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沐晗再次听到关于秦鹏飞的消息,是在8月下旬。
那天下午,她正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伏案疾书,魏琳忽然不合时宜地敲了敲门,她那软糯慵懒的声音就随着敲门声从门缝里流了进来:“你爸刚才打来电话,问你在哪,在干什么。”
秦沐晗不耐烦地把日记本草草收进抽屉,怒气冲冲地打开房门:“他要回来了?他又有什么事?”
“你爸说人民路新开了一家私房菜馆,他估摸着那里的菜式你肯定爱吃,就想带你出去吃顿饭,他一会就来接咱们。”
秦沐晗微微锁眉:“嗯……我知道了,等我先收拾一下。”
魏琳点点头,忽然不知所谓地加了一句:“你爸说他想你了。”
秦沐晗一愣,旋即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想我?他不是上个月才狠狠地给过我一个教训吗,做出这副虚伪的样子来给谁看!”
秦沐晗草草套上一件纯色短袖衫就出了门,她本以为父亲只是带自己去吃顿便饭,没想到父亲开车拉着她和母亲七拐八拐,居然停在了市里最豪华的酒楼。秦沐晗下车,看到酒楼门口立牌上大大的“秦沐晗升学宴”几个字,眉头不禁锁得更紧。她天性清高,最厌恶这些人情和应酬,可她现在是父亲的摆设和炫耀。她要想过得顺当,就必须得去应酬,见着名利就去拼去争,才能让父亲舒心。
赶上7—8月的升学季,各大酒店都因筹办升学宴提高了不少客流量。尽管现在已经即将开学,但秦鹏飞自有打算——只有借着这样的机会,他才能有机会联络那些客户和老总们,同时也能在那些客户和老总们的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威风。
秦鹏飞原本估计着订十个包厢就够用,可宾客却破天荒地来了几百人,占了足足十二个包厢才勉强坐下,觥筹交错的热闹场面真给他挣足了面子。
15岁的秦沐晗被秦鹏飞强行拽着,到各个包厢里给那些陌生的男男女女敬酒。她小大人似的端着斟满的酒杯,朝那些只谋一面的人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在他们玩味的目光下,忍着酒液的辛辣一次次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等喝完了十二杯啤酒,秦沐晗感觉自己的腿开始有些发软了,她走在平地上,却觉得像踩着一块漂泊不定的浮萍。秦沐晗只好跟在父亲后面慢慢挪步,好不容易才找了个地方坐下,她的耳朵嗡嗡直响,头疼得像要炸开似的。
秦沐晗被秦鹏飞拉到同一桌去吃饭,魏琳却因为要去应酬单位的同事不得不坐到别桌去。秦沐晗虽然不愿意坐在父亲身边,可她现在别说抗议了,连站起来出门的力气也没有。她只能闭上眼半瘫在椅子上,把那股屈辱和窝囊的感觉再度咽回肚里去,仅供五脏六腑间交流。
父女两人刚回到包厢,还没吃上几口菜,秦鹏飞就站起来高举杯,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诚恳地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各大企业和公司的一、二把手,你们是我秦鹏飞最好的朋友,更是我的贵人和知己!大家今天能在百忙之中前来参加小女的升学宴,是给我秦鹏飞面子,更是给我女儿的面子!我替我女儿谢谢大家能来捧场!”
秦沐晗被嘈杂的应酬声吵得清醒了些,她微微扯起一点眼皮,模糊地看到秦鹏飞在同桌众人的叫好声中且饮且斟,连着喝干了三杯酒。
“我秦鹏飞是一个粗人,从小到大都没念过多少书,但我亲手培养出来的女儿却考上了排名第二的重点中学南高,她就是我一辈子的骄傲!”
秦沐晗用左手撑着昏昏沉沉的头不让自己晕倒,她简单扫视了一下满桌的丰盛佳肴,凭兴趣尝了几道看上去还算顺眼的菜,却只觉味同嚼蜡。她索性丢了筷子不再吃,手指悄悄戳了戳父亲的大腿,靠在他身上小声说:“爸爸,我好像有点喝醉了,我能不能先出去透透气?”
