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以说,是我的后代派你来的?就像哆啦A梦?”
在听完借时的解释后,庭然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敢相信这是真的。万幸的是来的活脱脱是个人,而不是一个没有手指的蓝胖子,不然她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安排了。
“哆啦A梦是什么?”借时心想,这名字真奇怪。
庭然无奈地笑着摇头:“看来我要给你恶补一些东西了。”
知道了借时确实是为自己而来之后,庭然终于理所应当地使唤起借时来。凡事稍有不顺,她就想让借时给自己制造一段美梦,或是修改掉别人的记忆。
大前天是被突然朝头飞来的篮球吓了一跳,前天又做了噩梦,今天是想让老师打消让她去黑板前帮忙写板书的念头……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每次借时想帮她抹掉之前山上那件事的记忆,庭然却偏偏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这在借时看来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他虽然是被主人安排过来帮助庭然的,这是不能拒绝的任务,但甄妮事先对他说过,到了这边凡事还是要靠自己。他很清楚,庭然的症结根本不是在这些琐事上,即使他全都照做了,也根本不会改变什么。借时觉得庭然完全是恃宠而骄,知道他有任务在身,就无所顾忌起来。
原本他还觉得庭然挺可爱的,因为甄妮很少笑,相较之下庭然活泼又不算张扬。可时间长了,借时忍不住想,果然这世上没人能比得上甄妮,明明她是主人,拥有生杀大权,却从不强迫他做任何事,温柔到了骨子里。说来借时心甘情愿来这里,目的不过是希望改变了庭然,真的能够使甄妮变得快乐。
既然如此,在庭然又一次突发奇想要求他帮忙做一个什么梦幻少女风的不靠谱记忆时,借时终于做了决定,他要抄近路,早点儿完成任务以便早点儿回到自己的时代。
“高中三年间,我可以在你遇到不好的事情时,帮你删除或是修改三段记忆。只有三段,你要谨慎选择。”借时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一年内你就用完了三次机会,那我立刻就会回去。”
庭然此时的关注点其实是在借时刘海翘起的一根头发上,不免有点儿抓不住重点,就只是问:“你可以随意来去吗?”
“不能,我只有三次机会,来时用过一次了,回去还要用一次。即使还富余一次,但也不可能再回来了。”借时伸手抓了抓刘海。
到了这会儿,庭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借时是说认真的,仔细想想一年就要过去了,虽说还有两年,可说起来竟好似诀别已在眼前一样。她咬了咬下嘴唇,微微垂下了眼帘:“所以说,最多三年,你就要走了?以后也不会回来看我了?”
借时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其实他倒不是这个意思,他也不想让庭然伤心。可三年也好,五年也罢,既然他不属于这里,离开了肯定不会再回来。想到这儿,他也心有戚戚,毕竟这段记忆对他而言也是弥足珍贵的。
“算了,你爱走就走呗,我又不会为难你。”不等借时说安慰的话,庭然却已经倔强地昂起了下巴,故作潇洒地摆了摆手,转身大步往前走了,“我记住了,就三次,我不会随便麻烦你的。”
她越走越快,简直虎虎生风,从背后看起来步伐轻快极了。可她的嘴角却狠狠向下撇着,眼睛里已经笼上一层水光,她只能靠大幅度转着眼珠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
从始至终庭然都不是真的想使唤借时,虽然知道了借时来这里的目的,但庭然只是发自内心感恩这段际遇,能让自己拥有一个专属的朋友。她只是觉得或许借时需要做些什么完成任务,所以才一再提起,于她而言其实都是随口一提的玩笑话。可没想到借时根本没拿她当朋友,只拿她当成一个急于解决的麻烦。
这让庭然如何不委屈。
那之后不久假期到了,过了这个假期他们就念高二了。期末考试借时仍旧是第一,只是他现在多少懂得故意做错一些题目,不至于全部满分那么夸张。但他坚持占据着第一这个位置,大大缓解了庭然的压力。
假期里庭然的爸妈又帮她联系了些节目,而庭依却隔三岔五就出去跟朋友玩,逍遥自在得很,除了晚饭后两个人的时间基本错开,倒也相安无事。稍有针锋相对,庭然就先退一步,躲进自己屋里,反正有豆丁陪她就好。
偶尔庭然会想,这种长假借时在做什么呢。按理说,她应该让借时陪在她身边的,可现实不是动画片,总不能跟父母坦白说“有个机器人从未来找我来了”,父母会觉得她精神出了问题。这样想着,庭然觉得挺过意不去,自打借时说完只会帮她三次,她就再没提过任何要求,虽说是机会宝贵,但其实她不过是想尽可能地拖延而已。可硬是拖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留下,会不会太自私了呢?
