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月光下,蓝色剑影一闪而过,归于腰间剑鞘。握了握离开剑柄,已空无一物的右手,夜无云摇了摇。
还是不行!
轻呼口气,将眼中的失望深藏心底,转身看向身后的小桌。桌旁的温柔女子正右手拿书,左手抚琴。随着落在书上的视线缓缓移动,桌上的鹤鸣秋月不时响起段段弦音。
瞅准一段琴音方止的机会,夜无云走到了桌边。
“这么说,他确实是叫莫凌辉?”
听见轻声传来的问话,正若有所悟地点着头的月语柔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桌上的鹤鸣秋月迟疑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应该没错,只是……”一想到白天的秋试中,那名青年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慈祥老者的表现以及自始至终都未抬头看青年,在莫凌辉三字第二次响起的时候,更是暗自颤抖起来的莫凌薇,她就无比困惑。
莫凌辉这个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说出这个名字的青年究竟是谁?
“只是说了句不合格,就让他离开了?”
“是的。”
这件事月语柔是真的完全没有看明白。让莫凌薇如此害怕的青年,老者竟仅仅一句不合格就将其打发离开,难道是在忌惮着什么?
“话说你知道莫凌薇的来历吗?”
“渭水琴院潇湘楼首席。”
深深地看向月语柔,夜无云摇了摇头。
“莫凌薇,姓莫。”
姓莫?姓莫怎么了吗?不是挺寻常……
夜无云的低声一语让月语柔有些不解,但她的不解仅仅只存在了一瞬。
“难道!”
猛然抬头的温柔女子美丽的双眸里满是震惊!不过没一会儿功夫,就又重新变回了困惑。摇着头看向空空的院子,月语柔还是有些不明白。
今天的院里已不见那道刻苦习剑的身影。随着秋试结束,杨若芸便没有了再在这住下去的借口,好在契机已有,目的也已达成。
“不对。按理说,莫家的人不应该……”
“按理说莫家的人确实不可能出现在这。”当初从渭水琴院院长口中得知莫凌薇来历的时候,夜无云与此时的月语柔一样,十分不解!古楼莫家,作为宛州九族之中最神秘的一族,莫家人绝对不可能如此简单地出现在宛州之外,更别说还是在渭水琴院习琴!
“但世间万事并无绝对。”
这是当时院长对夜无云的回答,也是如今夜无云对月语柔的回答。
微微一愣间,温柔女子点了点头。
“这么说莫姑娘是?”
虽然月语柔对九州六国的了解比不上夜无云,但宛州莫家她还是有所耳闻。毕竟莫家古楼所做的事可是与齐国内院,魏国犬韬一模一样!
“莫凌薇就是莫凌薇,虽与莫家有关系,但也没关系。”
同为习琴之人,曾经更是相互切磋了一整年,夜无云自然能感觉得到,莫凌薇和那些从莫家古楼出来的人截然不同!
由心而出,随心而抚的琴曲是不会说谎的。
对于夜无云的说法,月语柔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怀疑。身为能登上夕楼,入主三重的琴师,熟知琴曲琴心的温柔女子经由自己的双耳,同样感受得出莫凌薇与自己一样,同是醉心琴曲的爱琴之人。
既然如此,有件事就不得不慎重对待。
“这个莫凌辉会不会是随玲珑坊一道来的渭水?倘若真是如此,那玲珑坊此行恐怕……”
抬手揉了揉头,月语柔所说的正是夜无云所担心的。没想到杨若芸看似简单的婚事背后竟会真的如此复杂!莫凌辉到底有何目的?当初小城的那一撞现在看来,绝不是什么意外!
“阿嚏!”
瞟了眼手中的血红,莫凌辉无奈地揉了揉鼻子。
“怎么?一个犬韬统领就把你打成这样了?”
“你去试试?”
不屑地扫了眼不远处悠闲而坐的清瘦青年,莫凌辉脚下轻探了几步,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看来他确实伤得不轻!
