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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光辉岁月

25

马路吉他SOLO弹完,郑天亮就唱道:“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总是啰唆始终关注,不懂珍惜太内疚,沉醉于音阶她不赞赏,母亲的爱却永远未退让,决心冲开心中挣扎,亲恩终可报答……”

马路吉他又起,郑天亮伸手做了个停的动作。马路耷拉着手,疲惫地看着他。

“节奏老不稳,律动也差点,效果不对。”

“我一直说要找鼓与贝斯,你偏要边排边找。”马路也懒得把身上的吉他拿下来,懒散着身体站在原地。

“先不管,咱们再来一遍,一会儿刘晓云与李爱就来了。”

“半个小时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是吗?那说明离她们来又近了半个小时,咱们先把这首歌排熟了,一会儿别丢脸。”

“我觉得现在就挺丢脸的。”

“别闹情绪。李爱来了。”

马上,《真的爱你》的吉他SOLO又响起了。郑天亮忍着笑唱起来,逐渐进入佳境。马路犹豫,怎么人还没走过来。歌曲结束后,马路觉着还是差点儿东西。

“不行,感觉不对,你不觉得吗?”

“是,缺少女人。摇滚不能少了女人。”

“没错。”马路附和,“李爱没来。”

“你说怎么办?”

“去找啊。”

“去哪找?”

“废话,学校啊。”

“他们在哪?”

“我怎么知道。你说在哪?”

“在我宿舍。”

“怎么可能?”

“他真在我宿舍。”

“谁在你宿舍。”

“贝斯啊。”

“靠。”马路与郑天亮一起哈哈大笑,庆祝二人合作的笑话。

“贝斯是哪个?”

“侯亮,你见过他,你还睡过他。”

“去你的,你确定他会弹吗?”马路终于累了,将挂在身上的吉他放到一边,坐到郑天亮左边,把右手的衣袖折起来,汗粒就暴露出来了。

郑天亮也许把汗粒当青春痘了,他忍不住想抠。

“贝斯嘛,技术活,可以学。”他发觉上当,抑制去抠马路手臂上的假青春痘的心。

“我不同意,音乐怎么能说是技术活呢?”一个遥远的女声传来,马路听出其主人,心里紧张又温暖。他本能地把吉他搁进怀里,食指轻轻触弦。

“我也不同意,音乐需要感悟。”马路等李爱走近了,一本正经地说。

“都挺懂行,晓云,也说说你的门道吧。”郑天亮把手挽上刘晓云的肩膀,刘晓云没有反抗。

“你们现在还缺一鼓手是吧?”三人看向她,等她下文的好消息。

她比马路的表情还严肃,轻轻说:“我朋友有一鼓手朋友,鼓打得很棒。”

李爱露出欣喜的表情,马路笑着看着郑天亮。

“鼓手朋友?靠谱吗?叫什么?”郑天亮往刘晓云那边靠,刘晓云没有察觉。

“石景山鼓王,钱大宝。”刘晓云翘起嘴,像在说一件很伟大的事。

“这人我听说过,但他是开录像厅的。”

“怎么,人不能有副业?”

“那倒不是,我听说他挺爱赚钱,怕生意人不上心乐队。”郑天亮见所有人都正正经经,语气也堂皇起来。

“这就是你作为主唱、队长要做的事了,怎么把人忽悠进来,还得让人踏实做乐队,你得想主意出招。”

“你这么一说,我顿时伟岸、高大起来。”郑天亮挺起胸,眉头凝重,像课本里的指导员。

“你想好怎么做了吗,指导员?”刘晓云用肘戳了戳郑天亮挺起的胸膛,郑天亮受不住,有些痒,就缩回到原来的驼背。

“想好了,吃完饭再说。”

26

他们搁下乐器,去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苍蝇不多的小饭馆。马路本带头走前面,后来郑天亮拉了他一把,他们就停在饭馆门口,刘晓云与李爱先进屋。

“你身上带了多少钱?”郑天亮小声问。

“五十多。”马路木讷的表情,说完还要掏口袋。

郑天亮一听满意地笑了,继续说:“哇,你身上带这么多钱呢。”

“多吗?我以为你带了一百多呢。”

“我哪能跟你大老板比啊。我全身就二十几块钱。一会儿钱不够你帮忙埋单啊。”

“行,只要它这儿能刷卡。”

“刷卡?什么意思?”那年代没多少人知道刷卡的意思。

“饭卡啊。”

郑天亮脑袋晃了一下,身体差点失去平衡。

“合着你指的是饭卡五十啊。”

“那可不。”说完马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挂着钥匙串的饭卡,在郑天亮面前晃了几下,发出金属与金属尖锐的撞击声。

“行吧,一会儿你悠着点,吃过了看我反应。”

“你有什么反应?”