你在做什么?庭然趴在床上,边给豆丁抓痒边给借时发信息。
发呆。
这是真话。即使是假期,借时也还是留在学校里,此时学校空荡荡的,他总是找一个高处发呆。
别发呆了,跟我出去吃个饭吧。
然后,庭然给借时发了她常去的一家咖喱店的地址。听她说要和朋友出去一趟,父母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不过也没有多问,毕竟她已经十七岁了,有点儿个人社交很正常。只是恰巧庭依在家,竟没忍住追问了一句:“谁啊?”
当着爸妈的面庭然也不好不搭理,就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同学。”
看着庭然离去的背影,庭依气鼓鼓地捏着沙发靠枕,小声哼了声“什么同学”。在她看来,庭然有假期还能一起出去玩的朋友,已经是一个让她超级气愤的改变了,更何况庭然居然还穿上了那条非正式场合轻易不会穿的定制裙子。那裙子是庭然第一次要上电视节目时妈妈太过当回事给她买的,上面全是蕾丝和网纱,难打理极了,穿起来也很麻烦,光系腰带就颇费工夫。可想而知,这个约会对象多被庭然看重了。
她还真是人生得意啊。庭依怅然地想着,眼神却始终跟随着在客厅慢慢踱步的豆丁,嘴角缓缓朝一侧勾了起来。
到咖喱店正好是午饭时间,店里已经没位置了。借时早就到了,两个人坐在门口等号。
等了半个小时,总算轮到他们。看到饭被端上来,庭然双眼放光,掩饰不住嘴角的笑容。注意到借时盯着她的脸,庭然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故作嚣张地一甩刘海说:“怎么?吃东西可以说是我唯一的爱好了!”
“没事,吃吧。”
借时只是觉得庭然面对食物时的开心,是最发自内心的,周身闪着光。他立刻在系统中加了一条标注:咖喱猪扒,庭然爱吃。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了一点儿汤汁含住,默默分辨着这份咖喱猪扒饭里的所有材料,将材料在心中罗列了出来。或许以后在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会用得到。
突然间,庭然惊叫了一声,借时诧异地抬头,就见她拼命拿纸巾擦着衣服,上面弄上了一块黄色的污渍。
“啊,回去要送干洗了,”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同龄男生面前,吃东西弄到衣服上,庭然一时羞得不敢抬头,忧虑地嘟囔着,“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
“小事情。”
在借时看来,这点儿小事根本不值得发愁啊。可他左右看看,饭店里空间是开放的,四周连挡板都没有,很容易引起骚动。他为难地摸了摸耳垂,对着庭然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椅子,轻声说:“你坐过来。”
庭然一直用手掩着那块污渍,缓缓坐了过去。刚一坐定借时就侧身过来,用背挡住了自己一侧的视线。正对面有盆栽挡着,他指了指庭然那边。庭然大概懂他的意思,随手把包举了起来。
他俩就这样在人满为患的餐厅里此地无银地将彼此困在了方寸之间,庭然眼见着借时的左手掌心里伸出一根笔管粗的东西,虽然知道他不痛,可庭然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难受。借时将这根东西的顶端贴近庭然衣服的污渍处,上面有无数肉眼看不到的小孔先是喷出一点点湿润的雾气,紧接着那些咖喱汁就像洗衣粉广告的画面似的变成一缕一缕被吸走了。
庭然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衣服恢复如新,借时已经将东西收了回去,她才惊叫着抓住了借时的手检查,包都掉在了地上。
“你还会什么呀?”