“秋子语怎么说也是犬韬最强的两人之一。”
无言。
清瘦青年没有理会莫凌辉的解释。他的眼中此时映满了前方那朦胧月色下,仿佛望不见边际的繁华渭水。
与此同时,被无情地刻上了数道恐怖剑痕的小巷里,看着深深剑痕的秋子语收起了黝黑的长剑,嘴角已渗出血迹的他如来时一样,面无表情,冰冷拒人……
秋试的结束没有给渭水带来任何变化,坊间的传闻依旧一传十,十传百地被人们讨论着。不过,没有在秋试第二日见到柳珺倓的渭水权贵们倒似乎真的就此作罢,没再继续深探杨若芸与柳珺倓的关系。
也或许他们的动作只是没被发现而已。
但无论如何,有件事已成定局,那便是三日后杨若芸与世子的订婚宴!渭水上下凡是够身份的,都已收到杨府的请柬,就连太和宫内因病卧床的齐国国主,也不例外!
秋试结束的第一天,渭水城西的最西边。
不再高高的院墙间,一个个小小的身影欢快地相互追逐着。孩童们的欢声笑语与不时响起的声声齐读一道蔓延在没有多少行人的街头巷尾,让有些冷清的巷子显得好像也挺热闹。
侧身让了让迎面跑来的孩童,瞧见一晃而过的稚脸上快乐的笑容,夜无云也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微笑。
“夜兄不上去聊聊?”
望了眼放慢脚步与自己并肩的柳子明示意的方向,夜无云摇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习惯一个人,向来如此。”
“哎,可惜了。”
看着走在两人前面,结伴而行的几名琴师,柳子明属实惋惜。当然,他惋惜的不是独身一人的夜无云,而是那几位成功通过了昨日的琴试,成为琴院一员的新生琴师们。但这也怪不得他们,谁让我们的楼主大人秋试之后便离开了呢?今日来时月语柔也没再为他乔装,谁能想到这位面生的年轻公子竟会是一道通过了秋试的同伴?以为夜无云是琴院师兄,还未熟悉琴院环境的几人自然也就没谁来主动攀谈了。
在孩童们时远时近的欢声笑语中,一行人离琅琅的读书声越来越近。最终,负责带路的师兄在一间略不同于周围院落的院子外停下了脚步。第一次来到这里的琴院新生们见状,纷纷好奇地打量起这间院子来。
院子的院墙与紧邻的私塾一样,比附近的院落高上许多,不过稍加垫脚抬眼望去,还是能看清不少院内风景。几间简单的木屋显得很是普通,唯一能引人多看几眼的也许只有那座木屋之后的小楼了。小楼不高,但也足足有三层,虽没华丽的装饰,但应有的牌匾还是秀气地书写着“观雨”两字。
说来挺是难得,一路上除了调皮的孩童,一行人便没怎么碰见路人。而在这小院外,本该空空巷子里,竟能看见好几个小摊,好几名小贩!或许是因为那间书声琅琅的私塾吧?
新生们好奇地打量着院子的同时,柳子明也快步来到了院子前,轻轻叩响了紧闭的院门。没过多久,院门在吱呀声中被缓缓打开。门后是一位生得清秀,浑身上下透着浓浓书香气的年轻男子。
“来了。”
“今日是应桐兄?”
“矞桐上街为老师寻书去了。”
渭水琴院每一年的秋试之后,每一位成功进入琴院习琴的新生无论天赋如何,琴技怎样,所上的第一课都是一模一样。而上课的地方正是寒暄间,柳子明领着众人走进的这间院子。
“还请诸位跟……”目光扫过一位位从院门进来的琴院新生,正要如往常一样行事的应桐在看到走在最后的夜无云时,突然顿了顿,稍稍迟疑后才继续说道:“还请诸位到西斋稍候片刻,柳兄应该知道路吧?”
“我也不是第一次来观雨楼了,还请应桐兄放心。”
心领神会的柳子明话一说完,便示意同行的琴师,带着察觉到应桐改口,却没发现缘由的琴院新生们朝院内的小楼走去。
“这样好吗?”
