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鹤儿点灯等着正院来人,等到月升至中天,还没等来。
她以为正妃要磋磨她的,可并没有,她既惶惑,又庆幸。拖着酸痛沉重的身子,她躺倒在帐子里,从半开的窗子里,能看见月如钩,她的心也像被钩住,就着铺盖间若有似无的男人味道,她沉沉的睡去。
望着同一枚明月的,还有以则,朝堂事,女人事,搅得他心胸里一阵烦闷。
朝堂上立储之声不绝于耳,三五皇子做出拥兵之态,近日上书要亲自操练兵马,以慰军心。谁不知道,那是曾经都是他的部下,如果到时都叫那两个野心勃勃的给笼络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再者,西蛮频频扰境,西北战事,一触即发,到时父皇又会选谁来带兵出征呢?
放下书卷,以则抿了口茶,还是下午那茶,今年的雨前龙井……他又想到了唐鹤儿,那丫头哪里喝过好茶,哑着嗓子灌了好大一口下去,根本尝不出味道。他笑,然后自己也跟着一愣。
如果唐鹤儿不姓唐,不是大元帅的遗孤,他还会一而再的为她,辜负正妻吗?既然是为了报答恩师,那今天下午他又对恩师的女儿做了什么呢?他敢说,一泄而出的是恩情而不是男女之情吗?
一阵清风袭入,以则又想起了那个冰做肌骨的人儿。
后宫传回前朝消息,唐鸥儿言语惹祸,被宋嬷嬷别有用心的一转述,吓得唐氏两对母女肝胆俱裂。
怎么卧谈之语都在朝堂上议论了呢?!
宋嬷嬷笑道:“鸥儿姑娘有傲骨,谁不知道八王爷的品格,咱们掖庭出来的女子,也不能跌了份儿,说不嫁咱们就不嫁。”
梅娘低着头,气得发抖。
宋嬷嬷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王爷什么身份,她们什么身份,说不嫁就不嫁,她们有几个脑袋等着砍?!撺掇她们就是想害死她们!
入夜无人处,唐鸥儿自知惹祸,忍耐一天,终于哭了出来,这次她学乖了,捂着被子偷着哭,生怕再被人听去。
梅娘安抚唐鸥儿,扯开被子,唐鸥儿负气又重新把自己埋进被子中,破烂的被子露着板硬的棉絮,隐隐有股子霉味。
梅娘叹口气,忍不住垂泪,女儿如花似玉的年纪,本该有高贵的出身,哪知道……这,过得是什么日子。
可这日子还长呢。
“现在就哭,岂不是中了别人的诡计?!”梅娘恨铁不成钢道:“咱们把八王爷得罪了,可你又要入八王爷府邸,以后的日子,你就准备哭着过吗?!”
“还不是怪娘?!”唐鸥儿更气,要不是梅娘把楚贵妃的话学回来,她怎么会说大不敬的话,更不会落入别人的圈套!
“怪我!怪我!我立时死了,你就不生气了吧!”
母女赌气,谁也不理谁,可夜已过半,梅娘忍不住嘱咐,“祸都闯下了,你啊,硬着头皮也要往下走,你爹能跟皇帝平分江山,你是唐仲晋的女儿,不过是和别人抢男人,你可以拢住八王爷的心的!”
如果当年爹是赢的那个,那她如今岂不是公主?!
唐鸥儿心里隐隐有什么壮大了几分,士气也就跟着来了,她翻身又靠近娘的怀里,小声说道:“娘以后万不可再随意听信人言了。”
梅娘拍着女儿,“知道,知道。”
很快,八皇子以敖被唐鸥儿嫌弃的这桩故事,就被压下去了。
前朝有正元帝,后宫有娴贵妃,这他们帝妃二人从没如此默契,唯独看不得儿子受辱这事上,他们彼此没有二心的。
娴贵妃带着八王妃柏氏求到了正元帝跟前,直说王妃贤惠,力邀唐七姑娘过府,一道服侍王爷,叫她好好感受王爷深情厚意云云。
正元帝大赞柏氏识大体,能容人。
于是,隔日,唐鸥儿不声不响就从掖庭被抬入了八王府。
以奔为迎亲使,华盖、典仪,一样不少,和唐鹤儿入府时相同,都在傍晚时分,唐鸥儿就被送进了后院西偏院的西厢房。
住在偏房的偏房,倒不是柏氏有意为难,实在是府中女人太多了,正院不提,东西两偏院,每个院子三套主厢房,共六套厢房,都着着实实的填满了女人,各式各样,环肥燕瘦。
唐鸥儿得那套西厢房是被一分为二的北面一间半,南面的一间半已经被早来的一个叫消冰的侍妾给占上了。
前院简单的摆了桌酒,以敖只叫了兄弟们来贺一贺,三皇子以协、四皇子以荣、五皇子以行、七皇子以则、九皇子以奔,围坐在张大圆桌上。
天家兄弟几个哪里有机会像寻常百姓一般,能这么整齐围坐,这次为着以敖纳妾,也算是给了唐鸥儿天大的脸面。
兄弟几人端着酒杯,以敖满脸喜气,敬道:“诸兄弟肯来赏光,以敖不胜感激,跟兄弟们先干了这三杯。”
一杯接一杯的,小太监忙着满酒。
其他皇子劝酒的劝酒,拉手推杯,身后的小厮忙忙跟进主子们杯中空虚。
这一群皇帝的儿子哪一个后院没有过姓唐的女子,从五皇子往上,诸兄弟都是明媒正娶的唐氏女,轮到以则,唐氏女只配给他们做妾,这说明什么?他们兄弟先分出了高下,小弟弟们怎么还比兄长尊贵了?!
