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冬色又渐渐浓郁,等到草木都被白雪覆盖时,南高和一高联合举办的期末联合统考也如期而至。之后,学生们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掰着指头倒数的寒假也终于到来了。虽然南高的大多数学生在假期也要“自愿报名”参加学校繁重的补课,但放假的课程安排总比上学的时候要轻松不少。
因为成绩一直保持在校前三名,秦沐晗得以被林茉莉特别允许不用参加补课。于是在寒假的头几天,她磨着苑望帮自己注册了一个“黑夜里的疗伤者”网站的账号,昵称取名为“轻羽飞扬”。
她再次进入这个未眠者的聚集地时,已经时隔半年,可一切仿佛未曾变过。她还是和上一次一样,拒绝了不时弹出的聊天请求,直接在搜索栏输入了一个ID:云深不知处。
等秦沐晗终于重新点开那个让她牵挂已久的聊天框,她觉得自己打字的手指都随着心跳颤抖不已。她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紧张,还是欣喜。她只知道,她迫切地想要找到他。
轻羽飞扬:好久不与你聊天了,陈琛,你还记得我吗?你过得还好吗?
陈琛很快回复。
云深不知处:你是……一颗西柚?
轻羽飞扬: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居然还能记得我。
云深不知处:因为在这里知道我真实姓名的只有你一个人。
秦沐晗觉得有些动容,在黑夜的笼罩里,不由莞尔。
轻羽飞扬:这个账号是我朋友帮我注册的,之前的“一颗西柚”原本是她的账号,是她当初借给我用的。
云深不知处: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云深不知处:还是“轻羽飞扬”这个名字好听,更适合你。
轻羽飞扬:你最近还好吗?
云深不知处:挺好的,吃嘛嘛香,身体倍棒。你呢,你跟你父亲的关系有没有好一些?
轻羽飞扬:还是老样子。毕竟我跟他是十几年的心结了,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解得开。最近两个月,他因为工作原因去云南出差,一直没回家,我倒是因此过得挺太平的。
云深不知处:也好,慢慢来吧。以后你有什么事情还可以来找我,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轻羽飞扬:好,谢谢你,陈琛。
轻羽飞扬:你知道吗,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很……很想亲口对你说一句谢谢!
秦沐晗思来想去、想来思去,还是把句子最后的“我很想你”几个字删了个干干净净,换成了不太突兀的一种说法。她自觉还没资格说想念他,“想念”这种感情应该是只针对那些相处得如胶似漆的人们,可她与陈琛的缘分,说破天也就是聊天室里的寥寥几个小时,她凭什么说想念他?
是啊,她跟陈琛连一面也没见过,纵使相逢也应不识,她又为什么会想着他这么久?
秦沐晗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惧: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读不懂自己的心。
她坐在电脑前等了很久,却没再等到陈琛的回应,于是暗暗懊恼自己不通人情,好好的话题硬是聊死了。可随即她又觉得松了口气——她还没准备好跟陈琛坦露一切少女心事,反正她现在已经重新找到了陈琛,来日方长。
她这么一想,才终于稍微轻松地笑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又重新细细读了一遍陈琛的回复,然后退出网站,关掉电脑,就着灯光翻开了一本新书。
陈琛坐在没开灯的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落下一声轻叹。
自从他建立“黑夜里的疗伤者”以来,或是慕名而来、或是机缘巧合来找他聊天的人有很多。他像一块磐石似的守在这里,默默地听过了太多人的故事,或喜或悲,或苦或甜。起初他还会很认真地替那些受伤的人提供建议,可时间长了,他就渐渐习惯了那些千篇一律的痛苦和呻吟。而那些来找他倾诉的未眠人,也大都在留下一个深夜故事后就再无音讯。
毕竟网络的世界本就如此。除了一根网线的交情,大家互不相见,互相也不必负有责任。对很多人来说,这种虚无缥缈恰恰是最好的状态,也是最好的保护。
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有些微胖的女生走了进来,同时随手打开了房间的灯。
“哥,这么晚了,不开灯看电脑的话对眼睛不好。”
“知道了。”
“呐呐,难得见到哥哥你这么认真的样子,是在看什么呢?”