“跑。”

“你要逃单?”

“不是我,是我们。”

“这好吗?”马路表情疑惑。

郑天亮搭着马路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谁叫咱们是无产阶级呢。”

话毕,二人进了饭馆。

点菜时,郑天亮将菜单交给刘晓云,拍着胸脯叫她往死里点,有他在就有阵地在,酒肉管饱,米饭当菜。

刘晓云白了他一眼,叫服务员写了几个家常菜。

“酒酒酒,这怎么能忘了。”郑天亮叫住服务员,再加了几瓶啤酒。

郑天亮与马路因为排练,可是累坏了,就剩一股吃劲儿,全花在这次的饭菜上。刘晓云与李爱几乎不怎么动筷子,一阵狼吞虎咽后,残羹全在郑天亮与马路面前。

吃饱喝足了,才有心聊正事。关于找鼓手,刘晓云问郑天亮的意见。郑天亮微醺,丧失了领头心态。他看向马路,因为马路像是有话要说。

“按我说,这他妈的没什么可说的,就跟他说明白了,必须来,不来弄死他。”马路抱着酒瓶,自己也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兄弟生猛,一会儿咱们一块儿去,我在后面掩护你。”

“好兄弟,够义气。”马路见一个回答的就抱,跟见着亲人一样。

李爱瞪了一眼佯笑的郑天亮,一边安慰马路,一边抽他怀里的酒瓶。马路被骗走酒瓶,他感觉少了依靠,又找了个瓶子,有酒的,仰头喝起来。

“欸,咱这兄弟不错嘿,义气足酒量好,乐队这事靠谱得很。”郑天亮又递给马路一瓶酒,马路来者不拒,见瓶子就往嘴里塞。

李爱不高兴了,刘晓云狠狠地拍了拍郑天亮递酒的手。郑天亮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小声说:“是他要喝的。”

李爱见气氛不对,她找到一个话题:“前两天的青铜器乐队你们看了吗?”

“哇哇哇,”郑天亮如被点燃,声音顿时洪亮高亢了,“那太牛了。”

刘晓云又狠狠拍了拍郑天亮,声音亦洪亮高亢,拿酒瓶子的马路都吓到了,睁起眼睛看着郑天亮傻笑。

郑天亮不为所动,口水依旧乱飞:“那吉他手,牛;那鼓手,牛;那贝斯手,牛;那张武,牛。”

“张武是谁?”马路突然问一句,诚心诚意。

“哥,还说你没醉?”

“醉没醉我都不知道张武是谁。”

李爱神情看似兴奋,她不再去抢马路的酒瓶子,她安静下来,托着腮专心听郑天亮讲故事。

“你们知道张武的传说吗?”

“他是饿狼吗?还有传说。”马路就想接话了,没想太多。

“他是火车司机的儿子,十岁扒火车来北京。住过小狗窝,睡过大长城,一袭长发难辨雌雄,一身狐臭没人嫌弃……”

“他干什么就传奇了?”

“大家就说他最摇滚,拒绝了无数个唱片公司,不向现实妥协。”

“拒绝了哪些唱片公司?”

“不知道,反正是无数个。”

“什么叫摇滚?”

“不妥协就是摇滚。”

“怎么样才叫不妥协?”

“不向现实低头。”

“怎么样才叫向现实低头?”

“唱流行歌就是向现实低头。”

“什么叫流行歌?”

“除了摇滚就是流行。”

“什么叫摇滚?”