打头的兄弟,心里都不是滋味,想起自己府邸中曾经的正妻,死都死了,影响力还是这般阴魂不散,都为以敖设这顿酒宴,暗暗生恨。
只有以奔,由衷地喜悦。
他是连环扣上最后一环,终于,他就要把唐雀儿延揽入府了。
最近去芳草轩见了唐雀儿那丫头,才短短几日,越发出落了,油水足人也长高了不少,云鬓束顶,雪白的颈子直叫人想一亲芳泽。
“咱们兄弟收了她们唐氏姐妹,算是亲上做亲呢,往后,咱们兄弟更要亲密才是。”以敖笑得爽朗,这话却没安什么好心,三四五皇子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暗骂这个老八真不是个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唐氏女,素有美貌,八弟可不要明早起不来床榻才好。”三皇子是事实上的长兄,端着架子,不想被弟弟们压这一头。
以敖貌似恭敬,点头称是,“三哥是过来人,最知道这唐氏女的好处。”
以协一口老血差点没吐出来,他是率先弄死唐氏女的人,唐氏女的好处只是在他彰显自己忠君这件事上,起到了些许作用。
可他也因此迎来了杀妻的恶名。
五皇子是以协亲弟,自然要为兄长解围,笑着拍着以奔肩膀,道:“倒是九弟,马上也要纳唐氏女了,到时兄长们也给你热闹热闹。”
以奔笑着,嘴角咧到耳根,一副新郎官的傻样,兄长们纷纷诧异:正经成亲没见他高兴成这样啊?!怎么说到纳唐氏女这幅傻小子的模样?
以敖略微猜到一些关节,问道:“莫不是老九见过唐家那个丫头了?”
事关唐雀儿清誉,以奔敛起喜色,“八哥可别乱说,宫禁森严,我怎么可能随便见过内宫中人,不过是家中妻妾不如意,求了父皇,想换换口味罢了。”
抬出正元帝首肯,谁还敢再随意猜测,兄弟几人就着女人的话题,东拉西扯。以敖叫了戏班,锣鼓声中,小戏子婉转登场,气氛逐渐靡费。
这小戏班叫做娘子班,不是台面上,名家名角的那种,而是公侯王府之间秘传的一个奇妙,里头男女各个出挑,唱的没有多好,可妖娆手段十分不得了,台风也空前的开放,扭着扭着脱掉衣服真刀真枪做起来的桥段也有。
以敖纳妾,请了这个娘子班,意在放纵,明里暗里,也有不把唐氏正经放眼里的意思。
他们兄弟几人,除了以则,倒都很放得开,直闹到后半夜才散。
喝多了的以敖歇在了前院,搂着娘子班里一个叫清卿的小戏子,一觉睡到大天亮。
柏氏知道后,冷笑道:“还以为唐氏有什么本事,叫王爷上了心,急急地就往府里接,哪知道也不过如此。”
还不如个戏子。哼。
唐鸥儿这一夜过得确实还不如戏子。
府里谁不知道她嫌弃王爷的事?如今入了府,就被声名狼藉的娘子班给抢了男人,她如何还能在王府里立足。
后半夜,连服侍她的丫头都耐不住枯等,抛下主子去睡了,整整一夜,唐鸥儿哭花了妆,也没人给她一杯热水,到了早起,丫鬟懒懒起身,从膳房端上来的馒头白粥都凉透了。
“你凑合吃吧,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伺候王爷王妃的,别个人,略有疏漏也是有的。”侍妾按例只有一个丫鬟,她们主仆不说相依为命,倒相互挤兑起来。
唐鸥儿熄灭眼中的怒火,换了副和善面孔,“姐姐说得是,敢问姐姐名姓,以后好称呼的。”
“我叫小梳子,以前是给王妃管梳子的。”小梳子颇为骄傲。
唐鸥儿一笑,哼,给你们王妃当差的时候,你都不自称奴婢的吗?!你呀,我呀称呼,权且记下你的名字,以后自有治你的时候!
