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站在新房的水晶灯下,许镜卸下了白天的强硬。大概是被起哄的朋友们多灌了几杯,两只眼眶红红的,暖气又烘得他脸上发热,整个人看起来都红头涨脸的。
“你们真的交往过三年?”云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调查的痕迹,像是随便问问。
“中间断断续续好几次,认真算起来也有三四年了。”他拖过一把椅子靠近她,然后反跨着骑坐在那椅子上,这故作潇洒的姿势很快让他后悔了,椅子太宽,西装裤太紧,大腿被绷得酸疼,而且裤缝有随时撕豁的危险,他想,真到了考虑减肥的阶段。
“从没听你提起过。”她在镜子里看他。
“我不提那些事,是觉得那些事都过去了。”他解释,一边低下头用力扯下脖子里那根蘑菇色的领带。
“显然并没有过去。”
云卉低语着,伸手拆掉了高耸的发髻,两朵失了水分的红玫瑰掉在地上。他趁机离开那把椅子,俯身殷勤地替她拾起玫瑰,放回梳妆台。
“你要去看她吗?”
“不去。”他摇头。
“如果我同意你去呢?”她语出才知不妥。他原本就没有向她申请。
“还是不去。”他说得决然,狠心,就像一个薄情郎。
也许这狠心只是做给她看的吧?但愿只是做给她看的,否则男人内心太过凉薄也是可怕的。
云卉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算是胜利者的慈悲吗?转念一想,她又哪来的资格慈悲。她低下头,把埋在头发里的那些小发夹一一拔除。它们多数已经被发胶牢牢粘在头发上,她不得不下狠手将它们连同头发一起扯下来。
所有的发夹都清理完毕,坚硬的发胶让云卉的长发张牙舞爪披散开来,晚宴时换上的织锦缎旗袍和脸上化开的胭脂一样红得触目,使这镜子里披头散发的新娘看起来更像是电影里的树精树怪一样诡异妖娆。出于女性的本能,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许镜,还好,他正心事重重地看着手机,没闲工夫关注她的造型。
她在浴室里磨蹭许久。大朵的白色泡沫沿着她的身体缓缓滑落,落到被新鞋磨痛的脚尖。花洒里送出的温水冲刷着连日的紧绷。卸妆,洗发,沐浴,这些步骤被放慢了速度。云卉知道没人会催促,看得出许镜和她一样,已经没有了新婚之夜的热情。
云卉忽然有些羡慕古人的洞房花烛,什么都由别人替你筹谋好了,像一场刺激紧张的冒险,只等在昏暗的烛光里完成人生的初见。
多想无益,今晚本应是个特殊的时刻,是一场庆祝,然而当她从浴室出来时,看到许镜和衣躺在沙发里已经打起呼噜,嘴唇随着他的呼气而轻轻翕动着。他比她年长四岁,自从婚期定下之后,他的身体日趋发福,半年前订制的西装,扣子已经系得勉勉强强。
云卉没有叫醒他,回房独自拥被而卧。
对于未来,她也曾千思万想各种假设,但从没料到,会在一个女人的自杀短信中拉开序幕。
这时,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在夜阑人静的时候,这声响格外惊心动魄。
云卉本能地侧过身,快速抓起听筒。
很意外的,竟然是她姐姐安云锦。
“你知道,我从来不参加婚礼宴请,主要是这种场合,那么多亲戚……”姐姐的声音幽远、喑哑,像是来自一部老式留声机。
“我懂。”云卉知道,在这一类的会面中,亲戚间问长问短是少不了的,尤其三姑六婆们最“关心”姐姐的终身大事。
“今天发生的事我听说了。”
“都是许镜那些过去的事了,”云卉轻笑道,“放心吧,让爸妈不要为这事担心。”
姐姐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认真想好了要嫁给他吗?”
“想好了。”云卉无意识地把一只手指绕在了电话线里。她觉得姐姐在这个时候还来问她嫁不嫁的问题,简直是时空错位了,也许是因为姐姐没有参加婚礼,所以在她的潜意识中,就好像一切未成定局似的。
“真的只是一场小插曲,无伤大雅。”云卉手中的电话线越绕越紧,绕得无名指上勒出两道红杠子。
其实,关于这嫁不嫁的问题,云卉早已问过自己一百遍。她想说,自己岂止认真想过,这桩婚姻简直是经过反复论证和精密推敲而来的。也许,这过于“认真”的计算,反倒是一种不够坦然的态度。这么想着,她便觉得今天的“小插曲”是生活给她的小小报复,竟有些释然了。
“那就好。”姐姐说完,“啪嗒”挂了电话。
姐妹二人还不能习惯推心置腹地交谈。
兴许是年龄的缘故,云卉云锦从来都不是亲密的知己。姐姐比云卉大了整整七岁,在姐姐该有秘密的年龄,妹妹还是刚进小学的娃娃,中学时代的云锦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妹妹赶到门外,再和她的女同学关在房间里分享心事。云卉不甘心,把耳朵贴在门缝上,窸窸窣窣的只言片语传出来,却什么也听不懂。
然而云卉还是以姐姐为傲。云锦可是状元弄新出的“女状元”——中考成绩拿过区里的第一名。
云卉读书时常在人前说,我们家呀,姐姐品学兼优,多才多艺,妹妹胸无大志。姐姐负责光耀门楣,妹妹只要负责蹉跎岁月。她这么说的时候很是神气,她骄傲的不是有个优秀的姐姐狐假虎威,她骄傲的是自己可以不必太用功。家人鼓励她加油上进,她却振振有词:“如果我也读那么多书,家里的‘产业’谁来继承?”