“去你妈的。”郑天亮猛灌一口酒,失去了说下去的动力。

李爱圆场,说:“青铜器演出结束了,马上就崔健了。”

“嗯,崔健。”马路抱着酒瓶脖子脸红着说。

“郑天亮说,崔健是个好同志。”刘晓云憋着笑说。

“郑天亮说,他能弄着票呢。”李爱接着打岔。

“遇到如此情形,各位还是要听郑某人说,郑某人惭愧啊。可如今这天下,已非我郑某人的天下。所谓山还是那座山,可大爷,已经不是那个大爷了。”郑天亮说完拿腔的话,众人表情不适地看他。他神情淡然,语调骤换:“崔健的门票谁弄得着啊。”

“郑老师,别人不行,您还不行吗?我记得您说过您跟崔健可是哥们儿。”

“就是因为哥们儿我才不好意思走后门,这多刷面啊。”

“郑老师,别人弄票是走后门,您弄票能叫走后门吗?这叫参考学习,哥们儿捧场。”刘晓云摸着李爱的头发说。

李爱趴在桌子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没戏,崔老师我是真没办法。”

马路朝后打了个嗝,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爱。

郑天亮对马路使了个眼色,马路注意力全在李爱身上,眼色落空。无奈之下,郑天亮再吹一口哨,马路没回过神来,倒叫服务员注意了这边。郑天亮赶忙装作无事,从地上拿起一瓶酒,递到马路面前。马路一见酒,马上伸手接过。郑天亮终于引得他的注意。郑天亮重新给他个眼色,马路以为他要自己去结账,心里紧张起来,握着酒不知当喝不当喝。

郑天亮见他僵在那,啧了一声,再给他个眼色,对着门的方向。马路这才明白过来,同时紧张加剧。

郑天亮通晓了马路,接着要告诉其他二人。他附到刘晓云耳边,尽量保持笑脸,轻声告诉她:“你玩过最刺激的事是什么?”

刘晓云知道他还有下文,没急着回答,等他继续。

“一会儿逃单吧,我带着你,跟风一样离开。”

刘晓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好像同意,好像不要。

马路见状,明白李爱应该归他通知。他学着郑天亮,附到李爱耳边,告诉她:“你准备一下,咱们一会儿跑。”

李爱并不能明白这话的意思。刚吃饱饭就跑步,这对身体好吗?

郑天亮挺了挺身体,刘晓云露出不安的笑。马路打了个嗝儿,跟着往后挪动椅子,椅脚摩擦发出嘶哑的尖声,马路赶紧四周看去,生怕有人注意他们。李爱不知所以然,表情正常。马路想往后看服务员有没有注意他们,被郑天亮阻止。郑天亮低下头,小声说:“我数一二三,一起往外跑,谁被抓住了都不要回头,咱们校门口集合。一,二,三,跑!”郑天亮拉着刘晓云风一样冲了出去,李爱还在思索郑天亮最后说的话的意思,被马路一把抓走,二人紧跟在郑天亮、刘晓云的后面。

服务员见人没了,赶紧跟出来。刘晓云很兴奋,嗷嗷大叫,不时回头看后面的人。马路动作不太优雅,跟运动员一般甩开膀子,李爱因为后方嚷嚷的服务员,终于明白跑步的意义,速度也就没落后。后面跟跑的服务员被远远甩开,可能是因为他不够卖力。

“你们听,后面的服务员说什么呢?”这个时候只有刘晓云还有心思关注这个。众人在她的提醒下,都拼命调整心律,竖起耳朵听。

“你们莫跑,没多少钱。”

但他们依旧奔跑在黑夜里。风在他们耳边轻声叹息,像一个无奈的长者,面对这群单纯、肆意的年轻人,不知是恨铁不成钢,还是艳羡他们的狂放。

27

他们一直在奔跑,经过了一个个路灯,一个个人影。过了多久他们不记得,因为没有时间概念,只记得一停下来,耳边的风就停了。

这时众人才发觉累了,一齐往女生宿舍走。与女孩们告别之后,回来的路上马路问郑天亮鼓手事宜。

“我答应你,这两天去找他。”郑天亮这话好像是对刘晓云说的。

“为什么要答应我?为什么要这两天?”

“我并没有见过他,我肯定得跟刘晓云一块儿去。”

“这算利用工作之便处理私人事宜吗?”