她弯腰捡包,余光发现背后桌的两个人用八卦的眼神死死盯着他们,庭然小女孩一样蹦蹦跳跳回了对面的座位,脸颊不受控制地红了。
“我会的还挺多的,”这方面借时倒是丝毫不会谦虚,“不过你这样问,我也没办法给你罗列。”
“你之前说,你是从哪一年过来的?”
“2480。”
庭然掰着手指算了一下,突然心驰神往:“四百多年后啊……那时候的生活居然已经那么方便了啊。”
“是我主人比较厉害。”
听借时这么夸自己的主人,庭然突如其来有些郁闷,不过转念一想她又骄傲起来,忍不住昂了昂下巴:“既然是我的后代,那你夸她就等于夸我嘛!”
借时微微笑了一下,伸手在庭然的盘子边上摸了一下,本已经有些凉掉的饭又温了:“快吃吧。”
整个假期庭然和借时见了几面,这是她上学至今过得最丰富的一个假期了。离家返校那天,临出门时庭然蹲在门框前依依不舍挠着豆丁的下巴,小声叮嘱:“你要乖乖的,不要给家里惹麻烦,知道吗?”
豆丁用脑袋顶着她的掌心,暖融融的。
高二了,又长大一岁,庭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正在循序渐进地好起来。她的睡眠质量变好了,不再常常像放电影似的梦见过去不好的事情,也开始能够去享受一些日常的美好了。虽然她总是怀疑借时偷偷做了些什么,但也不想深究。
2
然而开学没多久,午休铃声刚刚响过,和往常一样借时起身先去食堂排队,可他还没走多远,就听到庭然的手机响了。面带笑容接起电话仅仅一秒,笑容从庭然脸上彻底消失,变成了恐惧的苍白。
“怎么……”借时的眼神中闪出一丝惊慌,他伸手想去抓庭然,但庭然径直从他身旁擦过,发疯般朝学校大门口狂奔而去。
妈妈在电话里对她说,豆丁跑丢了。
“你去哪里?”单看庭然周身散发的光弧颜色,借时就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他抬脚追去,明明是普通人需要拼命追的距离,他瞬息就追到了,利落地拽住了正要打车的庭然。
此时庭然完全慌了,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眼泪大滴大滴翻出眼眶。被借时拉住以后,她好似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不停重复着“豆丁丢了,怎么办……”眼神飘忽而无助。
“你先回去看看,我帮你请假。”
借时紧握庭然的双肩,强迫她看着自己淡然的双眼,庭然感觉到有一股力量透过借时的眼睛,仿若龙卷风顷刻间就卷走了她脑袋里的混乱。她暂且止住了眼泪,死死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好,谢谢你。”
看着庭然乘出租车离开,借时飞速跑回学校。下午还有课,他们的东西还在教室。借时先是把自己和庭然的东西一股脑儿放回桌洞里,之后又跑到老师的办公室,在老师脑海里写下“借时和庭然下午已经请假”的记忆。
随后,他立刻追踪着庭然,赶了过去。虽然借时只能追踪到庭然,但至少他是自由的,找起猫来会方便些。
但此时庭然家已然大乱,在出租车上她回忆起了从捡到豆丁开始一个个相处的片段。豆丁出现在一个她非常烦躁的时刻,那时她还是小孩,却已经不被大人当小孩看,父母常常为了她的教育方式和未来走向争吵不休,她总是会借着去隔壁小卖店买东西逃出家门,就在那时庭然发现了蜷缩在墙根底下的豆丁。
当时豆丁只是刚刚断奶的小猫,庭然将它捡回家,父母开始并不同意,直到她难得的大哭了一场才勉强点头。豆丁每天吃了就睡,撒娇打滚儿,好不自在,却给了她无限的慰藉。至少她的心里话有了一个倾诉对象,而且一定会替她保密。
庭然越想越难过,在出租车上忍不住哭起来。等她红着眼睛冲进家门,爸妈第一句话居然是:“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下午的课怎么办?”
