大,多少也有些情分。但帮中的所作所为,人神共愤,迟早有一天会遭到报应。我只是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么快!”
唐笑笑用手揽住她的香肩,怜惜地在她额头上亲吻下,道:“放心,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重新生活。”两人座在床头,就这样依着,默然半晌,忽然唐笑笑想起件事情,问道:“静儿,你可知道沩山上有条出海的密道在何处吗?”
风欲静思虑片刻,道:“恩,那条密道我没去过。但我知道密道是由柳大哥在把守。帮中若不是发生危机情况,绝不会使用那条密道逃生……”
唐笑笑惊道:“柳大如?”,他想了会,喃喃道:“怪不得,我整日见不到柳大如的踪迹……”
风欲静道:“若非帮主召唤,他是不会出密道的……”
唐笑笑暗道:“下次我得好好留意他的行踪。”他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该回房准备,与陈大成的见面。于是便站了起来,辞别了风欲静,独自回到了住处。
夜入三更,沩山南山山脚,人迹全无。唐笑笑依约而至,陈大成已在此处守候多时,见到他安然无恙,吁了口气,问道:“二弟,一切顺利吗?”
“还好……汪植父子没有怀疑我,还招揽我入帮了?”
陈大成一拍他的肩头,喜道:“好兄弟。你真行……”
“大哥,白天所发何事?是不是大营真出了变故?”
陈大成便将俞大猷被押送到杭州府的消息与李由挂帅的事情说了一遍,唐笑笑问道:“胡大人与戚将军为何没有阻止这个混蛋李由?”
陈大成叹了口气,道:“当时事出突然,这李由害怕皇上降罪,此次出击不论成败,他都不会落得像俞大帅那样的下场。所以刚接过帅印,他便钦将点兵,实施强攻。幸亏戚将军佯装身受重伤,才不至于带兵上阵。”说完,他重重地啐了口,“这厮不顾前方将士的性命。确实可恨……”
唐笑笑想起白天的一幕,恨得牙痒痒,骂道:“这个混胀东西,一心只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枉死了那么多人,真该活剐了他。”
又听陈大成道:“胡大人本想去阻止他。无奈位卑言轻,起不了什么作用。这姓李的利欲熏心,仗着自己官大,将老皇上抬出来,狠狠将胡大人训斥一顿。”他越说越气,不禁骂道:“这狗东西,见强攻伤亡惨重,便将责任推到戚将军身上,说是戚将军抗旨不遵,还说若不是戚将军不带兵出阵,明军也不至于惨败于此……真是个杀千刀的狗东西。”
唐笑笑听完,怒从心起“,啪”的一掌,将立在面前的一个大树击成两截。他怒气发完,人也冷静下来。问道:“大哥。他如此一说,戚将军岂不惹祸上身?”
陈大成道:“无妨,将军早有准备。上书给了朝廷,称自己重伤未愈,要待休养些时日……”
唐笑笑道:“哦…那真是万幸。大营不能再任由这姓李的如此胡闹,两位大人可有何良策?俞大帅押送杭州府,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陈大成道:“黄锦大人已经过去周旋,料想俞大帅那边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这李由不太好办呀。要将他尽早撤换,让胡大人统筹方是上策。”
唐笑笑望着夜空中闪烁的点点繁星,苦思良久。只听到陈大成道:“对了。胡大人在营中已经见到了蒋洲与陈可愿两人,得知你已经暂时留在了静海帮。我在临行前,他让我转告你,在帮中一切事情要沉住气,不可轻举妄动。他还说蒋洲献计,诱捕汪植的事情正在筹划中,到时候还得靠你从中使力,将这只老狐狸从倭营中调出来。”
唐笑笑喜道:“太好了,此事我定当尽力而为……你告诉胡大人,现在静海帮中,汪傲虽然武功卓越,狡诈多谋,但他为人孤傲高冷,不近人情,很难服众。只要汪植一除,静海帮必生内乱。”他顿了顿,道:“大哥……你转告戚将军,那条密道我已经打探到些眉目,正在寻找。”
陈大成赞道:“几年不见,兄弟,你可是越来越成熟了。大哥甚是高兴。”他长叹一声,又道:“如今大营人心惶惶,着实叫人忧心。要是胡大人不被掣肘,统领全局,岑港战事早就结束了。”
唐笑笑道:“胡大人背后不是有严嵩撑腰吗?一个小小的李由,难道也敢得罪严嵩?”