“别闹,这事可没那么简单,要想忽悠一个已经进入社会的人玩乐队,需要做工作。”

“做什么工作?”

“不知道,你觉得呢?”

“我肯定不知道,我都听你的。”

“那行,那到时咱们一块儿去吧,人多好办事。”

“为什么人多好办事?”

“不知道,毛主席说的。”

“要不要再叫几个人?”

“你以为去打架吗?”

“那贝斯起码得带上吧。”

“你知道贝斯是谁吗?”

“侯亮,我记得。”

“他很文艺,他很牛。”

“又是一个不向现实低头的摇滚青年?”

“他是,你一会儿去我宿舍就知道了。”

马路跟在郑天亮身后,进了一扇贴有The Beatles四人过街的大海报的木门。宿舍没开灯,但有光。一个裸着上身的瘦脸男孩正对光源,脸上一层油光。他下半身穿着宽松短裤,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一只脚有拖鞋。

马路进门后只看见他的一只手。马路吓一跳,贝斯手有独臂的?

他往下看,正聚精会神的瘦脸手没闲着,他消失的一只手正在胯间,来回顶撞裤裆,远看像只老鼠在他裤裆里。

“干吗呢?干吗呢?做这事都不关门。”

瘦脸慢慢转过头来,神情自若,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他用大家能看见的手叫马路与郑天亮出去。

“不好吧,今天有客人,怎么能叫客人出去。”

“那随便,我不介意。”

“那我开灯了。”郑天亮把手放到墙上开关处,对着开关说。

“等会儿,事儿还没完呢,着个逼急。”

“我有急事儿,哥。”

“狗屁急事,还能有我事儿大?”

“十万火急,也是你的事儿。”

“既然是我的事儿,那更得紧着我现在脱不开身的事儿。”

“我不,我要说。”

“说个蛋。”

“那我开灯。”

“妈的,你说吧。”

“那你不停下来?”

“少废话,说!”

“咱们想搞个乐队,要你弹个贝斯。”

“还有谁?”

“我,这哥们儿,石景山鼓王。”

“这哥们儿是石景山鼓王?”

“不是,还有石景山鼓王,他弹吉他。”

“搞乐队有妞搞吗?”

“你觉得呢,没妞我会搞吗?”

“质量怎么样?”

“比你现在撸的妞好看。”

“等会儿,我……”

“你需要考虑是吗?”

“不,是……”

“那什么意思?”这句话落在安静的宿舍里,撞来撞去,过了许久才进了侯亮的耳朵。他似乎还要思考,所以时间漫长了很多。

“没什么问题,什么时候排练?”他终于说话了,马路差点睡过去。

“这周末,等我们拿下钱大宝,就誓师出发。”

“就知道还有人没定。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你先洗好身子,准备开干吧。”

郑天亮开灯收拾被子,侯亮捂着裤子去了盥洗间。马路去留未知。他坐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颇为尴尬,决定先走。拜别侯亮、郑天亮,拉开门脚还未出,记起一件大事。退进来拉住郑天亮小声问:“崔健门票你那真弄不着?”

“真没办法,我比你还想看。”

马路丧气,假笑要走,被郑天亮拉住。

“你试试弄假票,用手画。”

“那还不被发现?”

“我成功过,你试试。”

“能画得像吗?”

“你小心点画啊,大晚上的,检票的人没那么仔细,也难看清。”

28

马路受到鼓励,精神上来了。他回到宿舍,找出前两天青铜器的票根。他下楼买回一卷硬纸,裁剪成与票根大小一致。笔是个很大的问题。哪种画笔颜色都不对。一筹莫展之际,郑天亮推门进来,递给他工具。原来字不是写上去的,应该贴墨。

马路一晚有忙头。点着台灯搞到凌晨,两张门票才算勉强能看。他安心睡去,第二天还能早起。他知道李爱早上第一大节有课,他早早去了她教室,告诉她门票有着落了。

李爱自然兴奋,问他怎么搞到的。马路还不愿说,假装神秘,就要出去。这时老师已到,前后门已关。马路无奈,只能陪李爱上课。

“你还有课吗?”