“我请假了!”她在房子里四下搜寻,希望豆丁只是藏在哪里睡觉,可妈妈的一句话断了她的希望,“前天晚上庭依忘记关窗户了,它就跑出去了,原以为它认得家的,结果一天都没回来。”
“前天?!”庭然脸色惨白,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今天才告诉我?!”
“这不是以为能找到吗?不想让你着急……”爸爸安慰着她,“等晚上你姐姐回来,你也别怪她,她不是故意的,昨天她也在周围找了一天。”
庭然脸上挂着泪,却做出一个略显尖锐的冷笑神色:“她不是故意的?她……”
她好险就把之前庭依做过的事情说出来了,却又在开口的瞬间硬生生憋了回去,可却快要把自己的肺气炸了。庭然狠狠跺了一下脚,发泄似的大喊了一声:“她就是故意的!”
接着庭然摔门而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大喊着豆丁。可是一直到天黑,她也没找见豆丁,她站在街边的路灯下,踩着自己的影子,茫然无措。
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庭依已经放学了,一看到庭然进门,立刻主动上前说:“对不起啊。”
“对不起?呵,”庭然吸了吸鼻子,使劲儿瞪着肿起来的眼睛,“说得真轻巧。”
“庭然!别这样和你姐姐说话,她已经知道错了。”爸妈有点儿听不下去了。
“她知道错了?!”
庭然终于忍无可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不然以后不知道庭依还要打碎她多少重要的东西。她甩了甩头发,挑起下巴指着庭依卧室的门,扬声道:“这么多年,她有哪一次睡觉是不锁门的吗?怎么偏偏那么巧,我不在家,她门都不锁,豆丁又偏要溜进去,然后又正好赶上她忘记关窗?”
屋内有几秒的静谧,谁都发现庭依的脸色变了,但就在父母的怀疑刚要涌起的下一秒,她的五官就皱到了一起,鼻子发红,带着哭腔地说:“你也知道你那只猫有多黏人啊!我也是看它可怜才抱它进我屋里的!”
“你有意抱它进去,却没有意识到要关窗?自打豆丁来到这个家,对外的窗户就总是关着的,不是吗?”
“我……我就是忘了嘛!除了你以外,谁都会忘记事情啊!我就是个普通人,我也不想这样啊!”
庭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直接从眼眶里喷出来,哭得无比真切。她是个不常哭的人,偶尔哭一次更让人觉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爸妈自然也是这样觉得,妈妈安慰着庭依,爸爸将她俩隔开,小声呵斥庭然:“今天是你过分了啊!”
虽然并没有强烈的责怪,可显而易见爸妈在这件事上仍是站在庭依那边。毕竟,在他们眼中,只是忘记,只是不小心,是人都会犯错的。
可对庭然来说,庭依的不小心,弄丢的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是她对这个家的一份依恋。
她忽然心灰意冷,侧身倚坐在沙发扶手上,不住地摇头。她看到庭依卡在爸妈视线的间隙里,一边哭一边朝她做了个鬼脸。
“爸、妈……我回学校了。”庭然失望得连说话都提不起力气了,她拖沓着脚步往门口走,“如果豆丁找回来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对……对不起……”
背后传来庭依的声音,庭然用利落的关门声将它隔断。
时间尚早,回学校也是无事可做,庭然一个人在街上晃晃悠悠,走过一个又一个站牌,眼神下意识往黑暗的角落和墙根屋顶飘,希望能看见熟悉的身影,结果一不小心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人身上。
“不好意思啊……”庭然捂着额头连连后退,却发觉面前的鞋子和裤子有点儿眼熟,她缓缓抬起头,就看见了借时黑得有些过分的头发和干净的脸庞。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却不像个笑容,“你还真是怎么都能找到我啊!”
