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秀水,映照着远处的峰色与绿荫,就像是披着青纱娴雅的处子,美好而温存,这会儿泛舟湖上,好像连吹过来的风都变得更加多情。
绿儿就是一个无比多情的女子,她的手指能弹出最美丽的音律,她的嘴唇能唱出最动听的歌声,而她的盈盈双目,卷睫轻盼间就能让人融化进她那一汪秋水之中。
现在,她一双美目正盯着一鼎小香炉出神,船体随着水波起伏,跌跌荡荡,就好像她那颗善感的心。
船头小炉子上正炖着她亲手做得碧梗粥,是那人爱吃的;香炉里正飘荡出缭绕清香,是那人惯用的,她的手上则拿着一件她亲手为他洗的衣裳,纵横的布纹里,还保留着阳光的味道。
风光无限,天晴正好,可是……又有谁能懂得她的寂寞与哀愁?
一声轻叹,幽幽转转,最终她放下小香炉,将衣裳收起,起身进了船舱。
船侧有窗,竹帘垂下,遮住了里头一室的风光。
“公子爷……”美人如玉,气吐幽兰,便是再硬的铁汉,也要酥了吧。
“……嗯?”声音慵慵懒懒,这公子爷好似才睡醒一般。
“公子爷,人家洗衣服洗得手都磨破了。”美人娇嗔道。
“哦,真的?”公子爷的声音分外怜惜:“真可怜啊,这小手糟蹋得……对了,那衣裳洗好了吗?”
“……”
“洗好了记得用屉子里的香料熏上,味道不要太重。”
“……”
“还站着干嘛?”
舱里一阵沉默,好半天才传出绿儿轻轻的抽泣和无限委屈的声音:“公子爷好狠得心,绿儿手都磨破了,公子爷连看也不看一眼。”
公子爷也默了一会儿,约莫心想,本公子又不是大夫,看一眼又岂能看好?不过可能是绿儿姑娘的样子委实可怜,于是最后他勉为其难的道:“来,给本公子看看伤成什么样子了?”
接着舱里传来短暂的沉默,然后——
砰——
啪——
哗哗——
咻——
噼里啪啦——
各种声音……最后的最后——
“花渐离,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听动静绿儿姑娘偷袭得手,声音里透着得意。
“绿儿,想不到我对你这么好,楼里那么多女子,比你好的比比皆是,这一次我也只带你出来,你竟然背叛我!为什么?”这名被叫做花渐离的公子爷痛心疾首。
“你对我好?”说到这里绿儿姑娘几乎狂燥了,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你怎么不去死!我在楼里吃香喝辣不知道多快活,你可好,竟然活腻了勾结外人谋害楼主!你自己找死不要拖累我,可怜我睡在梦里被你劫来……而你……你……”
绿儿姑娘气愤得发抖,实在是这人的行为太令人发指了。
“你把我弄来也只不过是找个人给你铺床叠被,生火做饭……还有洗衣服刷地板!把我的指甲弄断了手也磨破了,有你这样的男人吗?!你想累死我啊,穿个衣服还要熏香熏你老母啊!”
绿儿姑娘激动了,被这人拖下水一路被追杀亡命天崖不说,还是给他当丫鬟!
明月楼花公子俊美无双,她也不是没心动过,奈何这人眼高于顶谁都不放在眼里,她早就绝了那份心了,那日她随他出来,还以为他……谁知道……他太不是人了……她的手,她弹琴作画连杀人都能杀得附庸风雅的手啊……
“那现在你要怎样?杀掉我?重新回明月楼?你就这么相信你还能回去?”
“哈,告诉你,明月楼发了绝杀令,谁杀了你就可以直接晋位四大公子,坐你的位子……”
“你想当明月楼第二位女公子?”
“怎么不可以吗?”绿儿姑娘气焰嚣张的反问。
“自是可以,人有梦想总是好的,不过你知道为什么这次我偏偏要带你出来吗?”
“为什么?”