走在最后的夜无云走到年轻男子身旁就停了下来。看着逐渐走远的一行人,他的脸上露出了歉意的表情。
“老师交代过,若是夜公子来访,要第一时间招待。公子请随我来。”
跟随应桐,夜无云来到了离挂有“观雨”牌匾的小楼最近的木屋。踩着“吱呀吱呀”的木梯,走至木屋门前,应桐抬手轻轻叩响了房门,一道苍老的声音随即从房内传出。
“进来吧。”
“公子请。我还要为琴院新生们讲课,先告辞了。”
“麻烦应桐兄了。”
在应桐离去的吱呀声中,夜无云小心地推开房门,缓缓朝房内走去。脚下的每一步都是轻起轻落,生怕弄出的声响打扰到房中的人。穿过门后两侧整齐摆放的高高书架,闻着越来越清晰的墨香,夜无云在塞满书卷的书架深处,寻到了一名正全神贯注地品着手中书文的白发老者。
“夜楼主不必拘谨,老头子我读了一辈子书,听过的响动多了去了。年轻人嘛!还是自在点的好。”
“见过白师!晚辈今日只是渭水琴院一名普通的学生。”
说着夜无云极其恭谨地向老者行了一礼,这才继续迈步往里走去。随着恢复寻常的脚步,吱呀的声音也不再压抑,很有节奏地朝着表情逐渐满意的老者一声一声靠近。
“渭水琴院的学生也好,夕楼的楼主也罢,都只不过是所谓的身份而已。难不成换个说法,你就不是夜无云了吗?”
放下手中的书卷,掸去掉落桌上的几缕白发,老者抬头看向已行至身前的夜无云,爬满皱纹的苍老面庞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因为老者一番话愣了一愣的夜无云想了想,恍有所悟。再一次恭谨地行了一礼。
“多谢白师指点!”
看着恭敬行礼的夜无云,老者却是摇了摇头,摆了摆手。
“老头子我只不过是比公子多活了几十年。见得多了,自然也就看得开了,谈不上什么指点。”
“白师过谦了!能得您一语教诲,是晚辈的荣幸!”
“年轻人知礼懂孝理所应当,也是必须!但若因此远了你我距离,那也是不可取的。夜楼主来我这陋室应该不是为了与老头子我,礼来一言,礼回一语的吧?”
瞧见老者话语时略微表现出的不喜,夜无云有些意外。虽然曾经与老人见过一面,但那不过是在秋试之后,琴院的第一堂课上。那时的他不过是诸多新生间普通的一员,老人恐怕早已不记得;尽管曾听说过老人的事迹,但他没想到,院长口中平易近人的老者竟会因自己过多的礼节而产生不满。
突然,夜无云想起了刚进屋时老者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年轻人嘛!还是自在点的好。
“自然不是。说来也挺遗憾,晚辈来前还想着是不是能再一次听一堂观雨楼的课。”
微笑地点了点头,老人的不满就这样随着夜无云不再客套的话语消失了。
“这四个字,若是忘了,再听一次又有何用?若是记得,再听一次岂不浪费时辰?观雨楼的课,一次就够了。”
老人所说的四个字是什么,夜无云自然知道。
“为人为仁。”
这是老人身后的墙上,唯一挂着的那幅画卷中所苍劲书写的字。也是观雨楼里那张唯一的牌匾上所写的字,同时也是渭水琴院新生们第一堂课唯一的内容!
“晚辈定会铭记一生!”
“能记住是好事,但也万万不要因它而束缚住了自己。遵守对的东西固然没错,但若只知一味的守旧,不见得一定正确!就好比如今的齐国一样。”
老人苍老的声音十分平静,意味深长的话语若有所指,落在夜无云耳中却是如雷贯耳!着实令他惊了一下!不是因为本该由自己提起的话题被老者先一步说出,而是以老人的身份,说出的这般言论,让人不得不慎重对待!
“那么白师认为,这简单的一个姓氏,当真值得如此?”
夜无云的每一字都说得极为小心。
为人为仁的观雨楼,这处位于渭水城西最西边的院子,在那些知晓齐国真正底蕴的人眼中,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人阁!而此时慈祥地坐在夜无云面前的老人,正是齐国五阁之一,人阁的阁主,白师!同时,也是当今齐国国主的老师!
如此身份,所说的事还关乎齐国,夜无云不得不谨慎行事!