父亲醉猫似的点头说:“行,你去吧。”
酒楼包厢的玻璃是单向的,外面的人可以看到里面,里面却看不见外面。秦沐晗扶着玻璃,摇摇晃晃地一间间找下去,终于在走廊尽头的包厢里看到了魏琳。
她终于耗费掉了最后一点力气,直接瘫坐到地上,上身靠着玻璃墙,颤抖着手摸出手机给屋里的母亲打电话:“我在外面,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魏琳说:“你怎么了?”
秦沐晗竭力让自己清醒地说出一句完整话:“我头有点痛,估计是喝多了。”
魏琳有些心疼,小声说:“这也难怪,你不会喝酒,冷不防喝了这么多肯定受不了。你去让前台的服务员给你送杯浓茶来吧?”
秦沐晗说:“不用了,妈妈,我想回家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魏琳把声音压得更低:“你这孩子,别太任性了。至少得等客人们都走光了,咱们才能回去呀,你再忍忍吧——你应该还能忍吧?”
秦沐晗感觉自己胸口上好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痛得她透不过气来。可她沉默片刻,还是咬了咬牙跟母亲说:“我可以忍,没事。”
“嗯,乖女儿,那你再忍忍,实在难受就叫服务员给你送点茶水来。”
“知道了。”
秦沐晗靠在玻璃墙上歇了好一会,才又趔趔趄趄地回到父亲身边。她忽然惊奇地发现全身没那么疼了,而是转为了一种麻木。她觉得自己的眼前像罩了一层纱,身边那些人的脸渐渐看不清了,光影和色彩的流转却更加清晰地显露出来。朦朦胧胧间,她看着同桌的男男女女们互相吹捧、嬉笑,听着他们插科打诨,说各种昏话。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无所适从,如风卷残云般向她扑来,把她最后一点自我保护的安全感也卷走。她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椅上,却像是坐上了老虎凳,她只能通过一杯杯灌酒来麻痹自己。
她本就不该属于这里,可她自认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也终于让她彻底成为了这酒桌上人们消遣、玩笑的工具。他们停下相互应酬,满含侵略性地凑到秦沐晗跟前来,用吹捧和叫好声毫不留情地断送了她选择拒绝的权利,捆绑着她,架着她一点点走上沉沦的“绞刑架”。
秦沐晗的耳畔充斥了这些好事者们的声音,她不得不继续喝下去。
“秦沐晗才15岁来着吧,真是海量啊!哎呦不得了!”
“是啊,小半瓶白酒都灌进去了,真不愧是秦鹏飞的女儿,有老秦的风范!”
“那可不,要不怎么说虎父无犬女呢!来来来,沐晗,再干了这一杯!”
“好好!哎哎,别停杯啊,叔叔我亲自给你倒酒,喝!喝!喝!”
……
秦沐晗觉得,如果这世上真有地狱的话,那现在的此情此景就是地狱无疑。
她无法拒绝地灌了一杯又一杯,喝到最后,已不觉得酒液辛辣,入口时只当是在喝水,可嘴里倒是泛起一股血的腥甜。她感到体内似乎有一种力量要将自己从内而外地撕裂开,她的指甲狠命地扎进肉里,她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可她又恨不能就在这一刻直接死掉。
“啪”的一声,秦沐晗把手中的酒杯猛地摔到地上,摔个粉碎,嘈杂纷乱的酒桌一下子安静下来。
十几双眼睛,或惊讶、或玩味、或恼怒地盯着秦沐晗那张年轻的脸。秦沐晗在这十几双眼睛的注目中缓慢而坚决地站起来,手臂一点点抬起,从左至右,朝着这些好事者的嘴脸一一指了个遍。
屋子里安静得连秒针走动的声音都听得见,所有人都好奇地期待着这个15岁的少女接下来又会做什么。可是秦沐晗只是一脸颓唐地坐了下来,趴在桌子上,脸深深埋着,任凭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她终于放下自尊,带着哭腔跟父亲求饶:“爸爸!我,我能不能,去……找,找我妈?我想回家……”
秦鹏飞醉眼迷离地举箸夹菜,头也没抬地说:“滚吧。”
秦沐晗扶着玻璃墙,她已经看不大清楚脚下的地面,只能挪着步子一点点试探着往前走。但青春期少女强烈而敏感的自尊心使她依旧坚定地拒绝了好心的服务生提供的帮助,她强迫自己必须保持一贯的优雅,她可以向自己最恨的父亲示弱乞怜,但她绝对不能让外人看自己笑话。