“没有,没有。”马路手臂全贴在蓝色桌子上,效仿阶梯教室里的其他人,以此散热。

“那你陪我上课吧,如果你没事的话。”李爱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随手翻到中间。中间有手印,应该是她按作书签的。

马路本来紧张,见了这本《在路上》,放松不少。因为熟悉。这书他看过,郑天亮有一本,侯亮也有一本。

“这书我看过,不是很好看。”马路实话实说。

“看过就看过吧,不好看就不好看吧。”李爱正抄黑板上的讲义。

“你真的喜欢吗?”

“我觉得挺好,没看完,还有心思看下去,说明喜欢。”

马路后悔自己说不好看了。“果然是言多必失,我还是继续看书。”马路翻过第一页,从序言开始。

这次感觉完全不同,他发觉他失去了原来的审美,他看得入味,一个章节比一个章节可爱。要不是他隐约闻着李爱的清香,他差点儿不能回归现实,专心跟随凯鲁亚克的旅程。

“不是不喜欢吗?”人声嘈杂起来,他能听见熟悉、清香的声音可能是运气。他没打算合起书来,就简单回答:“估计是上当了吧。”

“上谁的当?”

马路翻了一页,没抬头,对着书抿着嘴笑,不知道笑什么。

李爱把笔放下,托着腮看他。马路知道有人看他,幸好有书看,不然得脸红到脖子根。

马路的脸虽不红,心慌却如热锅上的蚂蚁。书是看不下去了,他直视李爱也不敢。所以看书的动作很有必要。

“荡妇离开了吗?”

“啊?”马路一时没反应过来,侧过头看她。他脸一离开书,果然脸红到脖子根。

“你看,你没认真看。”李爱提起笔,将书拿到自己桌子上,翻开目录,笔尖随目录往下走。笔一定下来,随即翻到中间。马路再看到书中文字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你乐的,行了,你把书带回去看吧。一会儿上课了,你又该困在这儿了。”

马路挠了挠脑袋,起身,不知带书不带书,站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李爱忙着在书里找黑板上的注释,见他还在、书还在,以为他忘了,拉过马路的手,将书交给他。

马路没有说谢谢,径直往外走。在要出门时,撞上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孩,她厌烦地嘿了一句,马路忙弯身说对不起,女孩一脸厌恶地离开。马路收起心神,在门口前回望了一眼李爱。长头发的李爱坐姿怎么就那么好看呢?

29

夜幕在期待中降临。马路比黑夜来得还早,在中关村礼堂。他早到了两个小时,对此地不熟,只能干等李爱。场外零星的几对情侣,保安未到,崔健肯定不在。马路坐在路边的围栏上,朝李爱可能出现的方位睁大眼睛,不敢错过每个形单影只的女孩。

他知道李爱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可他像每个不谙世事、心存幻想的孩子一样,期待奇迹。但他总不会失望,他心态是健康的,来则好,不来也无碍。

车流逐渐多了,喇叭声开始不分时间肆意鸣叫。车多就人多,人比车有分寸,讨人喜欢。他们大多脖子上系一红领巾,穿海魂衫,面孔年轻、激情。保安也到了。他们拉起两条长栏杆,一左一右,对立而视,相聚一米半。

这样摆放不合理,马路根据所学,肯定地想。

保安仿佛听到,从场内推出一辆黑色推车。推车不大,由四人推出。上面并列堆积的白色栏杆跟推车颜色形成鲜明对比,马路的目光从它出来即被吸引。

马路知道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也就无心去看。他重新望向人流过来的方向。还没见着熟悉的面孔,他有些着急,掏出裤兜里的门票,在灯光下看。

以他的眼光,没什么区别。他觉得挺好,安了心,小心放回口袋。再过几分钟,他又担心,可能之前没看清楚。他再掏出来,又安了心,小心放回口袋。

入口歌迷极多,保安极多。马路踱步人群后方,还是没见着李爱。他退回来,索性站到人流处。结伴而来的男女与他擦肩而过,马路关注他们,他们无视马路。

“莫慌,莫慌,慌乱易出错,我需镇定。”马路往后退,不再挡在风口浪尖上。他重新坐回刚才的栏杆上,入口处开始检票。他刚坐下来,就如坐针毡。他想站起来,又要逼迫自己坐住。意志的斗争让他心乱如麻,焦急加深。

