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D是座不大不小的北方城市。亦如这个文明古国中的绝大部分城市一样,有着一些属于自己的古迹和历史,却又不像帝都和长安那样底蕴深厚而闻名遐迩。同样也如绝大多数的北方城市一样,人们仿佛感觉不到春秋,只有植被树木能体察到四季交迭。像这样被文人骚客泼墨无数的金秋十月,不耐寒的人已有轻羽绒上身了,植物却还在老老实实的从夏天往秋天里过度。然而这些都不存在于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身上。
淳熙从睡梦中醒来时天才蒙蒙亮,时钟刚指到6,被子几乎都被踹到了床下。他感觉两腿间微凉,立时间耳根一热,起身一把捞起地板上的被子蒙住,胡乱抓过床头的纸巾抹了两把,就起身了。妈妈做的早餐已经好好的摆在桌上,他三口两口灌下牛奶,抓起蛋饼就夺门而出,把妈妈的呼唤关在身后。今年他已经17岁了,刚刚文理分班完明年就要上“战场”。
校服拉链也不拉,露出里面的白色体恤衫,一手撑把骑单车,是那个年纪所有男孩的标配动作。他一边骑一边一口一口食不知味的往嘴里塞蛋饼,回忆着早晨的梦境。那是他做过不只一次的梦。梦境中的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许是家居百货的卖场,只记得有一张温暖的大床和各种层层叠叠的米色帷幔。周围的陌生人三五而过,还有一个跟他穿着相似蓝白色校服的女生在帷幔中,看不清样子,高高瘦瘦扎着低马尾。他喊着同学试图拉开那层纱却一直走不到近前。然后就醒来,亦如每一次,他有点失落。“嘿!”伴随着重重的一掌,是男生之间惯用的打招呼方式,也把他的失落拍得烟消云散,少年人的黯然就是如此,仿佛下一秒就雨过天晴。
一天的文化课还是老样子,下午的体育课因为高考必考而变得日渐规范和重要起来。运动淳熙是从来不担心的。他是单亲长大,据说在他还是个卵的时候,生父就出轨跑了,自此再也没出现过。妈妈也再没结过婚,一个人带着他跟姥姥住,姥爷很早就过世了。妈妈觉得两个女人养育一个男孩儿,怕没什么刚性,在他不到四岁就送去了学柔道,坚持了近十年,大约也没指望他练出什么名堂,只求强身健体就好,课业一紧就自然停了。他也无大所谓,但是身体的好底子是结结实实的打下了。他轻轻松松的跑完了一千米,坐在一边看其他同学艰难前行。
每个班里总有三两个胖子,看着他们要死要活的样子,淳熙忍不住嘴角上扬,不是嘲讽却真的有一丝得意在。
待最后一个人跑完,就可以下课了。淳熙站起来,扭扭脖子准备回教室。一个女生也跟着站起来“嘿,喝水么?”淳熙愣了一下,本能的接过,略微不好意思的垂眼笑了一下,刚反应过来紧着轻不可闻的说声谢谢,抬眼看去丸子头姑娘已经浅笑盈盈的走了。他左右四顾,确定没人看见这一幕才稍适安心。淳熙算不上十分帅气,但还称得上眉目干净,身高已有一米八五。据说他未曾谋面的生父曾是有名的校草,而他遗传了为数不多的美貌。淳熙则宁可自己长相粗鄙一分都不要像他才好。其实他也不大像妈妈,容貌更多是像自己从未见过的姥爷。他是个略有内向的大男孩,虽然早恋已经在高中生里屡见不鲜,他显然还是羞于跟女生有过多接触。
然而淳熙这一系列反应,却被分班后的新任班主任看到了。单亲家的孩子,总难免被人在身后非议指点。上学期间也总不免被老师定义成极可能发展为问题儿童的关注对象。仿佛有问题是理所应当,没问题才不正常。淳熙则是不正常的典型代表。他显然是太乖了,从不惹事生非,交代什么都老实完成,打架早恋等问题也绝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虽然成绩算不上名列前茅,但上课不讲话不睡觉作业按时完成,你能感到他对功课尽力了。总之,干什么都中规中矩,反正你说不出他什么来。新任班主任想,果然是个老实的孩子。
高中生的生活每一天总是紧凑而又飞速的复制着。下完晚自习回家已经有九点,在楼下恰巧碰见妈妈也刚到。妈妈从大学时代开始业余学跳舞,据说除了怀他和他姐,都在坚持。只不过跟他学柔道一样,坚持是坚持,总归没跳成舞蹈家,多半意义在锻炼身体和自我娱乐。
“下学啦。”
“嗯。”
“嘻嘻,你今天过的开心吗?”
