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齐姆相信只要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屋里某处传来的怪声音就会停止,他们很快就可以接着睡觉了。
但凯伦没那么好打发。他听见凯伦叫了好几遍“哈利”,估计是因为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了。然后她继续叫“哈利——”仍旧是压低的声音,但加了几分力气。哈利还是没有应声,这次她使劲戳了一下他的脊梁。“哈利,该死,楼下有人。”
他们有十多年没有同床睡觉了,自从他住进来,这还是第一次,但凯伦仍旧知道他在装睡。唯一同睡这张床的另外一次是凯伦和迈克尔刚离婚那会儿,迈克尔当时已经是明星了,他把屋子留给凯伦。哈利躲不过凯伦的火眼金睛,只好翻个身。凯伦身穿湖人队T恤,坐在特大号床上她的那一侧,在黑暗中是个柔和的白色人影,像个小小的瓷娃娃。
“怎么了?”
“安静,听着。”
宽松T恤底下是个坚硬的小瓷娃娃。
“我什么也没听见。”这是实话,此刻确实没响动。
“刚开始我以为是马吉尔,”凯伦说,“我的管家。但他去丘拉维斯塔探望母亲了。”
“你有管家?”
“马吉尔什么都做,清洁房屋,收拾室外……听,”凯伦说,“要是这个都听不见,哈利,那你肯定是聋了。”
他想问马吉尔多大年纪,什么长相。马吉尔……跟着想到迈克尔,她的前夫,如今是超级巨星。迈克尔曾经住在这儿,睡在这张床上。他琢磨着马吉尔会不会跟凯伦有一腿。凯伦快四十岁了,但依然美艳绝伦。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早已戒掉毒品,换成健康食品,香烟也从普通款改抽了低焦薄荷烟。
“哈利,别给我睡过去。”
“我怎么可能?”他沉吟片刻,“能猜到是什么吗?”
“是说话的声音,哈利。有人在说话。”
“真的?”
“电视里。有人进来,打开了电视。”
“你确定?”
“你自己听,这还不确定?”
哈利顺着她的意思,从枕头上抬起脑袋,听见微弱单调的声音,渐渐分辨出确实是说话声。她没听错,有两个人在交谈。他在寂静的卧室里昂着脑袋,听了几秒钟,说道:“其中一个你知道听着像谁吗?谢凯·格林。”
凯伦慢慢地转过头瞪着他:“你的酒还没醒,对吧?”语气是在评判他,但又不乏同情,甚至有点哀伤。
“我挺好。”
虽然醉意还剩下一半,但哈利挺清醒,而且心情不错。要是不吃药,脑袋迟早会开始疼。早些时候在书房里开着电视,他一边向凯伦描述自己的处境(如何在电影业的边缘地带混了三十年),一边喝掉了半瓶苏格兰威士忌。他很快就会进入权力中心,或者变成无名小卒。她坐在那儿听他说,活像他妈的工会代表,没有反应,也没有怜悯。他想到另外一点,说:“也许呢,你知道的,有时候早晨你下楼会发现墙上的照片歪了,对吧?你会想,他妈的好一场宿醉。然后你看见新闻说昨夜帕萨迪纳哪儿地震了。不是大地震,就是一场四点二。知道吧?也许就是这种事情,大气扰流打开了电视。”
凯伦竖着耳朵在听,但不是听他说话。她眼睛盯着卧室门,外面漆黑一片。她弓起了优雅光滑的后背。
“说不定只是刮风而已。”哈利说。
听见这句话,她扭头再次打量他,因为她非常熟悉这句台词。台词出自《异鬼》第二部,那是他制作的票房最高的电影之一。嗜血魔头在屋顶徒手揭瓦片,卷毛男主角在屋里惊恐地望着天花板,扮演无脑女郎的凯伦说:“说不定只是刮风而已。”她讨厌这句台词,拒绝对着镜头这么说,直到被他苦口婆心地说服:保证好,保证管用。
“我喜欢你的态度,”凯伦说,“就算有人闯了进来,反正不是你的屋子,你也不需要担心。”
“你要是认为有人闯了进来,为什么不打电话报警?”
“因为我不会存心让自己现丑,”凯伦说,“只要我还能控制住自己。总之再也不会了。”
她扭头一直瞪着他,这个角度十分悦目。白皙的皮肤衬着乌黑的头发。灯光同样不错,凯伦背后的窗户提供照明,至少帮她减掉了十岁,臭脾气的小个子婆娘变回身穿白T恤的甜美少女。她若有所思地对他说:“后来我上楼了,你留下继续喝酒。”
“我没有打开电视。”
“你说你要看几分钟卡森。”
她说得对。“但我关掉了。”
“哈利啊,你怎么可能确定自己做了什么?”
“百分之百确定。”
对,因为他一想到能和凯伦上床,而不是睡客房,就立刻关掉了电视:重新交谈激发了她的同情心……
“我用的是遥控器,然后把遥控器放在地上了,”哈利说,“有这个可能。狗进来踩到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
“我没有狗。”
“你没有狗?皮套去哪儿了?”
“哈利,是你下去还是要我自己下去?”