“对不起,我还没找到猫。”
借时已经在这周围搜索了几个小时了,猫倒是找到不少,但都不太像之前在庭然手机里见过的那只。他原以为自己能分析兽语,试了一下发现比想象中复杂。
“傻瓜,你说什么对不起啊……该说抱歉的人,却没有一丝真心。”
一整个下午的难过、气恼、失望与跑来跑去的疲惫,在此时通通涌了上来,压得庭然一步都迈不动了。她上半身往前倒去,额头顶着借时的肩膀,两个人之间其实还隔着很大的一段距离,但影子却是交叠在一起的。
“我累了,借个肩膀用下。”
话音未落,庭然的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因为面朝下,眼泪竟像雨水似的直直打向地面,并未沾湿借时的衣服。
可借时却觉得身体内部某个零件在微微发烫,他僵硬地抬起手,在庭然脑后轻轻拍了拍。
3
回到学校之后,庭然每天都期待着家里的电话,她希望爸妈会和她说豆丁找到了,一切都很好。可是一天两天过去,手机始终安安静静的。庭然知道,爸妈也忙,不会一直帮她找。爸妈对养宠物这件事一直都不怎么支持,之所以答应无非是出于对她的宠爱。
“猫的寿命也就十几年,豆丁已经被圈养了六年,早就没了野外生存的能力。”
“你说,它在外面能找到吃的吗?能打得过其他野猫吗?”
“它怎么不回家呢?是不是被人抓走了啊?”
“都怪我,怪我……我要是不住校的话,庭依就没有机会……”
开始的两天只要稍有空闲庭然就会不自觉念叨着这些,总是说着说着眼中就布满了血丝。可她很倔强,并不想在人前哭,总是努力向上翻着眼皮,把眼泪往心里流。实在是不想看到她这个样子,借时终于主动说:“其实很简单,只要我将它从你记忆里彻底删掉,你就不会再伤心了。”
庭然确实有一瞬间的动摇,她知道忘记了就不会再伤心了,这是最彻底的解决方式。她稍稍幻想了一下,那些和豆丁相处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里播放着,突然按下一个按键,变成了一片黑暗。她忽然拼命摇头说:“我不要!”
“为什么?”
深深的不解让借时有一点儿暴躁,他原以为人类都是一样的,可庭然却让他无论如何也猜不透。越是这种应该删掉的记忆,庭然就越是不让他动手。在他的思维里,既然痛苦,就解决掉痛苦,多简单的逻辑。为何人类的逻辑会是后悔却又不想回去,想忘记却又不愿意忘记?
借时微微蹙眉,看起来有点儿严肃,但其实他只是想不通。
“因为,虽然这些记忆让我难过,可它们对我来说同样也很珍贵,无论多痛苦,我都不想忘记,我不想变成一个空壳。”庭然这样说道。
让庭然变得快乐,是借时的任务。他知道怎样做是为了庭然好,所以他决定不顾庭然的拒绝,兀自抬起了手。但庭然竟然刹那间就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转身跑远好几步。她不敢看借时的眼睛,用手在自己眼睛上面,大声喊着:“我说了不要!”
可下一秒,借时像是拨快了时间一样,瞬间闪到庭然的面前。
这份逼迫彻底击溃了庭然勉强维持的心理防线,她双手捂着脸缓缓蹲下去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你无权决定我要记得什么!你只是一个机器人,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感情!”
借时的手指悬在庭然的发顶,只差毫厘,却戛然而止了。
有什么在他的身体内部突然跳了一下,牵绊住了他的行动。或许是因为庭然的眼泪吧,借时知道自己应该让庭然快乐,不应该做任何让她落泪的事。
可作为一个机器人,他应该在意人类的眼泪吗?借时的脑内运算,产生了一个无解的疑惑。
是啊……他只是个机器人。他重复着庭然说的那句话,明明只是句事实,却让他觉得有一丝感伤。他微微直起身子,低头静静注视了哭泣的庭然一会儿,忽然消失了。
一定要找到那只猫,借时在心中给自己下达了命令。
等到庭然感觉不到动静,擦着脸抬起头,发现只剩自己一个人。她猛地站起来原地打转,四下张望,哪里还有借时的影子。她逐渐清醒过来,回想起刚刚自己的那句气话,越想越觉得太伤人了。
她赶紧给借时打电话,却始终没人接。她止住了眼泪,喃喃自语:“真的生气了啊……”
庭然做好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向借时道歉。她知道借时并非不懂感情,相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时常会忘记借时是机器人。然而即便借时是机器人又如何,他又不是自己选择做机器人的。再说了人类又比机器人高贵在哪里呢?自己凭什么高高在上地指责他?