她终于挪到魏琳所在的包厢,身体倚着玻璃墙,给魏琳拨了电话。
“妈妈,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情找你。”
魏琳一头雾水地从包厢里走出来,看到女儿已经快没了意识,软得像一根面条似的耷拉着脑袋“挂”在墙上。秦沐晗的眼眶通红,脸上还淌着泪,可看见魏琳时,却摆出一副举重若轻的镇定态度,平淡地说:“我刚刚跟爸爸请假了,我实在忍不了了,你送我回家吧。”
魏琳赶紧叫服务生帮忙拦了辆出租车,然后扶着女儿下楼上车,直奔最近的医院。汽车一路呼啸,开到医院时,秦沐晗已经神志模糊。她只朦胧地记着自己好像被一群人笨拙地抬到担架上,又被楼上楼下地推去化验、抽血、化验……等她彻底从这段真假难辨的迷梦中醒来时,她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液,魏琳则坐在她的床边削苹果,神色认真地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
秦沐晗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妈妈……”
魏琳放下苹果,俯下身子凑到女儿面前:“沐晗,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头还疼不疼?”
秦沐晗竭力勾起唇角,露出一点笑容:“那帮白大褂昨天到底给我扎了多少针,我怎么觉得浑身这么疼?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魏琳微嗔道:“还昨天呢?你已经躺在这里睡了两天两夜了。医生说你对酒精过敏,又一次性饮酒过量,再晚来医院一会,你这条小命就没了知道吗!”
秦沐晗深深叹息,望向天花板的眼睛空洞无神:“我知道啊,我就是感觉到自己撑不住了,才会跟爸爸讨饶离开的,要不然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向他低头。”
魏琳看着女儿:“沐晗,其实……你爸在宴席结束之后就来看你了,他还是很关心你的。”
秦沐晗忽然激动起来:“你把我住院的事告诉他了?你怎么能告诉他!”
魏琳轻叹一声,替秦沐晗把被角往里掖了掖:“我怎么可能不告诉他?你总归是你爸的亲生女儿,父女哪有隔夜仇啊!”
秦沐晗沉默了一会,说:“妈,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嗯……还是算了,下次再问吧,”因为虚脱的缘故,秦沐晗不由地又闭上了眼睛:“现在几点了,我能不能再睡一会……”
魏琳说:“快下午两点了。今天你爸那边没什么事,你放心地睡吧,我一会去给你办出院手续,等你醒了,咱们就回家。”
魏琳守着女儿沉沉睡去,望着秦沐晗稚嫩未脱的脸,表情意味深长。
她走出病房,旋即给丈夫打了通电话。等了好久,才听到电话那边的秦鹏飞醉猫似的大着舌头说:“喂?哪,哪位啊……”
魏琳说:“我是魏琳,你又在喝酒吗?”
秦鹏飞一听是妻子,态度就有恃无恐起来:“是你啊,他妈的你……我,我为,为了工作,才喝点……喝点酒,也不行吗?”
魏琳欲言又止,想说的话最终化为一缕轻叹:“我……没说不行,你那边的酒局什么时候能结束?”
秦鹏飞挺不耐烦:“没谱呢!你又……又要干啥?”
魏琳说:“沐晗刚才醒了,我想今晚给她办出院,然后带她回家。”
秦鹏飞愣了一下,说:“好,好,我知道了!我今天工……工作忙,晚上就先不回去了,你……让沐晗在,在家好好休息吧!”
魏琳打完这通电话,就下楼办好了秦沐晗的出院手续。做完这些后,她想了想,跑到医院附近的超市里给女儿买了一兜子纤维饼干和橙汁,又在医院的食堂买了一份清粥小菜。然后,她轻手轻脚地重新回到女儿的病房,小心地把食物摆到床头柜上,准备等秦沐晗再醒来时给她先垫垫肚子。
秦沐晗背对着母亲侧身躺在病床上,听到母亲关门出去的声音之后,她才重新撑起身子坐起来,到窗边远眺。她的单人间病房里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抬头就能看到成片的高楼林立,远处青山连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