“开心。”
这是每天回家母子见面都会问的问题,自从产假休完离家上班,宁馨每次工作完到家看到淳熙都会问他,这一天过得开心吗,而她永远听到的答案都是开心。甚至有时候,她能明显感觉到小淳煕撅着小嘴,但还是会回答她开心,这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不问遍总觉得心里缺点什么。
刚听到楼道里有声音,姥姥梁蓉就赶忙进厨房去把菜热了。
“妈我不吃。”
“知道知道,我给嘻嘻做的。”姥姥头也不抬。
宁馨撇撇嘴,“没地位啊没地位。”
姥姥忽略宁馨,在厨房里喊,“嘻嘻有鱼昂,补脑子就是得多吃鱼。电视上可是说了,要保证一周两次鱼。”
宁馨听到有鱼,也跟去厨房找筷子。
“你不是不吃。”姥姥拿眼撇了宁馨一眼。
“我就吃一口!一口!”宁馨抬起头,撒娇似的冲这妈妈说。
“你吃那边刺儿多的。”姥姥在旁边盯着偷食儿的宁馨,指指点点,“哎哎哎,你别再吃了。尝一口得了。”
“那还有那么多呢。”宁馨不乐意的嘀咕。
“鱼不顶饱,他还学习一晚上呢,你是要直接睡的,吃多了你又喊长胖。真是的你天天跟孩子抢吃的。。。”姥姥从宁馨手里抢过盘子,直接从厨房端到了客厅餐桌上。
淳煕略微好笑的听着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至亲吵吵嚷嚷,心里说不出的温暖。他转身回自己屋放书包,先掏出课本作业为吃完晚饭后学习做准备,却夹带出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粉蓝色信纸。他隐约感觉到什么,心漏跳一拍,轻关上房门两步走到台灯前展开。
“宁淳熙同学(笑脸表情)我喜欢你。
你一定觉得我很土’这年头还给人写信。我也知道,你肯定会拒绝,说什么老师讲学生不应该早恋。应该做点学生该做的事。好好学习。但是,我就是想要告诉你。有人真心觉得你好,在默默的喜欢你。也希望你可以再自信开朗一些。分班后我们就不在一个班了,我们都要各自努力,等大学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可以自信满满的跟你告白。你也可以大大方方的回应我。
(画了一只小兔子)”
淳熙的脸简直烫的要发烧了,这不是他第一次被女生告白,但他依旧又兴奋又紧张,喜悦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的东西。虽然对方没有署名,但是通过笔迹和接触过的女同学们,他似乎又能够隐隐察觉,并几乎确定写信的人是谁。这也是他比平时心跳更快的原因。在这种小兴奋的情绪里吃完晚饭,回到书桌旁,他又拿出来看了一回,心中默念几遍收心收心才开始功课。作业做完的时候,他又拿出来看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的叠好,放到抽屉最下层的小木盒里去了。
临睡时他已经没有一丝喜悦感,剩下的仅有低落和烦躁。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可能也是他平时从不跟女生接触,连一句话都不多说的原因。妈妈见他准备要关灯了,便过来扒头看一眼。
“妈,你为什么不结婚?”妈妈正给他整理被子,淳熙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嗯?”以往妈妈都会假装哀怨的说一句“还不是因为你”。但是那神情一点儿也不悲哀,所以淳熙从来都不信。
“你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好么?”宁馨反问,手里的活儿依旧没停下。
“没。”淳熙也不知怎么回答。
“那我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宁馨已经铺好床,直起腰来歪头看了看自己17岁的大儿子。宁馨想,孩子长大真是一眨眼的功夫,他都已经开始想这些问题了。
“嗯,也没。。”淳熙挠挠头,大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我可能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另一个人一起生活吧。这也是一种能力。”妈妈很少这么正经的跟他说话。
“妈妈,我只是有点,害怕。
“怕什么?”
“我怕。。我也没有那种能力。”
宁馨哑然笑了,“你才多大点儿啊,恋爱都没谈过,就想结婚的能力了。”
淳熙顿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好在妈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行了,你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上学呢,别胡思乱想,我过的好着呢,我的事儿也用不着你操心。你就看我这多年跳舞的身板儿,怎么到80了,我还不能勾搭个老头儿过日子啊。”
说到最后一句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立马换了语重心长地口吻,“只要你好好学习以后能有个正经的工作可以安稳度日,就是对我最大的孝敬了。”
宁馨接着把手中一直拿着的一叠钱递给他,“老师通知明天要交的学费,你装好别忘了。”淳熙就手把钱塞进校服裤兜囗袋,因为丝毫没有困意,干脆和衣随意倒下。
宁馨看着他,想着他可能是有什么心事了吧,属于少年人的小心思。但是今天时间实在是太晚了,她显然并不打算跟他来个促膝长谈,于是干脆解下脖子上的项链,“来来来,借你一晚,带着你姐,乖乖睡觉。”
淳熙任妈妈摆布,撇撇嘴同时又忍不住玩笑的口吻对项链上的女娃娃说了句,“姐姐好。”
那是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下面坠着一个可爱的天使宝宝。
淳熙之前算是有个姐姐的,可惜七个月大就胎死腹中。只有妈妈一人还一直记得她,每年她的祭日同时也是生日的时候,总会买一角小小的奶油蛋糕纪念。还买了这个天使宝宝的吊坠项链从此不离。淳熙尚在糨褓之中时,就一边喝着奶一边仰头看着妈妈,同时伸出一只小手去握那个小天使,摇一摇它活动的翅膀,翅膀与身体碰撞还会发出像铃铛一样的声响,那是他幼年最熟悉的声音。
妈妈早回自己屋睡觉去了。淳熙躺了许久却依旧毫无困意,脑子像过山车一样乱跑。
他记得从一本书上看到过,说失恋的难过其实是因为失去一部分自我,得不到满足。而妈妈要么是始终放不下,要么是把自己画圆,从此不再需要另一个人吧。淳熙想起小时候,隐约记得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极少哭,经常温柔的对他笑,她总是看上去很强大,有时候会有些他现在都看不懂的情绪在眼底,毎当妈妈流露岀那种神情,他都感到莫名恐慌,不过随着他越长大,妈妈就越少有那种神情,反而越发简单的像是个孩子了。他想起今天绐他递水的女孩,想起那封未署名的情书。最后他又想起平时经常做梦梦见的少女,希望今晩还能再梦见她。他无意识的摇了摇一直握着的天使宝宝吊坠,那熟悉的铃声,仿佛来自飘渺的远方,他睡着的时候,窗外的大钟刚好敲响了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