检票口的人群已散去大片,剩余的几个学生正堵在入口的一边,手中都攥着票。检票员虽闲,不过不检他们。马路好不容易安抚好心情,见如此境况,心重新提到嗓子眼儿。他蹑手蹑脚地走到栏杆外围,靠近检票员与学生们。

“你们跟这儿跟我说没用,我说了不算,我能做主我早让你们进去了。”检票员言辞规范,口气不慌不忙。

“您就假装没发现我们这票是假的,一会儿请您吃烧烤去。”相比之下学生们的语气就底气不足得多。

“你们进了我这门没用,安检处我们主管在呢,被抓住了谁负责啊?”

“我们就说逃票进来的,不给您添麻烦。”

“你们别跟我这儿耗,有这闲工夫,去前面买一张去。”

“哥,要是能买着票,哥几个能弄假的吗?这可是崔健。”

马路裤兜里的票都被捏出水了。他不敢拿出来看,他只期望李爱干脆别来了。

事与愿违,李爱如期而至。她穿了一条白色裙子,头发披散,应该是刚洗过,还未干透,散发出一股洗发水的泡沫香。

马路最熟悉她如此模样与气味。不知是第几次遇见她这个模样,闻到这个气味了。

“不好意思,刚洗完澡,吹风机坏了,你等很久了吧?”李爱虽笑脸,惭愧之色溢于言表。

“你头发没干小心感冒了。”马路说完,她打了个喷嚏。马路窃喜,立即关怀:“你感冒了?不行,这样不行,你得回去休养,不能耽误身体。”

他说完就要往外走,脚步轻盈,跟刚才来看演出一样。

李爱站在原地,叫他别闹。

“没事,就是有人骂了我一句。”

“你怎么能那么迷信,你就是要感冒了,你不能这么不爱惜身体,预防感冒,人人有责。”

“你今天怎么那么像郑天亮?别闹了,咱们进场吧,你听,观众欢呼了,崔健出来了。”

李爱一刻不能等,她径直往检票口疾走。马路无奈,只得叫她。李爱听见了,停下来叫他快点过来。他们二人站在检票口,检票员面无表情地伸手,要票。

马路把手伸进兜里,假模假样地掏了一会儿,再换个口袋,一无所获。旁边的学生们与检票员站一道,笑着看他们,或吹口哨,或调侃。

马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所以他让所有人失望了。

“好像票丢了。”马路在诸多目光下,被烤得脸红。

李爱皱起眉头,叫他再找找。检票员冷笑,沉默不语。

“师傅,要不我现在找您买两张票,把钱给您得了。”马路病急乱投医,求上了检票员。

“对不起,本处只检票,不售票。”检票员义正词严,像电影里的干部。

李爱提前没耐心,在马路还在乞求检票员时,先走出栏杆。马路未发现,还在与检票员纠缠。无论马路怎样使劲儿,哭诉、贿赂、威胁、求饶,正义的检票员就不让进。后面的学生们本该鼓励马路,他进了学生们也就能进了。后来他们打断马路,因为马路的女人不见了。

“走吧,回去吧。”李爱等马路过来,邀他回去。

马路从她语气里听出了不甘,他默然,毕竟自己理亏。礼堂里响起熟悉的吉他SOLO,李爱欣然回身。

“是《一无所有》。”

马路瞧见检票员身后的学生们一窝蜂往礼堂跑。马路眼神跟过去,以为检票员开了小门。学生们两人一组,上下叠罗汉。上面的人脸即刻有光。

李爱没注意,马路一把拉过她的手。李爱惊魂未定,马路蹲下来,右手拍左肩,叫她上来。李爱迷惑一秒,再看旁人,明白意思。

她轻声问行吗,马路斩钉截铁地说上来。

李爱小心翼翼地站在马路肩膀上,像踩高跷。

马路颤颤巍巍直起身,惊得李爱大叫。好在叫声不长,因为她脸也有了光。

“崔健,我看到崔健了。”

“挺好看的是吧?”马路扶着她的脚问,像在问她的脚。

“太好看了,崔健。”

“瞎说,崔健不能叫好看吧。”马路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坚挺了一首歌。

“歌声停了是吗?”