女生俏皮地溜到陈琛身边,亲昵地搂住他的脖子,头枕在他肩上偷眼看屏幕。
“轻羽飞扬?!她是不是……”
“对,就是上次借你的账号跟我聊天的那个女生。”
陈琛拽开身后女生的手臂,颓唐地往椅背上一瘫:“我原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又见识了这么多之后,我已经能做到无论面对谁都能不起一丝波澜。可是这个人,却是唯一的例外。”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无欲无情,可也许就是鬼使神差,他唯独在跟秦沐晗聊天时,就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过去第一次告诉给了她这个陌生人。也正因为如此,他从不曾对哪个求助者投入过太多的感情,却唯独对这个叫秦沐晗的人格外不同。在悄无声息的某时某刻,她已经成了他心里一个不可磨灭的牵挂。
陈琛对自己不受控制的变化感到极大的恐惧,他把自己的身体连同内心一并隐藏在黑夜里,他决不能忍受自己的情感肆意发展下去。他必须强迫自己冷血。
女生收起随便的态度,有些郑重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回复她?”
“不回复!”
陈琛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终究狠下心,直接退出了网站。
“小望,开学之后你想想办法,以后别再让她来找我了。”
陈琛长舒一口气,疲惫不堪地闭上眼睛。
年末时节,秦鹏飞的工作越来越忙,一连好几天只能住在公司的办公室里。秦沐晗倒是暗自高兴,借此机会好好享受了几天无忧的生活。可到了除夕的前一个星期,秦鹏飞一放假回家,秦沐晗也就没有了随意安排时间的自由,还得被父亲强行拽着去那些连名字也说不上的亲戚家拜年。
秦沐晗深知父亲心里的算盘:毕竟只有她这个孩子去了,父亲才能拿到她的压岁钱,以此弥补跟亲戚们礼尚往来的亏空。
临近过年,秦沐晗的日常生活也怠惰了许多。一早醒来时,又已是日上三竿。魏琳举着电话敲她的房门:“你爸打来的,他要跟你说话。”
秦沐晗前一刻还睡眼惺忪,一听见秦鹏飞的声音,立刻进入“高度戒备状态”,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爸爸,找我有事?”
秦鹏飞说:“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秦沐晗一愣,旋即礼貌地笑道:“我没有什么安排,快过年了我也不能和朋友出去,每天无非就是看书或者睡觉。”
秦鹏飞的语调不容置疑:“很好,那我20分钟后开车过来接你们娘俩,今天带你们去看看姨姥,给她老人家拜个年。”
秦沐晗没再多说什么,放下手机开始洗漱、梳头、穿衣服。
虽然开着暖风,可汽车里的氛围仍然冷得像掉进了冰窟窿。秦鹏飞专注开车,魏琳手托着腮望向窗外,两个人都不说话。秦沐晗局促地坐在车后座,虽然几次想跟父亲搭话聊天,但一想到父亲冷峻的脸,就又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车厢里除了空调吹出的气流声,只有窗外一排排被甩到身后的树证明着时间尚在流动。秦沐晗觉得无聊,只好挂上耳机听音乐,把自己和车里的家人暂时隔开,看着窗外的景色流转变换。
车子开出市区后上了高速,又七拐八拐,最后来到了一个长着成片玉米和高粱的郊区小村——那里是姨姥的家。
秦鹏飞驱车一头扎进一条泥泞的小巷,一番颠簸之后停到一处院落门前,惊得邻家的黄狗汪汪地低吼,一副作势要扑上来的样子。秦鹏飞下了车,一脚踢在黄狗的肚子上,狗痛得哀嚎一声,拔腿就跑回了邻居家。
秦沐晗不用想也知道,秦鹏飞肯定又跟往年一样,把自己公司发的那些无用但还算崭新的东西打包充作年货。这种做法,一来不花钱又能挣面子,二来还能跟姨姥换回不少自家种的农副产品,在秦鹏飞看来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秦鹏飞拉开车门,跟妻女命令道:“我给姨姥带了点年货,都放在后备箱里了,你俩下车把东西搬进去!”
秦沐晗默默地跟在母亲魏琳身后,打开后备箱,里面不出意料地装着经年不变的那些旧货:毛巾牙刷、肥皂袜子、棉鞋棉衣……这些东西都是秦鹏飞公司里每季度都免费发放的日用品。
秦沐晗忍着一阵阵泛上来的恶心和魏琳把那些杂货一件一件地从车厢里搬出来,又从车外搬进院子里。出门来迎她们的姨姥和姨姥爷想来帮忙,可魏琳却笑着谢绝了。秦鹏飞在院门口抽完了一根烟之后,也热情地揽上姨姥爷的肩膀,一边推他先进屋,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这大过年的,哪有让长辈动手干活的道理?这些东西有魏琳她们娘俩搬呢,咱爷俩不用管。您快先进去吧,天寒地冻的站在外头容易冻坏了,来来来,快进屋!快进屋!”