可庭然万万没想到借时真的就这样消失了,接连几天都没在学校出现,不仅如此,除了她以外,其他人好像都没意识到借时的离开,仿佛那个座位原本就是空着。
庭然想,或许是借时修改了其他人的记忆,让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存在。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大概是真的打算离开了吧。
所以说,借时一定是真的生她的气了。谁让她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庭然也觉得自己活该。
可是刚刚失去了宠物,又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更是让庭然的心情坏到无以复加。她把一切过错都安在了自己身上。她后悔自己住校,把豆丁留在家里;后悔那天情绪太激动,反倒让庭依有了装可怜的余地;后悔把气撒在借时身上,伤害真正关心自己的人。
到了这个地步,唯一支撑着庭然的念想竟然变成了借时还没有真正离开,至少让她有机会说一句“抱歉”。
4
豆丁丢失了一个星期,借时消失了三天,又到了周五。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很大的雨,城市的排水系统并不好,没一会儿路面就积了水。庭然本想借此说周末不回家,谁料父母先一步打来电话,叮嘱她坐地铁回家。学校为了走读生的安全,取消了一节课,时间很是充裕,庭然在地铁站的甬道里慢吞吞挪动着步伐。她不想回家,又不希望父母担心。可是回了家,面对庭依,她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或许她真的应该把一切都忘了,这样比较简单实惠。庭然恍恍惚惚想着,身后一个拉着行李箱的人不小心撞了她一下,甬道里都是人们带进来的泥水,庭然向前踉跄了两步,脚底突然打滑,她尖叫着滑倒,摔在了墙边流浪歌手面前敞开的吉他盒子上,里面的零钱扬出来不少,场面混乱而狼狈。
“对……对不起……”
从来没当众出过这样的糗,庭然连衣服湿了也顾不得,爬起来之后头都不敢抬,一面揉着膝盖,一面帮人家捡钱。可是预想之中的责怪并没有出现,一抹吉他声却忽然在背后响了起来。
庭然握着一手湿乎乎的零钱,好奇地扭过了头,这才注意到弹琴唱歌的男生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纪,穿着不仅干净整洁还很时髦。男孩似乎全然不在意刚刚发生的事,只专注弹琴唱歌,庭然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自己,他看上去太过云淡风轻了。
可庭然却注意到他的鞋子,如果是正品的话,价格着实不菲。
看起来,这是个很入世的人,而且并不是为了讨生活才待在这里的。
刚刚摔得关节都有些痛,庭然干脆就蹲到了离卖艺歌手一人远的墙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男生的声音清澈悠扬,唱的是她从没听过的英文歌,旋律偏民谣。
一曲完毕,男生终于停了下来,转头看她,眼神有些疑惑。庭然也觉得自己唐突,慌慌张张站起身,只仓促对了个眼神,立刻就想跑走。“喂,”男生却开口叫住她,“点一首你想听的吧,不要钱。”
“真的?”庭然局促地站着。
“我看着像是会拿一首歌骗你钱的人吗?”
男生开了个玩笑,化解了庭然面对陌生人的紧张。她在男生对面蹲下来,选了Sleep Song。这是她听过最好听的摇篮曲,从前妈妈总会唱给她和庭依听,而那样的日子仿佛一去不返了。
May there always be angels,
(祈愿总会有洁白羽翼的天使,)
To watch over you,
(在你每一步成长的步伐中,)
To guide you each step of the way,
(注视着你,保护着你,)
To guard you and keep you,
(用他们洁白的羽翼,)
Safe from all harm.