听她这财大气粗的口吻,谁能想到,这所谓的家里的“产业”,只是一爿小店,仅有一楼一底两间门面的小馄饨店。
云卉姐妹最幸运的是有一对宅心仁厚的父母,安家两口子每回看小女儿这样表态,便笑着由她去了。
安家馄饨在云卉爷爷的爷爷辈就开始经营了。几代人经手,在某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曾被迫关门。云卉父亲安启军毕业于北方一所有名的地质大学,本来有机会成为一个地质专家,抵不过父亲的执拗,孝心为先,选择继承“祖业”,每日守在家里包馄饨。
店小名气大,安家馄饨不仅有祖传秘制汤料,馄饨馅的配料也是独一味。小店向来接待邻里乡亲进店里堂食,来的都是老顾客,家中谨记祖训,坚持日进斗金,生意再好都不扩张,只此一家,别无分店。但近年,常有衣着时髦的青年男女捧着手绘地图找过来,把楼上楼下的两间店堂挤得水泄不通,不得已,店里只得新添两名伙计。但不管客人有多少,小店每日定量供应,卖完打烊,据说这也是祖训。偏偏越是这样,来的人就越多。云卉夸说祖上有生意头脑,爷爷的爷爷就已经深谙“饥饿营销”法了。
然而,命运的安排是这样出人意料。云卉最终没去小店包馄饨。“女状元”云锦也没有如妹妹所说的“光耀门楣”。
云锦在那所声名显赫的高等学府读到大三,做出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选择。那是秋季入学后不久,她突然宣布要退学嫁人。当她提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时,云卉一眼就看到她雪纺裙下明显隆起的肚子。
这一次,云卉是全家唯一支持姐姐的人。云卉支持她,仅是出自一种习惯。姐姐是偶像,她是忠实的拥趸。姐姐永远不会错。可是这回,姐姐错了。
姐姐正式退学之后的不到一星期,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莫明其妙就没了。而姐姐要嫁的那个人却开始踌躇起来,最终还是取消了婚约。
那年,云卉正上初中,她放学回来,看到姐姐站在馄饨店楼上的窗口,把一大瓶补血营养剂往下砸,但是没砸中那个仓皇而逃的男人。
补血营养剂掉在青石路面上,玻璃碎了一地,血色的液体向四面不规则地潺潺游去,形成一张鲜红的面孔贴在地上,有眼睛,有嘴巴,诡异地笑着。
云卉吓得抬头去看姐姐,那一瞬间,她只担心姐姐会从窗口跳下来。但是姐姐没有,她“砰!”地关上了楼上的窗。
然而就在店门口的招牌下,一个黝黑精瘦的男人,跌跌撞撞与她擦肩而过,走两步,又回头冲云卉点了点头,那勉强而尴尬的笑容是初见面的招呼,也是遁逃前的告别。云卉只看到他两只努力睁大的三角眼嵌在高耸的颧骨与眉毛之间。这让云卉简直受不了,她想象中能让姐姐死心塌地退了学要嫁的男人,怎么说也得是位翩翩佳公子。
姐姐有个随身听CD机,有相当长的一段日子,她整天戴着耳机,仿佛与世隔绝。云卉曾经趁姐姐外出的时候,偷偷拿过来听,发现这CD机里放来放去就只有一首歌,而且是一首粤语歌,尽管旋律很好听,然而鸟语似的不知道在唱些什么东西。后来,不知何故,姐姐摘下耳机,也不再听歌了。有一次云卉去倒垃圾,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张折断的CD唱片。
从此,云锦便开始在馄饨店里帮忙。这一帮,就帮了许多年。这许多年里,家中有两个话题是禁忌,谁都不提。一是关于那个落跑的“排骨”,二是云锦的亲事。起先还有三姑六婆来说媒,但云锦一听要相亲,板起面孔就走,渐渐在亲戚朋友间落下个“古怪”的名声。甚至连云卉也觉得姐姐确实“古怪”。这些年,她亲眼见到姐姐是如何冷着脸将她从前的追求者一一拒之千里的。
