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制作过四十九部电影，之前煮咖啡的时候报过其中好几部的名字。奇力记得他看过不少，关于蟑螂的那一部他记忆犹新——男人打开厨房灯，操，赫然出现一只和他一样大的蟑螂。“异鬼”系列他也看过几部，讲一个精神病人逃了出来，他遭遇过火灾，对此非常愤怒。还有关于巨虱企图占领地球，以及一个印第安人死了一百多年，活过来剥了整个小镇居民的头皮……四十九部电影。而哈利看起来却像个开送货卡车的司机，或者上门修理空调的维修员。他走向炉子去煮咖啡，只穿着衬衫和内裤，露出对一个胖子来说实在很瘦的两条白腿，看上去应该去戒酒中心接受脱毒治疗。奇力见过处于这种状态的客户，他们已经放弃了人生。哈利的脑袋似乎还能正常工作，只是突然间变得没那么健谈了。
“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哈利。”
也许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觉得怎么说都很蠢。
“好吧，你要我在某个方面帮你一把，”奇力说，“我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你问这问那像是在面试我。还有一点，我们刚才在书房里的时候，我说我和几个熟人谈过，你问了我两遍‘什么熟人’，模样很紧张。还记得吗？好吧，我联系了几个律师。我跟你说过，我和汤米·卡洛聊了聊……”
哈利听着他的话，皱着眉头，拼命想一下子理解那么多信息。
“他和这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去过你的公寓，去过曲折影业在日落大道的办公室，两个地方都找不到你，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于是我打给汤米，他现在和吉米·卡波很亲密，我请他帮我介绍一个本地人，在电影圈门路很广的那种人。汤米打过来，说跟弗兰克·德菲利普斯打过招呼了。听过这个名字吗？”
哈利摇摇头。
“你别给我睡着了。”
“我头疼，只是头疼而已。弗兰克·德菲利普斯是谁？”
“他对于洛杉矶的某些地方，就相当于吉米·卡波在南迈阿密。但我没有见到他本人，他那个位置的人物，只和特定的一些人说话。我见到的是他的一个律师，在法院刑事庭见到的。律师年纪很轻，抱着各种文件之类的东西从法庭上跑出来，看着我说：‘你要问什么？’他妈的狗律师，总是跑来跑去赶时间。我说是德菲利普斯先生安排我找你的，我代表维加斯最大的赌场之一。听见这些，他给了我两分钟。他说：‘我看看我能查到什么。留个电话号码给我。’我说还是我打给你吧，否则我永远也得不到回音。另外也不想让他知道我住文图拉大街的那个烂地方。两天后我跟他和另一名律师碰面，在一家日本旅馆的餐厅里。我指的是整个旅馆，不只是餐厅，一家日本旅馆，就在洛杉矶市区的正中心。”
哈利说：“对，大谷饭店。”
“紧挨着市政厅。两个律师从头吃到尾。我看着他们埋头吃生鱼片，吸溜吸溜地吃面条……面条确实不赖。然后另一个律师给了我几个地址和电话号码，你的，还有曾经和你关系密切的所有人的，全写在一张纸上。他说‘不止你一个人在找哈利·齐姆老小子’，然后说你的投资人已经找了你两个月。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你刮了他们投资一部电影的二十万。”
哈利只是摇头。他像是已经筋疲力尽。
“我倒是不吃惊。这座城市热爱流言蜚语，每个人都是万事通，你随便去问好了。我的投资人找了我两个月？我不到两周前还和他们聊过。”
“提到了活塞打湖人的那场比赛吗？”奇力问道。
哈利说：“你看，一开始是他们来找我的，我指的是以前。他们投资了我两部电影，收益不错，因此很开心。大部分电影投资人恐怕没这么开心，有些人想进军电影业，想借此认识电影明星，结果却发现，天哪，这是个高风险行业。”
哈利慢慢进入话题，步步为营。
“所以？……”奇力问道。
“这两个投资人本来就认识电影明星和名流，因为他们经营一家豪华轿车服务公司，现在又想掺和进来再做点生意——事情要从几个月前说起，当时我在策划我的下一部电影。这部电影说的是一帮马戏团怪胎杀人狂，它们在全国巡演，留下尸山血海。角色里有个七百磅的胖女人，连门都出不去，但有本事勾引男人，把他们骗进她的拖车——”