他希望她下去,但他必须装得可亲可敬、乐于助人,因为他还指望利用她的关系呢。
他穿着拳击短裤爬下床,短裤卡在了臀沟里,他挣扎着拉下来,把橡皮筋放在小腹以下。凯伦认为他很胖。
早些时候他在书房里说他买下一个剧本,是个原创本子,说不定能改变他的人生:没有妖魔鬼怪,是正儿八经的高概念剧情片。他说他要带给一家大型制片厂,凯伦说:“哦?”他说——说得像是随口一提——对,你猜谁读过剧本,然后佩服得五体投地?迈克尔。不开玩笑,爱死了。她的前夫,她一个字也没说,连一个“哦?”都没有,甚至一声也没吭。她只是盯着他,自顾自地抽着烟。他说确实还有几个问题。第一,绕过迈克尔的经纪人,那孙子不肯让迈克尔和他碰面。第二,还有一些黏糊糊的商务问题需要厘清,其中当然牵扯到了金钱,更不用说还得摆脱他的投资人——两个讨厌鬼,多年来一直帮他筹款。有一点他倒是说了,而且说得很详细:他的职业生涯已经站在发射架上了,要么一飞冲天,要么在大火中完蛋。凯伦坐在那儿,对他喷吐薄荷香烟,酒杯里的冰块渐渐融化。除了那个“哦?”之外,凯伦一个字都没有评论,也没有问问题,甚至没打听迈克尔是什么情况。最后,她说:“哈利,你要是不减个三十磅体重,那就死定了。”万分感谢。他说他真高兴能过来坐坐,得知他只需要加入维克·坦尼健身俱乐部就能拯救自己的老屁股。
“哈利?你在干什么?”
“穿衬衫啊。”
他走向窗口,为的只是走动两步,一边系上该死的纽扣一边做点什么事情。
“我总得穿上点吧?免得感冒。不过我可没兴趣打扮得整整齐齐,去见你自以为很好玩的什么朋友。”
“朋友不会随便闯进来,哈利,朋友会按门铃。”
“是吗?万一吸嗨了怎么办?”
凯伦没有回嘴,她现在已经戒毒了。哈利望向窗外的后院,茂盛的草丛围绕屋角,一簇灌木和几棵老树环绕草坪,椭圆形游泳池闪烁着微光。游泳池里好像积满了树叶。
“马吉尔不清扫游泳池吗?落叶需要收拾一下了。”
“哈利——”
“我这就去,”他走到门口,说,“要是有人闯进来,警报器怎么没有响?”
“我没有警报器。”
“你拆掉了?”
“从来就没有过。”
想起来了,有警报器的屋子在西木区,凯伦和他曾一起住在那里。她会径直进屋,忘了按数字关掉警报器。警报系统现在归玛琳了,还有那幢屋子。凯伦离开他嫁给迈克尔之后,他娶了他的财务经理。两场婚姻差不多同时结束,他对凯伦说这是预兆,说明他们应该复合。凯伦说她不相信预兆。这是撒谎,她每天都要读星象预报。玛琳新嫁的男人曾在派拉蒙负责制片,最近主要制作电视情景喜剧,其中一部是关于一家人和一条会说话的吉娃娃的。小小的小狗用尖细的声音模仿波多黎各口音:瞅俺干啥?那条狗总是惹麻烦。他一时间以为凯伦在西木区的屋子里,而不是她自己的这个家——高踞贝弗利山上的半法式城堡,洛杉矶的灯火被踩在脚下,由一位电影明星兴建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一代一代传到现在。
他在门口对凯伦说:“干啥叫俺去啊?”
“因为我是女人,”床上的白皙人影答道,“而你的块头比我大。大得多。”
哈利身穿衬衫和拳击短裤,踏着盘旋楼梯下楼。单调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这会儿他能分辨清楚词句了,还有像是观众回应的声音,音量大得他们在二楼都能听见。他觉得应该是莱特曼深夜秀。他光着脚,前厅的瓷砖很凉。这幢屋子现在铺的是墨西哥瓷砖,装饰的是原始风格的艺术品,除书房外的所有房间都铺着硬木地板,迈克尔那些罩着布艺套的舒适而宽大的家具已经无影无踪。不过书房里还有他的照片,夹在墙板上的几十张影人照片和电影海报之间。
他走向书房。书房门半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只有三十二寸索尼大电视发出亮光。对,戴维·莱特曼正在和什么人交谈——不是谢凯,不是他的声音。
哈利看不清书桌,早些时候他和凯伦还喝着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坐在那儿聊天,凯伦说她在读一个她也许会接的剧本。哦,是吗?想复出了吗?太好了。先慢慢磨时间,最后才揭开谜底:他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但还有几个问题。停顿片刻。他在等她说“也许我能帮忙”。可她却说他应该减肥了。
但希望依然存在。邀请他共度良宵就是个好兆头。照顾他,说他这个德行没法开车。这说明她还在乎。虽说不足以允许他和她一起睡——提出建议的是他,算是重走记忆小径吧。暴脾气凯伦说:“你要是以为怀旧能帮你睡到我,那就叫异想天开了。”他可以睡客房,叫出租车回家也行。好吧,和她睡本来就没那么重要,反正他们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土地上。后来他摸上凯伦的床,凯伦说:“我说真的,哈利,你我之间什么都不会发生。”
但另一方面,她也没有把他赶出去。
因此,推开书房门的时候,他的感觉相当不赖,并告诉自己房间里没人。就算有人,也肯定是凯伦的什么朋友,某个九流小演员,吸嗨了以为自己很好玩。很好,他会冷冷地对那家伙点点头,关掉电视走出去。
房间的大部分面积黑洞洞的,他走进索尼大电视的屏幕光线,看见戴维·莱特曼在和音乐监制保罗·夏佛交谈,两人开始表演嘻哈乐。哈利光脚踩在地毯上,很暖和。莱特曼和保罗·夏佛突然消失,屏幕变暗,台灯点亮,他感觉自己跳了起来,大叫道:“天哪!”
一个哈利从没见过的男人坐在书桌前,两条胳膊摆在桌上,身体略略前倾。一身黑的男人。黑头发、黑眼睛,硬骨架的那种瘦子。四十来岁。
“哈利·齐姆,过得好吗?”黑衣人说道,音调平静,“我是奇力·帕尔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