云卉好几次看到她们的父母坐在一堆肉馅旁边包着馄饨就落下泪来。他们是好脾气的父母,云卉忍不住想,这是慈母多败儿吗,姐姐光芒四射仿佛就有了任性的资格,任性到可以肆意挥霍甚至摧毁自己的光芒。
姐姐可以任性,她却不能。姐姐把任性的机会抢走了,做妹妹的就只有按部就班走下去。没有明文规定,但仿佛就该这样。云卉一贯擅长鼓励自己,现在,她还得靠着这点儿鼓励,继续循规蹈矩地往前冲。
四季星辰酒店大堂的装修走的是复古路线,大理石地面像国际象棋的棋盘,人在格子里走来走去,变成颗棋子。进进退退,退退进进。这样一来,再散漫的闲人,只要走上这棋盘,都像肩负着某种使命似的,每一步都显得郑重。
这是一局千变万化永远下不完的棋。安云卉在这棋盘上已经走了五年。从大堂副经理一直走到了前厅经理的位子。这是她和姜灿灿大学毕业后所谋的唯一职业,而灿灿更是所向披靡,走得更远,上月晋升为酒店副总,前途远大。
云卉在大堂巡视一圈,看到几个婚庆公司的人正在一楼的“彼岸”厅门口布置玫瑰花拱门,一幅巨大的婚纱照被缓缓打开,立在门厅前。
下半年是婚宴的旺季,酒店业绩节节高升。
“彼岸”厅紧挨着两部大堂客用电梯。光可鉴人的电梯门打开了,一大一小母女二人搀着手走进去,门迅速合上。不多久,红色的门钮灯闪了闪,电梯门再次打开,这回从里面袅袅婷婷走出来的人是灿灿。
灿灿把手机贴在脸上,叽里咕噜抱怨着什么,攒起两道细眉,一路踩着小碎步走到云卉跟前。
“真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她收起电话道,“小潘昨晚在健身房扭伤了跟腱。”
小潘是灿灿的助理,原计划明天要跟她一起去三亚总店出差。
云卉想了想,道:“我和你去吧。”
“你不是过两天就补放婚假了吗?”
“我想,和许镜分开几天也好。”
灿灿退后一步,将云卉从头看到脚打量了一番,又上前悄声笑道:“许镜会同意吗?”
“他是戴罪之身,哪还有投反对票的机会?”云卉将身体往后靠了靠,“就这么说定了。”
许镜当然没有投反对票,事实上他比云卉更需要一个缓冲的时机。
拖着旅行箱走出艺墅园小区的时候,云卉只听到拉杆箱的四个轮子摩擦地面发出的嗡嗡声一路相随。
云卉回望一眼她的“新家”,这是一栋独立的小洋楼,位于城市的南部。这个小区离市中心三十公里之遥,很多人都是作为投资来购买,每平方米均价只相当于城区的一栋高档公寓。然而这小楼虽然远僻,却依山临水,加之入住率极低,因此有一份难得的安宁。
云卉知道,许镜更中意城里的月光。他喜欢咖啡馆,喜欢去卡拉OK飙歌,喜欢一众朋友相约“斯诺克”。把家安在艺墅园之后,他原先的嗜好都得重新调整,甚至工作上的应酬都受到影响。可是云卉多年来住够了紧凑的老宅子,一心一意想追求开阔,哪怕每天耗在路上两个钟头也在所不惜。
许镜最终还是都按着云卉喜欢的来。
想到他如此迁就,云卉便觉得这桩婚姻未来的美好指数还是值得期待的。
云卉承认她从来都未曾免俗。趁青春凋零之前要出嫁,免得变成近期食品贴上打折标签。在这一点上,她发现自己并不比许镜高贵到哪里去。她有理由相信,他在婚期临近之时仍然和李彩虹过从甚密,可她又何曾不是在出嫁的前一天还闪念夏彦能够从天而降。
可灿灿说,感情这件事,人人都是只许州官防火、不许百姓点灯的。
灿灿多年来唯一的爱好就是喝心灵鸡汤。她的书橱里,床头柜上,随便拿起一本书,不外乎《做最好的自己》《再苦也要笑》《舍得与放下》……光是读这些书名就能让人打几个饱嗝了。许是因为心灵鸡汤喝多了,灿灿偶尔就会下出个心灵鸡蛋出来犒劳周边人。
当然,通常情况下她说话是爽利干脆的,也曾有一针见血的时候。
比如很久以前她就说:“夏彦这个闷葫芦,鬼才会喜欢他。”
恼人的是,云卉当年就成了那个不争气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