半个小时之后,秦沐晗终于跟母亲合力把最后一个包裹搬到了屋子里。母亲放下东西就进了厨房帮忙,秦沐晗好容易才直起腰板,还来不及喘匀气息,就突然捂住胸口猛烈地干呕起来。
秦鹏飞斜着眼看她,一脸不快:“你怎么了,要死了?!”
秦沐晗断断续续地说:“咳咳我,我好像是有……有点晕车了……”
“那你赶紧滚到角落里去咳,别让你姨姥和姨姥爷看到,让人家以为你不乐意来呢!”秦鹏飞不耐烦地拍了她后背一下,然后甩开女儿进了里屋。
秦沐晗扶着墙壁走到院外,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蹲下来抱着自己,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自己的痛苦终于平复了一些。等她终于进了屋,屋里,姨姥爷正蹲在火炕边给炕炉里添柴禾,父亲躺在烧得热烘烘的火炕上,已经抽完了两根烟。母亲则坐在炕沿上,跟姨姥热络地聊着家常。炕边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但还没摆上菜,估计是因为要等她回来。
果然,姨姥看见秦沐晗进来了,红彤彤的脸上露出憨厚一笑,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上座:“行了,现在咱们人到齐了,可以开饭啦!”
秦沐晗对自己童年时代的事情没什么印象,但她却依稀记得,在她形形色色的各路亲戚里,唯有姨姥对自己是真心的好。她每年只有临近过年时才会去姨姥家,每次她来时,姨姥总会把一年到头寻摸到的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她,还会提前几天为她准备一桌好饭好菜。每到年节喜事,亲戚们齐聚一堂时,秦鹏飞总是特别喜欢找借口数落她跟母亲,以彰显自己家法严肃、尊卑有序。其他的亲戚总是看戏似的笑而不语,唯有姨姥会无条件地护着她,甚至好几次为了她,笨嘴拙舌地跟秦鹏飞骂红了眼。
秦沐晗的父母都是单亲家庭,所以她也没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但她常常想,就算她有爷爷奶奶,恐怕也不会比姨姥做得更好。她不曾在父母身上体会到的温暖和血缘维系的不需理由的偏爱,全都是姨姥给她的。
屋子里的两个女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厨房运菜,秦鹏飞抽完手上的第三根烟,眼看着秦沐晗被安排到了上座,皱了皱眉,倒也没多说什么,转而跟姨姥爷聊起今年的收成。秦沐晗局促不安地在椅子上坐着,感觉自己仿佛被所有人孤立了似的。她很想站起来去厨房帮姨姥和母亲的忙,但又害怕自己笨手笨脚的反而会添乱,于是只好看着姨姥和母亲把饭菜一盘盘摆上桌。
中国的饭桌上似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这桌有一个辈分最低的人,或者是一个孩子,那他一定逃不过成为饭桌上人们扯话谈天的聚焦点。特别是秦沐晗这样成绩十分耀眼、前途又尚不可知的孩子,更成了长辈们仅次于婚姻和工作之外最喜欢的下酒谈资。
不出秦沐晗所料,在大人们聊过了新闻、政治和父亲的生意经之后,姨姥先开口问道:“沐晗今年该参加中考了吧,录取结果出来了吗,最后考到哪所高中了?”
秦鹏飞说:“她是去年参加的中考,省一高差2分没考上,最后去了南高。”
姨姥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哦……南高应该也挺好的,我记得也是重点高中来着,沐晗考得挺好!你没奖励一下人家啊?”
秦鹏飞冷哼一声:“以她原来的成绩,正常发挥明明是可以考上一高的,可是她非得自以为是,失败了也活该!您别看她平常考得多好,平时再好有什么用,架不住人家在关键时候给你掉链子啊!哎,要我说,学习再好也没用,如果不会做人,走出社会以后还是一个废物!”
秦沐晗轻轻咳嗽,心里扭作一团,可却连抬头看一眼秦鹏飞也不敢。她太了解父亲的性子,她这样的晚辈是永远没资格在长辈面前辩驳什么的,她纵有千万欲言,也只能一忍再忍。
姨姥在桌下捏了捏秦沐晗的手,反驳道:“哎,你这当爸爸的也别对沐晗太严格了。南高再怎么说也是省里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啊,你要是去考,还未必能考得上呢!”