“因为……”花渐离话语轻缓,便是没有亲眼见到舱里的景象,也能从语气里听出他的笑意。
果然——
“啊——”
只听见绿儿姑娘发出一声惨呼,之后一切风平浪静。
“因为以你的资质,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是我的对手——哎呀,糟糕……”
船上弥漫着一股糊味,使得舱里的花渐离猛然想起什么,极懊恼的道:“只怕是炉子上的粥糊了……哎,不该杀她的,绿儿,绿儿,你醒醒……还能活过来吗?你不能这样对我,快醒来……”
轻波浮荡,水缓风轻,一只蜻蜓贴着水面而过,点起阵阵涟漪,良辰美景,好一个奈何天哪。
“她怎么还不醒来。”莫九有些着急了
张铁嘴看了看他,复而又看了看他。
“怎么?”莫九摸摸自己的脸,难道他脸没洗干净?
张铁嘴要摇头,感叹遇人不淑,他道:“老九,你看看我,我捡回一条命容易吗?”
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杀戮星君一记后背摔,折了他两根肋骨,内伤无数,一副吐血身亡重伤不治的模样,都以为他死定了,可是在莫九给他收尸的时候,他一把抓住莫九的脚踝,瞬间又活了过来!
(关于这件事,后来张铁嘴强调说:你当有那么巧合吗,那是计算!是计算懂不懂,要你们读书你们要闯江湖,《术法》学过没有?《天罡五策》学过没有?哥乃正宗崆峒科班出身,哥练过的,从杜桥三下坠的速度和力度计算出,当时有九成会被他砸死,只有一成能生还于是哥迅速调整姿势保护要害找到最佳受力点,当时的角度是……
莫九:其实……
小花:……是……
隔壁卖豆腐家年仅七岁天真无邪的三儿:……巧合来着的吧,嘴叔?
张铁嘴宽面条泪石化:你们都不信我……)
“呃……”莫九看了看张铁嘴半天无语。
张铁嘴如今是浑身绑着绷带,全身涂着药膏,一只脚还是跛的,是被莫九给背到谢姑娘床边的,只因他懂得一点医术。而谢姑娘,只是吐了一小口血,然后就昏迷了过去,一路上面色红润,心跳正常,就是不醒过来而已。
“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我是比较像会死得快的那一个,还说兄弟,你看你给我包扎的什么玩意,这边都散开了,药都糊出来了,我叫你大哥行不行,我伤这么重,会死人的耶。”张铁嘴嫌恶道。
“老张,你皮糙肉厚的有什么关系,那么重的伤你都没死,我就不信我没绑好几根布条你就要驾鹤归西了,这个可是大姑娘啊,活生生的大姑娘,又是咱的救命恩人,就这么一直昏着,该不会有事儿吧。”莫九没说的是,张铁嘴这吊着眼睛大鼻孔使劲出气的样子,还真不像有事的样子。
“活生生的大姑娘……”张铁嘴翻了个白眼:“你当满大街的姑娘都是死的啊,你就放心吧,我老张的命好歹是这姑娘救的,要是她有事,我也不至于这样气定神闲,她没事,只不过……”
“怎么?”
“这姑娘真气受阻,游走极不顺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不出来,之前吐血可能就是过度催功真气反噬,但并无大碍,你看这小脸有红似白,安啦,没事的,对了,老夫人安顿好了没有?”
“就在后屋,已经歇下了,周围也检查过了,今日我来守夜。”
他们一个老妇人,一个女子,一个受了伤,自然只有莫九守夜。
这一路来,他们为了安全每夜都是轮守,此时莫九不由想起了邱虎,心中不好受,他最终还是没下手杀他,放他逃了。
张铁嘴见莫九的神色,也知道他想到什么,只好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他既然选了这条路,以后便不是我们一条道的人,你想再多也没用,劳烦你再把我背回靠塌上去,可怜我也该歇歇了。”
张铁嘴是但凡有一份精神便要当十二分用的人,其实他受伤颇重,也确实是虚弱极了。
他们几人落脚在租的民居里,里面那间安置了老夫人,他们则都在外间,谢姑娘睡的是临时搭起来的床,张铁嘴就只有睡木靠,莫九就只有坐着的份了。
莫九也即是疲累,却不敢休息,在一旁打坐运功,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听到耳边一声轻叹。
哎……
莫九睁开眼,见那位谢姑娘已经醒了,正歪在床上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自己。
“姑娘,你醒了?”
