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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苗长水(2)

现在儿子的儿子也成了部队的小上尉了,绘画很有天赋,字也写得出手不凡,长水却也没有着意让他走文学之路,由着他在自己的成长道路上发展。长水对人说:“作家的知识是可以自学出来的,但许多科学知识却需要按阶段学习,错过后就没有机会再学了。”这恐怕是他自己读书时节赶上“文革”,没有学习好文化知识;在想当排长、连长的时节,又是“文革”影响而没有如愿的经验教训的总结。

现在我和老伴都已年届八十,到了“人生古来稀”的阶段。明年,既是我的八十岁寿辰,也是我和老伴“钻石婚”庆典。在我七十九岁生日的家庭聚会上,在香港和美国的大女儿和小女儿都打回电话祝贺,并说明年一定回来参加“大庆”。三个儿子和三个儿媳及小孙子们,在宴席上跟我们商量明年怎么搞,老大长水说:“爸爸一到宴席上就先跟服务员要地瓜、芋头、红烧肉,吃完这个就说饱了……不如明年别到大酒店了,找个附近的沂蒙山饭馆,他一定吃得很满意!”老伴、儿子、媳妇们都笑了。

我们这个大家庭很幸福,也经过很多磨难,现在其乐融融非常团结和谐。但是正如我和孩子们在生活习惯上有不同,在创作上同样有不同观点。长水经常劝我不要再写了,写写毛笔字画点画保养好身体就行了。我也经常教导长水不要再写长篇了,毕竟他也快六十岁的人了,可他却神不知鬼不觉又写出一个长篇,而且还有出版社抢着出。看来文学这条路一旦走上了,谁都难放下。我知道孩子们最希望我和老伴长寿,也安慰他们说:“我和你妈肯定都能活到一百岁。从现在到一百岁,不就二十年吗?”

3.那一天,我们踏雪回家

李德昌

走遍天涯寻不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回到家就发现它了。

——[英国]摩尔

春节刚过,我们创作室的苗长水、桂恒彬、刘灿校和我,相约一起去青岛看望恩师黎星。黎星这个名字,对现在很多人来说,可能很陌生,但在我们那一代人的眼里,可是个“大腕”式的人物。1970年代的军旅中都会唱他写的一首歌:“踏着革命路,唱起英雄歌,亮开铁脚板,挎枪走山河。”(黎星作词)他是我们67军文化处的老处长,是领导,是长者,是偶像,也是恩师。当年,我们几个都是在他的拉扯下走上创作道路的。

出发那天一大早,天气预报济南有中到大雪。我们在宿舍楼下集合。天上已经飘起雪花。长水脸上泛着红光,手里提着一盒礼品,肩上背着一架相机,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短大衣式的外套。我夸赞他那外套很给力。长水诡秘地笑笑:“你摸摸里边,这可是水貂的!一位老首长深情相赠,可惜一个冬天都没有机会穿出来。天天盼着下大雪!今天好了,老天爷开恩,你们也跟着开眼了!”苗长水在小说中不乏幽默,生活中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今天能这样说话,可见他心情不错。

济南开往青岛的“和谐号”静候在月台边。春运已过,头等车厢里不少座位空着。我们各自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车窗外落雪无声。我叫了一杯绿茶,调整好座椅角度躺下,听着若有若无的音乐,感觉比坐汽车舒适多了。为此很感谢这场初雪。火车启动得无声无息,只感觉窗外的景物在缓缓地后移。楼顶、地面、道路全都蒙上了一层白色。天空低垂,看上去非常肃穆。

手机忽然“嘀”了一声。打开一看,是苗长水发来一条短信:大昌诗作,请分享。大昌姓吕,也是我们的战友,转业在济南军转办工作。本想和我们一起去看望黎星,无奈走不开,遗憾之余,连夜写了一首诗,献给敬爱的黎星处长:

自从见到了你,就记住了您的模样。我们曾无数次地谈论您,总想给您画一画像。那是70年代的第一个10月,鲁中大地的天气格外晴朗。战略预备队的三支师宣传队汇聚在一起,将要进行新一轮的对抗和较量。您走过来了。脸有点黑,牙有点黄,军帽有点歪,军装有点脏,后背有点驼,走道有点晃,手里点着烟,一口纯正的河北腔。“他是谁?”我问饶班长。“黎副处长!”“嘿,这老头有派啊,演坏蛋肯定不用化装。”“你别胡说八道,他可是冀东鲁艺的老革命,他过的桥,比咱走过的路还长。”在您的指导下,俺的处女作竟登在了大军区的《连队文艺》上。当钢笔字真的变成了铅字,俺做梦都不敢去想。这当然是您的精心教诲,只是您批改作品的繁体字,总让我们这帮小战士们无比惆怅。你从不以老革命自居,下部队不住招待所,就吃在师宣传队的伙房。顶多加个炒鸡蛋,景芝白干也就小酌二两。您穿的军装总是那么不合身,军用凉鞋的鞋带总也系不上。您不是专业作家,书写的活剧一幕幕威武雄壮。您不是导师,培养的人才一个个精英栋梁。他们中有无数个作家、画家、雕塑家,作曲家、教授,还有多少个将军、导演和文化部长。黎星——黎明前的星光,为我们启迪人生的航标。让我们唱着您写的歌儿,共同把如歌的岁月畅想!

长水起身走过来在我身边的座位上坐下。由着大昌的诗,说起往事。有些事情,他记得,我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长水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1972年秋天吧。济南军区在莱阳举行各军、师业余文艺汇演。黎星点名调我去观摩,当时你也在。我们在一个桌上吃饭,上来一盘黄乎乎黑乎乎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菜,你说,鸡蛋扒海参,吃!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印象,甚至不确定我是否参加了那届汇演。长水笑了说,那时你已经在《解放军文艺》发表了好几个页码的铅字,我却是第一次吃鸡蛋扒海参!那次观摩也是我当兵后第一次离开连队,坐火车到莱阳,一出站看见满街的莱阳梨,买了满满一挎包,边走边吃。车站离军部十几里,我进大门就想拉肚子了。我身体非常好,那也是第一次闹肠胃病。满院子都是各师宣传队的女兵,又不好意思打听厕所在哪里……

我摇摇头,确实想不起来了。感叹长水还记得这些糗事。所以回忆往事,验证的不仅仅是记忆力,还有性情、志趣和品质。长水看上去孤傲清高,其实他的谦虚、率真和不羁,深藏在骨子里。

火车仿佛在时间隧道里滑行,窗外是我们当士兵时非常熟悉的鲁中大地。长水说:那一次在军里参加创作学习班你还记得吧?恒彬、灿校、我们都在。这事我倒还有些印象。大概是1973年,黎星把全67军的业余文艺创作骨干都集中到军里写节目。有一天他过来视察,发现从部队调上来的这些业余文艺新兵,一个个全都躺在床上睡大觉。他骂道:这帮小子,我在那边天天熬夜,你们好意思在这里恢复疲劳!事后大家坐下来一起检讨,有人说老爷子批评我们“恢复疲劳”,属于用词不当,说明真是气糊涂了。长水很认真地说不但不是不当,是很当。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在部队训练施工搬炮弹抡大锤,没感觉什么叫累。到这儿来搞创作,吃不香睡不着,可不是“恢复疲劳”?

长水说,那次学习班黎星对他期望很大。黎星听说他父亲是著名诗人,他又进过师报道组,认定他一定会写东西。就让他写一首歌词,他憋了整整一个月都写不出来。黎星亲笔帮他一遍遍地改,真像吕大昌说的那样,满纸全是黎星的繁体字,他的字几乎一个也看不到了。最后,黎星很失望地说,苗长水基本不能写。

中午时分我们抵达青岛。青岛警备区政治部李主任、田副主任、宣传科郭科长在宾馆迎候我们。他们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新兵,对我们这几个老兵的热情,更多的还是出于他们对那个时代的军事文学和“前卫作家群”的热爱与敬重。济南军区的文学创作,曾经辉煌一时,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达到顶峰,出现了《高山下的花环》《在这片国土上》《最后一个军礼》《冬天与夏天的区别》《汉家女》等一大批蜚声文坛的文学作品。形成了一个以李存葆、李心田、李延国、苗长水、周大新等为代表的“前卫作家群”。苗长水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如今唯有长水还固守在军区,成为一面孤独的旗帜。

苗长水的小说,虽然看似平常,却充满浪漫情怀和善良柔性之美,具有滴水穿石、以柔克刚的力量。文学在本质上是献给那些伟大的灵魂的。现代商业社会名利得失的蔓延,侵蚀了人们的心灵,而伟大的文学传统就在于它奉献给读者人间的真情、挚爱的力量,一种伟大的人格的力量,一种伟大的民族精神力量。在这种视野中,苗长水的小说是我们优秀文学传统的继续。可惜的是这种既能见到人性温情,又有大精神境界的作品,现在是越来越少了。这,也许正是苗长水的小说历久弥新,至今为人称道,让人备受推崇的原因。