吃了冷粥冷馒头,唐鸥儿萎靡的精神略微好了些。她因为失言,给八皇子闹了那么大个没脸,入了府难免要受些折磨,娘就说过要隐忍隐忍再隐忍了,在掖庭不是没遭过罪,丫鬟给穿小鞋,实不算什么。
王妃那一关才是关键。
唐鸥儿简单梳洗,不敢打扮得太过,只是薄薄的匀了面,身着水粉色的罩衫配同色纱裙,耳朵上摇着两颗米粒大的珍珠,头上别了朵窗外的蔷薇,再无其他。
就这样清汤寡水的站在柏氏跟前,还是被嫌弃出挑了。
唐鸥儿年纪小,宽袖窄腰,难免比人俏皮几分。相比柏氏,她还算正常的。
就见柏氏,坐在上首,一身水红色的衣袍,上头绣了孔雀牡丹,斜靠在坐榻上,罩衣些许走位,雪白的胸脯若隐若现,正妻能做得这么妖冶,唐鸥儿纳罕。
“多大了?”
“十五了。”
“小小年纪,口气不小。是觉得王爷配不上你吗?”
早知道要提这个,唐鸥儿赶忙跪下,恨不能做个伏地的样子:“娘娘明鉴,鸥儿不敢,如今只看娘娘风姿,就知府中必是极有规矩的,王爷齐家治国,自是人才出众,鸥儿岂有配不上的。”
“你倒嘴甜,阖府上下夸个遍。可不知你是否口蜜腹剑,意图对王府不利?!”柏氏一掌拍在边几上,“啪”的一声,衬得屋中一寂。
柏氏的奶娘,刚好了股伤,一瘸一拐刚进来服侍没两天,这又看着柏氏发怒,心头也是一颤,暗自替唐鸥儿惋惜,好好的一个姑娘嫁入这火坑,受王爷王妃的夹板气,不知日子要如何过呦。
唐鸥儿跪在屋中,忍住眼泪,不停叩头。
她能对王府有何不利?她如此卑微,又怎敢有此心?
柏氏不过就是为拿捏她而已。
眼看着唐鸥儿磕破额头,柏氏也不叫起,笑吟吟地用着茶点,她有心要整治这个唐氏,特别是一个不施粉黛也好看的唐氏,最好磕破了相才好呢——
“王爷到——”
以敖意外的进了后院,小太监唱和着,柏氏一歪,做个西子捧心的模样,哎呦哎呦起来。
“你们王妃怎么了?”以敖略过跪着的唐鸥儿,坐到堂中上首,他也不去看柏氏,只问奶娘。
奶娘一阵瑟缩,倒是不耽误说谎:“娘娘身体不适,唐夫人骄横在前,惹娘娘怒气攻心。这也是勉强提着精神呢。”
说什么也不能承认是柏氏早起折磨人玩呢。
“哦?”以敖心下不乐,十分不喜柏氏这个奸猾的性子,但也不想当面给她没脸,缓缓道:“唐氏抬头,爷看看。”
唐鸥儿心头微微一热,抬头看向以敖,她料想自己的额头肿了起来,再配着梨花带雨的样子,是个男人都会心软吧,她流着泪,又对以敖一拜。
以敖倒对这个上赶着讨好自己的唐氏兴趣不大,淡淡地对柏氏道:“她冲撞了你,何必留在眼前惹气,叫人拖出去打死完事。”
唐鸥儿原本有几分邀宠的心,在听见打死完事的话音后,整个人都凉了。这男人真是如传说中的一样混蛋、薄情!
柏氏倒乐了,“王爷这么说,臣妾倒不好意思了,这是新纳入府的妹妹,爷还没受用,就打死了,多少有些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以敖一挥手,小太监身后站出来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子,缩手缩脚地就拜倒在唐鸥儿旁边,“我把娘子班的清卿留下了,这不是又多了一人。”
清卿人不算美,却胜在有双狐狸眼,十分勾人,她看了看唐鸥儿,又看了看堂上的王爷王妃,滴溜溜地转着眼珠。
柏氏看着,笑着:“爷高兴就好。”心里恨不能立时就把这清卿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