(让你远离伤害。)
多美好的歌词,多美丽的愿望,当男孩循环第二遍时,庭然不知不觉间一起哼唱了起来。地铁站里来去匆匆的人们,有一些不自觉停下了脚步,而庭然居然毫无察觉。直到音乐戛然而止她才发现面前围了好多人,她虽然习惯了陌生人的注视,可她还是不喜欢,于是匆匆站了起来。
原是想告别,没想到男生竟然也跟着起身,麻利地收拾起吉他,对她挑了挑眉:“走吧,去安静一点儿的地方。”
“欸?可是……”
不等庭然反应过来,男孩已经大步往地铁站外走了,庭然很是意外,但最终还是追了上去。大概因为是同龄人,所以戒心没那么重。而且不可否认的是,在刚刚的片刻她的坏心情,她摔倒的疼痛和窘迫,全都消失不见了,或许是因为音乐的缘故。
只是刚一到地铁口,两个人就不得不停住脚步,雨还在下,顺着顶部的边缘不断淌下来,看着像水帘洞似的。闻见雨水的气息,庭然也有点儿清醒了,她犹豫着问:“你有事情要和我说吗?”
她的潜台词是“如果没有,我就走啦”。
“你很急吗?”男孩歪头看她,“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并没有什么急事。”
活动起来之后,男孩的气质和坐在那里时完全不同了,他的头发是深棕色的,微卷,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然的,还打了一个耳洞,一看就是很在意外表的那类人。关键是他说话时的神态和语气,明明像是随口说说,却透着自信与强势,并没有给人留余地。听他说完,庭然立刻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急事。
这和借时不同,借时总是给她留有空间,她可以自己选择,自己决定,完全不会被牵着走。但庭然不会因此而害怕,因为她有一种感觉,即使她做错了,借时也会在背后为她解决一切。
大概就是因为太惯着她了,才会被她口不择言伤到吧,想到这儿,庭然眼中又是一道阴霾闪过。
为了不挡别人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倚墙站着,由于想到了借时,庭然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确定感。这是她身边出现的第二个奇怪的陌生人了,时机奇怪,出场方式奇怪,关系发展也奇怪,导致她对“人”这个定位不太敢确定了。她甚至想,会不会是借时回去了,又派了另一个机器人来。于是庭然小心翼翼问:“请问你是……”
“我叫宋希蓝。”男生一派悠然地回应。
“我的意思是……”庭然咬着嘴唇,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出“你是不是人”这种问题,灵机一动问,“你家住哪里?”
宋希蓝微微有点儿不解,不过还是回答:“就在前面一个街区。”
庭然长舒一口气,心里绷着的弦顿时松懈下来,看来这次真的只是偶然遇到个同龄人罢了。放松下来之后,她才想起介绍自己:“我叫庭然。”
话题由此扯开,庭然和宋希蓝聊了很久,比起和借时聊天时总要附带科普,和宋希蓝说话就轻松多了。宋希蓝言谈颇为风趣,涉猎面也很广,是个让人从言语上就觉得聪明的人。对一直没什么朋友的庭然来说,这种天南海北的放松闲聊,是很治愈的。
“你看上去不缺钱啊,为什么在那里唱歌?”庭然还是忍不住抛出了这个疑问。
“为什么唱歌还要分地方啊?”宋希蓝一脸“你们都是俗人”的鄙视,“我就是在那里唱歌而已,他们愿意丢钱就丢喽。”
“你不是在讨钱啊?”