“哈利，看着我。”奇力说道。他等着哈利抬起电烫的卷毛脑袋，用水汪汪的眼睛在厨房灯光下对准他。“你想告诉我你是怎么搞砸的，又想显得自己不那么愚蠢，但这是不可能的。咱们先从你的处境说起。你一场篮球赛就输掉了他们的二十万，但你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是那种人，”哈利说，“能带着哪怕一丁点儿的谅解和克制看问题。”
“他们让你害怕。”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也不确定。你想跟我说什么就直说吧，哈利，咱们就别兜圈子了。”
“好吧，他们让我害怕。我总觉得他们会一上来就打断我的两条腿。”
“你倒是念念不忘打断腿。然后呢？”
“他们也可能会交给别人动手。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不完全是混金融圈的。”
“哈利，我也许比你更了解这种人。按照你的意思，”奇力说，“他们从街头挣到的要比豪车生意多。他们是挣白粉钱的，对不对？卖毒品给电影明星，利用你洗钱。这边放进哈利·齐姆制作的电影，那头取出来的就是干净整齐的钞票了。”
奇力等着哈利回答。
哈利向后一躺。椅子吱嘎作响，房间里只剩下这个声音。
“你不知道或者你不想知道或者你就当不知道，”奇力说，“但听你的描述，就是这个意思。”
他微微一笑，等待哈利放松下来。
“你勾起了我的兴趣。我很想多了解一下这两个人，确定他们是真正的硬点子，还是咋呼而已。要是他们和黑道有关系，我想知道他们认识谁。但我首先想知道的是，”奇力说，“你为什么带着他们的二十万去维加斯，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我是说，你不是害怕他们吗？”
“我必须去，”哈利说，听上去非常确定，“我捞到一个机会，这事儿成了能改变我的人生，让我在电影圈厮混三十年之后终于一夜成名……但启动项目需要五十万。”
“一部电影？”奇力问道。
“绝对横扫票房。”
“但你不想向做豪车生意的投资人要？”
“我完全不希望他们插手，”哈利说，“这项目不属于他们的级别——实在太大了。”哈利又趴回桌上：“你看，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我准备制作《怪胎》的时候，我拿到了一个剧本，但还需要打磨，去掉特别花钱的特效镜头。于是我找到我的编剧，我们讨论如何修改。莫瑞很厉害，他跟了我好多年，“异鬼”系列全都是他写的，还写了其他好几部。他写过不知道多少集电视剧本，估计数以百计吧。他写情景喜剧、西部剧、科幻剧，甚至写过几集《阴阳魔界》……但最近他捞不到写电视剧的活儿了，因为他和我年纪差不多，电视网不喜欢四十岁以上的编剧。而且莫瑞还有酗酒问题，这就更雪上加霜了。他喜欢烈酒，每天抽四包烟……说回正题——我们讨论剧本，他随口说刚入行那会儿他写过一个本子，但一直没卖出去。我问他是讲什么的，他大概说了说。听着很不错，于是我把剧本拿回家，读了一遍，”哈利顿了顿，“然后我又读了一遍，只是为了确定我没看错。我的经验，我的直觉，我的本能，都在说这是个宝藏，要是找到合适的演员担纲，我就能去说服任何一家制片厂，随便向他们提条件。我知道这片子肯定能火。第二天我打给莫瑞，说我愿意预订这个剧本。”
“什么意思？”
“你付一定数量的金钱，拥有这个剧本一年，这段时间内不能再次出售。相当于优先购买权。我给了莫瑞五百块，要是正式买下剧本就给他两万五，开拍前再给两万五。”
“听起来并不多。”
“老剧本了，已经传着卖了好几轮。”
“那你凭什么觉得它能成功？”
“因为换个角度看，老就是新。莫瑞写剧本的时候，制片厂如今掌权的那些年轻人才刚生出来。”
“所以你并没有买下剧本，”奇力说，“直到你和制片厂达成交易再买。是这个意思吗？”
“或者独立筹集制作资金，”哈利说，“我更喜欢这样。控制权留在自己手上。但按照我心里的主演阵容，我知道制作费用至少是两千万美元——将是一部大制作。否则我绝对不会去找大制片厂，因为那样会走漏风声。”
“既然你确定这部电影会成功，”奇力说，“那么问题是什么呢？”