秦鹏飞说:“您这一点算是说对了,我去考试肯定考不上。但这是因为秦沐晗是读书人,可我不是。您要是非得这么偏心着比,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等秦沐晗长到我这岁数,她肯定达不到我现在的成就。”
姨姥有些生气了:“我就不信你这句话!沐晗可是咱们家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孩子,她从小就爱看书,别的孩子都坐不住课堂,就属沐晗能老老实实地坐住板凳。我就觉得沐晗以后肯定错不了!”
秦鹏飞不冷不热地说:“可惜您不知道,秦沐晗她就是一个担不起事的废物!不仅自己实力不行,还要把自己的错误都推给别人。她到现在还觉得是因为我才让她没发挥好,成天在心里埋怨我呢!您看看,一个女儿敢埋怨自己的亲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秦鹏飞高高在上地盯着埋头吃饭的秦沐晗,唇角勾起不屑一顾地冷笑:“你要是真有本事,谁也拦不住你考出好成绩!别总把自己的错误怪罪到别人身上,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你以后还能成什么大事?!”
秦沐晗像没听见似的,照旧往嘴里扒着饭,藏在桌下的左手却狠狠攥紧,把指甲捏进了手心里。她偷眼朝母亲的方向看去,母亲一副与世隔绝的样子,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只膏肥肉嫩的大闸蟹,全然没有注意到饭桌上的气氛已变得剑拔弩张。
一向慈祥少语的姨姥此刻也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小秦啊,你不能总是这么跟你闺女说话。一次中考也证明不了什么,关键还是得看高考。沐晗的能力摆在那里,高中照旧好好学,不就好了吗?我看南高和一高的教学质量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好孩子有那个自觉性,到哪里都一样。”
秦鹏飞一提起女儿的无用,就开始侃侃而谈起来:“大姨,我跟你说,您这一辈子都住在农村,您根本不知道在城里人的生活都是什么样的。你们女人的视野还是太窄了,想不了什么太深刻的事情。我就拿一个您也能懂的例子来说吧,就比如说您种地的时候,辛辛苦苦春天播种、夏天施肥,忙活了大半年,最后收成却特别不好,入不敷出,您难道还能说这算是成功吗?”
“在我们城里,社会也好、职场也好、学校也好,评价一个人的标准都不是过程,而是结果。你自己说你有能力,但空口无凭,这就没有用。如果你拿不出好的结果来,说破天也白搭。”
“这就跟部队打仗一样,日常演习的时候训练得再好,可一到了战场,真刀真枪跟人打起来了,你却失误了。这怎么办?你难道跟敌人说:‘对不起,我没准备好,能不能让我再来一次?’敌人会跟你爹你妈一样惯着你吗?不可能!所以,拿不出结果就是失败者,杀了也不值得可怜!”
一直埋头吃饭的姨姥爷终于放下了筷子,抬起头看着秦鹏飞说得眉飞色舞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沐晗跟你不一样,她是有毅力的孩子,我就看她肯定会比你有出息的。”
秦鹏飞微微挑眉,回看了姨姥爷一眼,到底还是咽了声。
“但愿吧,反正我也没指望过她什么。”
秦沐晗默默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饭,郑重地放下碗筷站起来,语调平静地不着一丝情绪:“爸爸,我吃饱了,请你允许我去邻居院里看看那只被你踢走的黄狗。”
秦鹏飞楞了一下,大手一挥:“去吧,小心点,那只狗可凶,别被咬了!”
秦沐晗恭恭敬敬地点头,又莫名其妙地朝父亲深深鞠了一躬,才离席出了门。
秦鹏飞看着女儿离他远去的背影,目光复杂。
秦沐晗走出热烘烘的里屋,披了一件羽绒服正要出院门,就被追出来的姨姥拽住偷偷往衣兜里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
“沐晗啊,这钱是姨姥给你的压岁钱。你留着,别跟你爸说。你现在上高中了,再过几年就长成大姑娘了,以后想买什么就用自己的钱买,别苦了自己!”
她有些不忍地抚摸着秦沐晗单薄的身子,絮叨地嘱咐:“刚才你爸饭桌上那些话……你可千万别在心里怨他,他就是那样的性子,嘴上不饶人,可他心里肯定还是爱你的。”
老人顿了顿,忽然有些使劲地捏住秦沐晗的胳膊,不知所谓地添了一句:“沐晗……你长大之后,还是要好好孝顺你爸的,你记住了吗?”
“嗯……”
秦沐晗认真地点头。
“您放心吧,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