“放在普通人家,或许好办。可一旦前面冠上了齐国二字,事关血脉传承,规矩是肯定不能坏的!何况国主当年那般行事,也是形势所迫,眼下的局势只不过是当年形势的延续罢了。”
说着说着,白师露出了感慨的表情。当初的无奈为之果然还是为今天的齐国带来了甚是难解的危机!
“不过,这些都只是我们齐国的事,与夜楼主好像没有关系吧?”
白师虽说平易近人,但只要涉及齐国,却是比任何人都要难以说话!
“晚辈也是事出有因。”
担心白师动怒的夜无云随即将自己与杨若芸吕云轩的相遇,来渭水路上的遇袭出手,吕云轩的暗自努力,杨若芸的暗中守候都一一诉说了一遍。白师则耐心地听着夜无云每一字的讲述。听到商队遇袭之处,认真的老人更是握紧了满布皱纹的双手,仿如身临其境般为夜无云一行捏了把汗!在知晓了杨若芸与吕云轩两人相互间默默守候,却又无人点破的真情时,更是为之动容,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哎。如此看来,杨旭这事做得确实不妥。”
“啊?”
刚说完前因后果的夜无云顿时又是一阵吃惊,还未反应过来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年轻人,老头子我也是从你这年纪过来的。几十年来,大大小小的事见了不少,听说了不少。这见多了,也就看得更明白了!万事万物皆不止一面,从杨小姐的角度,以你们的方式来看,此事确实不妥!”
不愧是能成为齐国国主老师的人!一番解释之下,夜无云心底对白师是越来越尊敬!难怪当初提及观雨楼时,院长会跟自己说,日后若是有幸见到白师,定要多多请教!
“如此说来,这柳珺倓与杨若芸的坊间传闻是夜楼主的手笔咯?”
夜无云歉意一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传闻一事虽与他有关,但又都是出自柳珺倓的谋划,交与公子秋行事的。而这两人究竟为何要帮助自己,他至今都未完全想通!也不知该如何跟白师解释。
对于夜无云的不置可否,白师没有太过在意。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这行事的缘由竟都是大同小异,不谋而合!夜楼主是如此,柳珺倓也是如此。”
“白师的意思是?”
“夜楼主尽管放心,偌大的渭水城里,了解柳珺倓底细的虽没几个,但老头子我恰好是这几个之一。他这人,挺厉害的!”
白师的称赞没有丁点恭维之意,全然发自内心,让一直心有防备的夜无云总算放下了对柳珺倓的怀疑。看似简单的赞赏更是让夜无云对柳珺倓产生了浓浓的好奇。这位平日里与普通公子少爷无异的丹阳第一才子身后,究竟藏了些什么?竟能在老人这得到如此称赞!
深深地对上白师慈祥的目光。夜无云忽然觉得在老人眼中,自己什么都藏不住,每一番话都正好解决了心头的问题,难道他会读心不成?
“渭水城内的事,很复杂。虽说这执棋的位置终究会属于你们,但眼下还是让我们这些尚能动一动的老家伙们来吧。至于你们就按心中所想的做,年轻人嘛!就该年轻气盛,就该无所畏惧。”
听懂白师意思的夜无云郑重地行了一礼,可是他心头的担忧却并未因老人的一席话而完全放下。
“可是……”
这场婚事背后牵连的复杂关系当真可以不用考虑吗?况且……
“在我还未确定夜公子是否真的在渭水前,此局的确不好破。但在应桐敲响这间木屋房门的那一刻,我便已确定,最好的破局之法已经被你带来了,不是吗?”
“最好的破局之法?”
夜无云显得十分困惑。并非是要隐藏什么,而是他真的没听懂白师话里的意思。自己有做了什么吗?最近他与柳珺倓所做的一切,在已知晓的真正对手,天阁静安先生面前,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该做的你其实已经做了,我们只需一切如常,静静等候即可。越是复杂的事情,解决起来或许越是简单。”
静静等候?
猛然间,夜无云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是发现北苑监察使遇害的那一晚,自己让应叔放出的那只灵鸟?可这种小事白师是如何知晓的?
看着慈祥依旧的老人,夜无云顿时觉得有些可怕!
齐国五阁,当真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