宋希蓝颠了颠肩膀的吉他盒,酷酷地“嗤”了一声。
正聊得开心,庭然的电话响了,妈妈催促她快点儿回家,她也只好和宋希蓝告别。刚刚转身要走,庭然想起两个人还没有互相留联系方式。内心挣扎了两秒钟,庭然还是决心就这样离开,结果宋希蓝叫住她:“庭然。”
“什么?”她回过头。
“我经常在这里,你无聊时可以过来点歌。”
一句话给两个人之后见面留了可能性,却又不会太急太生硬。庭然难掩雀跃地点了点头:“好!那……以后见啦。”
从那之后,放学无事的晚上庭然常会跑去那个地铁站找宋希蓝。他俩就那样并排坐着弹弹琴,聊聊天,然后拿人们扔下的零钱去买零食吃。不过庭然总也不会待太久,即使没人管束,她的心里也还是有着父母定下的门禁。
“你没在念书的吗?”虽然没问过年龄,但庭然觉得宋希蓝的年纪应该和她不相上下,即使是大一些也应该在上大学,可他却好似很悠闲。
宋希蓝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他鲜少有这样不愿言语的时候,庭然也就不敢多问了。她一向害怕自己涉及别人的隐私,容易被人讨厌。
好在宋希蓝是真的很闲,庭然不来找他的时候,他开始主动跑去庭然学校,这样晚上就可以相约一起去吃饭。住校的生活本来就很枯燥,庭然又不是一个很懂娱乐的人,只有之前借时在的时候她才几乎忘了什么叫寂寞,所以说宋希蓝出现得正是时候。
一天从外面回学校的路上,庭然突然听到了猫的叫声,她一个激灵,立刻四下寻找了起来。那条街的路灯很暗,庭然循着声音来回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垃圾箱后面找到一只巴掌大的小猫,前腿有一块沾着血,看上去受伤了。
庭然想了一下最近的宠物医院在哪儿,把猫咪放在了书包里,拉着宋希蓝上了地铁。她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那家位置很偏僻的宠物医院,宋希蓝觉得这个角落可能地图上都不会标注,不经意地问:“你来过这里啊?”
“没有,有次路过偶然看见而已。”
宋希蓝微微挺直了背,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那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庭然苦笑着说:“我也不想啊,但一旦记住了,想忘也忘不掉。”
正在这时,猫咪清理完伤口被医生抱了出来,庭然跑上前接过猫咪,并没有注意到宋希蓝站在她身后,摸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双眼灼灼发亮。
抱着猫咪出了宠物医院,庭然却苦恼起来,学校宿舍不能养宠物,她又不愿意再带回家。宋希蓝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主动说道:“如果你放心,就放在我那里吧,你想过来看它,随时都可以。”
“真的?你不介意吗?”庭然顿时觉得遇见了救星,满心感激。
“介意什么啊,”宋希蓝大方地笑着,“反正我一个人住,正无聊,刚好有它做伴。”
“你一个人住?你爸妈呢?”
宋希蓝的表情忽地黯淡下去,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但庭然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但不等她开口,宋希蓝就又无所谓似的摇了摇头,说:“我爸妈都比较忙,大部分时间待在国外,所以没法照顾我。”
“这样啊……”庭然越发觉得宋希蓝的家境可能比较特殊,仓促地转开话题,“那麻烦你了。”
宋希蓝环顾了一下四周,颇为为难地苦笑着对庭然说:“我是路痴,还真不知道从这里怎么到我住的地方。”
“没关系,你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肯定知道怎么走。”
“你记得住所有的路线?”宋希蓝一脸惊讶。
庭然早就看惯这样的表情了,果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件很棒的事呢,她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也不是所有,不过,总也差不多吧。”
时间还不算晚,庭然便先带宋希蓝找回了家,是一片看起来很新的公寓。她本来在路上就想好坚决不上楼的,可宋希蓝说自己没养过动物,不知道该怎么安置,非得招呼她上去帮忙。本来去朋友家做客是很普通的事,可对于庭然来说,却是头一遭。仔细想想,她的人生还真是枯燥乏味。
宋希蓝住的房子相对一个人来说,显得特别空旷。他们手忙脚乱地给猫咪找了临时的食盆水盆,用纸箱和废布做了小窝,都安顿好之后才想起来,还没有给猫咪起名字。
“你来替它取名吧。”庭然对宋希蓝说。
宋希蓝转了转眼珠,突然笑了:“就叫礼物好不好?”
“礼物?”
“对啊,你不觉得它好像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吗?”
庭然在心里默念着“礼物”这个名字,感觉心里像是有朵病恹恹的花终于在温柔的催化下重新伸展了花瓣,于是她也少有地笑得毫无芥蒂。
时间晚了,庭然坚持要自己回去,宋希蓝送她到楼下,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忍不住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若有所思地挑起了一侧的嘴角。
他走上楼去,看着已然睡着的“礼物”,却在心里想,庭然啊,或许你才是我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