“我说过了，启动项目需要五十万，”哈利说，“你要明白，我要找的男主角不但会演戏，而且不在乎在银幕上扮丑。紧身裤和牙冠对这部电影可行不通。要是能说服吉恩·哈克曼，这会儿我们都开始前期制作了。但吉恩答应要拍的电影有五部在排队呢——我查过了。”
奇力想到他的心头最爱：“罗伯特·德尼罗呢？”
“波比·德尼罗大概是如今最顶尖的男演员了，和马龙·白兰度并驾齐驱。但我觉得他并不适合这个角色。”
“汤姆·克鲁斯？”
“了不起的年轻演员，但这就是问题，他对这个角色来说太年轻了。我得给你念念备选名单，都是我心中演技足够好、年龄也合适的。比尔·赫特、德雷福斯（他最近正好很红）、帕西诺、尼克尔森、霍夫曼……达斯汀是我的第二选择。”
“是吗？第一选择是谁？”
“迈克尔·威尔，超级巨星。”
“是吗？”奇力吃了一惊，他点点头，“好，迈克尔·威尔，他确实不错，我承认。我喜欢他的地方在于他什么角色都能演，普通人、怪人……他在《暴风眼》里演一个黑手党，反水当了线人？”
“那是他演得最好的角色！”哈利说。
奇力又点点头：“电影是在布鲁克林拍的。对，迈克尔·威尔，我喜欢他。”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哈利说。
“他和普通的电影明星不一样。我认为他很适合。”奇力说，虽说他不知道迈克尔·威尔会扮演怎么样的一个角色，也不知道那是一部什么电影，“你和他谈过了吗？”
“我找到一个机会，把剧本送到了他家，”哈利向后靠了靠，用一只手拢了拢电烫的卷毛，“我得知他不但读过，而且大为倾倒，爱死了那个角色。”
“你得知——他不是亲自告诉你的？”
“忘了我说过我需要五十万吗？我必须用迈克尔的名字在一个特别委托账户里存这么多钱，他才会和我见面。他狗娘养的经纪人的主意。你必须用诚意金表示你是认真的，否则就别浪费他的时间。”
“必须这么安排？是要确定你有这个能力？”
“是他的经纪人那孙子安排的。他说迈克尔的价码是七百万，上不上都付钱。意思是说只要他签了字，哪怕电影没有进入制作，你都必须付他七百万。电影制作发行之后，他还要收一成票房。其他人要一成净利润，他要他妈的一成票房。可是，谁在乎呢？他喜欢这个本子。”
“你是怎么得知的？”
“迈克尔刚拍完一部电影，剪辑师告诉我的。我和他交情很深。说起来，他还是靠《黏液怪物》起步的呢。他打电话告诉我，迈克尔和导演在剪片室里，吐沫横飞地说他带来一个剧本，叫什么《拉夫卓伊先生》，绝对是他近几年读到的最好的一个角色。剪辑师不知道那个剧本属于我，直到后来他注意到曲折影业的标记。但导演我还没确定。杰维森，或许吧。吕美特，乌卢·格罗斯巴德……”
奇力问道：“为什么叫《拉夫卓伊先生》？”
“莫瑞起的。你要是知道剧本内容，就会明白这名字不错。”
奇力觉得这名字像电视系列剧，《拉夫卓伊先生》，讲一个基佬抚养一群国籍各不相同的小孩，充满了罐头笑声。他琢磨着笑声是怎么录制的，是请许多人走进录音棚，对他们说，来，放声大笑；还是要说笑话给他们听？他想起一个讲如何拍摄电影的电视节目，在给亲热镜头配音时，配音演员看着屏幕上的亲热画面亲吻手背，声音将被配进这些镜头。电影基本上就是作假。打斗镜头里的声音完全不像你一拳打在别人嘴上时听见的响动。比方说“洛奇”系列的拳击镜头，史泰龙被一位巨汉猛揍，现实中第一回合没结束他就死了。但也有拍得好的，能让你有真实生活的感觉……
哈利之前说过他正在和某个制片厂谈生意，保证能让梅萨斯满意，他们不会再来烦他。哈利现在说只要能通过凯伦联系上迈克尔·威尔，他就不需要筹措那五十万了……
“为什么？”奇力问道。
“你知道的，她和迈克尔结过婚。”
“凯伦？我不知道……”
“四年，没有孩子。他们以前就住在这儿，直到迈克尔离开她。”
“不，我不知道，”奇力说，“所以你想请她给迈克尔打电话，安排见面？”
“就这么简单——再帮我说点好话。”
“他们关系好吗？”
“离婚后没再见过面。但他会答应的，我知道。”
“那么问题是什么？她不肯帮你问他？”
“我还没有问她，”哈利说，“要是问了，她百分之百会拒绝我。明白吗？要是她想了想，自己动了这个念头，那她就会打给迈克尔了。”
“我不明白。”
“这是因为你不了解演员，”哈利说，“不明白他们的脑袋是怎么运转的。凯伦不可能突然打给迈克尔，就这么请他和我碰面。她甚至没有演戏的天分——但是有一对好胸，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所以她才那么能尖叫。可是，她心里还装着那个演员。必须让凯伦感受到我的处境。首先，她这么做必须是为了卖我一个人情……”