小花望着他突然一笑,明目皓齿,笑得莫九有些奇怪,又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抓了抓后脑勺。
“你这人长眼睛是干嘛用的,我这会儿不是醒的,难道还在做梦不成?”夜深人静,小花的声音很轻,轻的就像是羽毛在人身上拂过。
“姑娘你……”
“什么?”小花自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慵慵懒懒的靠着,并不计较与几个男人共处一室,所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这会儿的情况,哪里能有那么多讲究。
“原来姑娘你会说官话。”莫九还记得,初次见她,那几乎回荡在漫山遍野的乡音。
小花却突然敛住了笑容,眼神有瞬间的迷茫,她叹了口气道:“我在谢家村住了两年,早就说习惯了。”
虽然她语气淡淡的,但其间流露出的落寞,令莫九感到有些难受,说起来,若非她那日出手救了自己等人,也不至于得罪明月楼,谢家村的人也不会无辜枉死,到底还是他们害的。
莫九看着谢姑娘脸上还未消失的茫然,很想说一句对不起,可是对不起三个字实在是太轻了,轻得不足以抵去那么多人的生命。
“我听到你说的话了。”小花盯着莫九,突然道。
“嗯?”
“你说,你相信江湖应该有热血,朝堂应该有明君,世间应该有公理……你真的相信吗?”小花的神情,变得异常的认真,微微眯起的眼睛甚至带了一丝不知为何的期望。
“就算你的敌人很强大,而你的朋友一个个的离你而去,你用命去拼,可你的理想还是那么遥远,也许你会倒在半路……你真的还会相信吗?”
会吗?
这是一个沉重的问题,也是一个莫九从未深思熟虑的问题,他默了片刻,给出了他的答案。
“我只想无愧于心。”
“呵。”小花又笑了,烛火跳动下的笑容有些朦胧:“听起来,你倒像是个傻瓜。”
“呃……”莫九居然不生气,也许是这个夜晚太长,也许是张铁嘴的鼾声吵得人心里很不平静,他想了想,目光看向烛火,而又不在烛火上头,他道:
“其实,我没有爹。”
这下,轮到小花摸不到头脑了,只好歪着脑袋听下去。
“可是村里其他的孩子都有爹,就我没有,我心里很难过,那时候我娘告诉我,我爹是个当兵的,因为打仗所以回不来,我信了……所以此后我的心里我是有爹的,只是暂时还回不来而已,于是我心里就还总有希望,有朝一日,他会回到村子里来,会骑大马配大刀,像一个凯旋的大英雄。”
莫九回望过来,对着小花笑了。
“当然不可能了,后来我听人家说,其实我爹早就死了……可是你知道吗?对于我而言,我爹不是死在很久以前,而是死在我相信他死了的那一天……所以你问我,我是不是真的相信我自己说的那些话,我告诉你,我信。
就像当时我若相信我爹还活着,他就会一直活在我心里,而我不相信他活着,他就从我心里死掉了一样,那些所谓信念什么的,只有相信,它才会存在。”
“是吗?”小花心想,可是就算无论如何相信,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复生吧。
仿佛知道她的想法,莫九又道:“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爹还真的是活着,我娘骗了我,我爹的确是兵,可是是逃兵,辗转了许多年,他最后还是回了家。”
这一次,他笑得有些狡猾:“看吧,你以为的,不一定是真的,要看你相信什么了。”
小花这才知道上当了,原来这人也不是那么老实的,她歪着脑袋看了看他,又垂下眼帘仿佛想了一会儿心事,片刻之后,她做了一个决定:“你叫……”
“莫九。”
“莫大叔。”小花甜甜一笑:“你看起来是个好人……那个……我已经无处可去,你收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