苗长水之所以能写出这样品格的作品,与他自身的性格不无关系。别看苗长水面目呆板,内心里却是个柔情似水的人。他知恩图报,性情温和,感情细腻,特别有家庭责任感。记得他对我说过,儿子十八岁那年,在南京上大学,参加学校运动会,很需要补养。他和爱人连夜煲了一锅甲鱼鸡汤,第二天一早便通过“兔兔快运”递往南京。这事对我的震撼巨大。很长一段时间,使我想起在北京读书的女儿便心里难过。

饭后闲聊,长水笑着幽默地对我说了一句话:“黎星处长对我的一生来说很重要;而实际上,我真正的文学创作是从军艺开始的;而我能不能上军艺,与你有很大关系。你记不记得,1984年军艺文学系恢复招生,济南军区的李存葆、李荃、你、我四个人都报了名,但军艺只录取三人。如果不是田爱习部长把你留下来当处长,按当时的情况,你能顶替我上军艺,我却不能顶替你当处长……”

我望着远处宽阔的大海,许久没有说话。长水说的如果,不过是一个假设。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没有如此在意。如果他不提及,我几乎已经忘记。想不到这个假设,却在长水心里真实地存在了这么多年。

下午两点,我们准时来到位于云霄路上的原67军干休所。这座二十多年前建造的院落,如今被四周耸立的高楼大厦挤压得似乎喘不过气来。我们四人一进黎星处长家的门,老处长在斗室中嘹亮地“嗷”地叫了一声,迎出门来,给了我们很大的一个意外。这位八十四岁身患重病的老人,脸色是那样光鲜,腰杆是那样挺拔,嗓音又是那样洪亮。别说与我们想象中的病态相距甚远,就是与吕大昌诗中描绘的昔日形象也大相径庭。黎星病重住院的消息,是节前总政文化部老部长田爱习从北京打电话告诉我的。而我又专门打电话询问了干休所卫生所长康雪玉,她是我们军政委的女儿,说黎处长的病是经过北京301医院确诊了的,十分危险。家里人都清楚,只是他本人还不知道。

黎星处长哈哈哈地大笑着,把我们拉进客厅里。说他的病就是个冠心病,没大碍,零件老化了,住院“搞搞油”也很正常,用不着大惊小怪。到客厅坐下,举手指着我们,对陪同的青岛警备区郭科长和徐干事说:三十多年前,他们几个都是我们军里文艺战线上的小新兵。今天都成了著名作家,我感到非常骄傲!接着,又评点起那些近日来看望他的得意门生,一个个如数家珍。

长水拿出手机,把大昌的诗一句句念给他听。黎星闭起眼睛,轻轻摇晃身子,就像当年审查创作一样,脸上的表情一忽儿像笑,一忽儿像哭,变幻突兀完全没有过度。就是这种奇怪的表情,当年曾经多少次让我们心惊肉跳。

念完大昌的诗,老处长并没有我们预期的激动,只是平静地指了指茶几上的水果,让我们吃。大家矜持着,谁也没有动手,唯有苗长水毫无迟疑也毫不客气,拿起一块哈密瓜便吃。

长水生性率直、单纯、天真,有男人味儿也有孩子气。他特别爱吃水果,嗜水果如命。一天不吃饭可以,不吃水果绝对过不去。记得有一年下部队返回,晚饭后,离上火车还早,师政委安排我们在接待室临时休息一下。结果,在苗长水的带领怂恿下,我们把人家冰箱里准备第二天招待军委总部首长的高级水果一扫而光,也不知接待方事后作何感想。

黎星听着长水与水果的故事眉开眼笑,拍着他的肩膀表示赞赏,说长水的性情跟自己有些相近,性情相近的人容易产生共振,二人都笑得非常开心。

四点一刻,我们与老处长合影后告别,整个探视过程一滴泪都没流。火车离开青岛的时候我们正对着一面模糊的夕阳,在西天橘红色的暮霭里摇摇欲坠。晚上七点二十五分,我们回到了济南。济南的雪下了一天,司机打来电话说,车队怕出事故,一律不准出车。长水问怎么办,我建议步行回家。很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恍惚又回到从前。我们排成两列,小心翼翼地追随着,提醒着,说笑着,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积雪很厚,踏上去咯吱作响。就像大地发出的口令,大家想起了当年雪野拉练的情景。天寒地冻,身心却十分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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