陈大成道:“朝堂之上关系便是这样微妙。李由本是监察御史,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成了大营监军。他深得圣宠,可以直接上书给皇上,可谓是老皇上的近臣了。而胡大人不同,他这些年由于战事,远离朝堂,只是个外臣。所谓亲疏有别,说话的份量自然就不同。何况严嵩这几年与徐玠等人,党争伐谋,斗得你死我活,他目前也逐渐失去了老皇上的信用,唉……难有作为。”他透彻地分析了一番朝堂的形势,又道:“咱们这位糊涂皇帝,你别看他久居西苑,一心参道,不问世事…可对于权利的操控始终未放下。”
唐笑笑打断了陈大成的话语,呼道:“大哥,你等等……你方才是说老皇上在参道吗?”他听到“一心参道”四字,略有所悟,犹如醍醐灌顶,又一击掌,惊喜的叫道:“大哥,我心中有个办法,能让胡大人眷顾圣恩,只要胡大人大权在握,办起事来,就能方便多了。”
唐笑笑一惊一乍,让陈大成不觉吓了一跳,默然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你小子……真的吗?是何办法?快快说来?”
“这事一时也说不清,我得面见胡大人与徐渭先生才能告知……”唐笑笑微眯着眼,狡黠的笑了笑,道:“大哥,你明日子时带胡大人与徐渭先生来此商量便是……”
陈大成道:“臭小子,你还瞒着我?忒不厚道了……”
唐笑笑道:“此事我尚未考虑周全。只能等到明夜再说?”他忽然想起了雷虎等人,问道:“大哥,我那几位朋友还好吗?”
陈大成摇了摇头,闷闷道:“其余众人都还好。只是那对雷氏兄妹让人操心不少。你那位雷姑娘,真是位厉害角色。几次要来寻你,我无奈之下,只得编些谎话,将她唬住了……还有那雷虎兄弟,脾气火爆,也是个惹祸的精。唉……幸亏有六哥与蔡兄弟压住他,才不至于闯出什么大祸。”
唐笑笑耸耸肩,表情显得很无奈,道:“辛苦了,他们可都得拜托大哥照顾了。”说完,他又交代了几句,便辞别陈大成,张开身形,返回了静海帮。
第二日,并未发生什么事情。唐笑笑在倭营闲逛了半日,便去了风欲静的住处。汪植已经撤掉了门外的守卫,他来去便显得自由多了。唐笑笑在房内取过纸笔,画了张航海的经纬海图。风欲静见他装神弄鬼的折腾了半日,便问他画这海图有何作用?他只含笑不语,佯作没听见。惹得风欲静怒从心起,将他从房中赶了出来。
夜入子时,陈大成领着胡宗宪与徐渭两人如约而至。三人阔别多时,见面自是寒暄问候了一阵,方进入正题。胡宗宪问道:“唐兄弟,你这葫芦里到底有何良药?”
唐笑笑道:“大人,徐先生。两位可曾见过白鹿?”
“白鹿?”徐渭惊闻,摇摇头,他不知唐笑笑提及此物,是何用意,怅然道:“此乃传说中的神物。我等凡人,如何能见到?你忽然提及?莫非你曾见过?”
唐笑笑拿出下午画好的海图,摊在地上,擦燃火褶,指着图上标注的一处海岛,道:“我与灵儿前段时间,流落于此岛。便见过此物……”
“当真?”胡宗宪将信将疑地问道。
“千真万确。大人,回去问灵儿便知……”
徐渭犹疑地望着他,“世上真有此等祥瑞之物?它长什么样子?”唐笑笑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番,众人听得“啧啧”称奇。
胡宗宪问道:“你突然提到此等仙物,是何用意?”
唐笑笑笑道:“大人,我听说当今圣上一心向道,酷爱仙家宝物。若想大人将此等祥瑞之物送与皇上,他会不会龙颜大悦。高兴得合不拢嘴……哈哈。他一高兴,必会嘉奖大人。到时候,大人趁着他高兴,提出些合理要求,我相信皇上应会允诺大人。”
“妙、妙、妙……”徐渭展颜大笑,拍手赞道。“臭小子,亏你想到这样的办法,取悦圣恩。”
胡宗宪心里乐开了花,表面上却是故作矜持。他不动声色,问道:“唐兄弟,如何能取得此物?”
唐笑笑道:“大人,这东西确实存在,你派人去此岛捕捉便是,我在图中将位置都已标注清楚了。”说完,将海图卷起,交给了胡宗宪。他又将一封书信递了过去,又道:“大人,你可派雷虎、六哥、蔡铎与灵儿,一同去此岛。岛上还有两只颇有灵性的猩猩,与灵儿相识。那两只灵兽也许对于捕捉白鹿,会有一定的帮助。这封信是写给灵儿的,她一看便知。”
胡宗宪点头,将书信与海图纳入怀中。谢道:“多谢唐兄弟。胡某如能蒙获圣恩,再来感谢于你!”
唐笑笑考虑周全,他担心雷灵儿等人不知道他的行踪,也不知道他潜入静海帮的任务,会在大营给陈大成等人惹出麻烦与祸事,才提议让他们一同去海岛,捕捉白鹿。他听到胡宗宪一番谢词,笑道:“大人,你若能蒙受圣宠。对于岑港的战事可是一大喜事。自不会任由那姓李的在此地胡作非为,做出昨日那等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