“换取让她出演你的电影。”
“对，她还和我同居过。其次，她打给迈克尔的时候必须带着一定的敌对姿态，感觉到一些从前的怨气。毕竟是迈克尔抛弃了她，因此他出于礼节都欠她一个肯定的回答。你明白吗？”
“你和凯伦同居过？”
“最美好的三年半。因此，看在往日时光的情面上，凯伦会激起迈克尔的愧疚感，我会得到一个免费碰面的机会。”
“她会这么做吗？”
“这会儿她正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呢。”
“听起来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奇力不紧不慢地思考着。他无法想象凯伦和这个家伙同居，哪怕当时他还没这么胖。他能想象凯伦和迈克尔·威尔在一起。他对哈利说：“好吧，假如出于某些理由，她不想帮你这个忙，也许我可以找迈克尔谈谈，给你争取碰面的机会。”
“怎么谈？威胁他？”
“我是认真的，”奇力说，“我想我可以想办法接近他，聊聊他主演的那部电影，《暴风眼》。”
“你怎么可能做得到？”
“你想谈迈克尔·威尔还是干洗店老板里奥？他带着那么多现金跑来跑去？带着四十五万来到好莱坞……”
哈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你在想，”奇力说，“要是我能安排你接近干洗店老板会怎么样。问他愿意怎么做，是投资拍电影，还是把钱还给航空公司，然后蹲一段时间监狱。”
哈利在座位上蠕动着：“确实动过这个念头。”
他伸手去拿香烟，扯破烟盒，取出最后一根。
“但我知道，”奇力说，“使用里奥那么骗来的钱，你会不怎么安心。”
“呃，说到细节，你不妨想想我的投资人，”哈利拿着香烟在桌上顿了顿，把玩起来，“或者随便什么投资人。你绝对不会去问他们的钱是什么来路。”
“这就又回到豪车服务的那两位身上了，”奇力说，“你希望他们放过你，有点耐心。等到该制作《怪胎》电影了，好的，你会打电话给他们。但此时此刻你在忙的事情跟他们没关系。”
哈利一动不动，抓着奇力的每一个字细细琢磨。
“你看，我可以通过那边的关系找豪车服务的那两位聊聊，”奇力说，“用他们能理解的方式阐述一下立场。”
他伸手从哈利手里拿过那根香烟。
“你要抽吗？”
“不，给你吧。”
哈利擦了根火柴点烟。
“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聊？”
“告诉他们，在你准备好给他们拍片之前，他妈的能滚多远就滚多远。你要的是不是这个？”
“你不了解这些人。”
“你拿主意吧，哈利。”
奇力看着哈利的视线跟着一缕烟气游荡。制片人哈利，拍过四十九部恐怖片，一头电烫的卷毛，思考着奇力的提议。最终他的视线回到奇力身上，表情疲惫但充满希望。
“你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先看看进展，然后我再告诉你……那个七百磅的婆娘，把男人骗进她的拖车——她具体做些什么？”
凯伦感觉到哈利的重量压得床动了动。她侧躺在那儿，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的淡绿色数字：4点12分。哈利在她背后继续蠕动，躺了下去。她看着数字变成4点13分。
“哈利。”
“呃，你醒着？”
“出什么事了？”
“很晚了——你应该不介意留他住下吧？”
“哈利，这不是你家。”
“就一个晚上。我让他睡女仆的房间。”
“我没有女仆的房间。”
“后面厨房旁边的那个房间？”
一阵沉默。
“我没搞明白。”
“什么？”
“这个人——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他有些点子，能帮我脱离困境。”
“哈利，这家伙是捞偏门的。”
“所以？这座城市正适合他。”
哈利翻个身远离她，舒服地叹了口气。
“晚安。”
一阵沉默，屋里静悄悄的。
“哈利？”
“什么？”
“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告诉过你了。”
“非得逼我叫出租车？送你和你的好朋友回家？”
她感觉到哈利一翻身又凑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