“崔健在跟乐队成员调音。”

“估计他是累了。”

“那咱们也休息一下吧。”李爱听出了马路的意思。她小心地从马路身上滑下来,马路感受到她的温度,吓了一跳。他从未如此亲近地感受一个异性的温度,他不适应,有些害怕,本能地抗拒。

“你鼻子怎么了?”马路伸手摸鼻子,在鼻孔下摸到像油一样滑的东西。他放到嘴里舔了舔,连忙仰起头,让血流回去。

李爱递过一包餐巾纸,马路摸了半天勉强接过来。他仰着头看不见,也就抽不出纸。李爱只得帮他。她将一张白纸两次对折,一只手扶住马路的头,另一只手搁在他人中上,轻轻拭去上面的鼻血。

“不要害怕,放心交给我,用纸止血我是专业的。”李爱试图缓解马路紧张的心情。

“我相信你,谁叫你是女孩呢。”

李爱用扶住马路头的手拍他,马路啊了一声,于是鼻血又多了。

李爱忙说对不起,丢掉手上的纸,重新抽出一张,按之前那样,对折后擦。

30

崔健的歌声再起,马路的鼻孔还是对着天。

“崔健来了。”

“我听到了。”

“你不看吗?”

“看过了。”

“不觉得意犹未尽吗?”

李爱不回答。马路看不到她,不知道她的表情。他猜测李爱的表情是失望的。

“再给我一首歌的时间,血不流了就让你上。”马路被自己的话逗乐了,干笑了几声,不敢大声,怕血再流。

李爱啧了一声,表示异议。

“差不多了,再流肯定就是下个月了,来吧。”马路慢慢将头正对李爱,慢慢蹲下去。他小心移动头,眼珠灵活了许多,像麻雀,在眼眶里跳来跳去。他大概对比了一下刚才的位置,往后移一点,蹲下去。

这次李爱怎么都不愿上去。马路要求再三,旁边的男学生们打趣:“谁敢上去,谁知道你眼神看哪儿流的鼻血。”

马路假装没听见,就光脸红。他知道李爱听到了,知道李爱肯定不会再上来了。他直起身,找了张报纸铺地上,叫李爱过去坐。旁边的男学生们接着说:“人穿的是裙子,你还想流鼻血吗?”

马路听完束手无策了。自己不好坐,李爱不能坐,白铺了吗?李爱感受到气氛的尴尬,她提议回去吧。

学生们又闹:“别回去啊,人刚流了鼻血,还没得到安慰呢。”

李爱二人不理,自顾看路。学生们继续:“一个好处没得,这鼻血流得……”

马路其实很赞同这句话,他回过头,给这些人做一个感谢的表情。学生们大笑,不知为何。马路以为是李爱怎么了,转过头,恰逢脚下有小阶梯,他光看李爱了,自然没注意,一只脚踢上去,没了平衡,撞上前面的李爱。

突如其来的重物压过来,李爱哪里抵抗得了。二人在一片学生们的起哄声中华丽丽地倒地。马路的鼻血又出来了。因为他的右手正放在李爱耸起的胸上。

“按照这个流量流下去,哥们儿你扛得住吗?”众人大笑。

31

他将右手从胸上抽下来,换上左手,并搓起来。可能嫌搓得太慢,他将手伸进衣领。他还要继续,郑天亮制止了他。

“你干什么?”侯亮转过身,对按暂停键的郑天亮大骂。

“一会儿再看,先帮马路搬东西。”郑天亮钩住侯亮的脖子,将他从座位上钩了起来。侯亮不舍屏幕里的岛国片,也不舍得用电。他在被钩住脖子的艰难情况下用大脚趾按下关机键。

马路带他们进宿舍后,自顾折衣物去了。他们进来后发觉有问题。

“宿舍太干净了,这他妈的是男生宿舍吗?”宿舍能有多大,侯亮表现得像逛市场,走一步停一步,见东西就好奇,观摩再三。

“马路,你搬我们宿舍是对的,这娘们儿兮兮的地方小心把你弄得不喜欢女人了。”侯亮光说,惹得正搬大箱子的郑天亮翻白眼。

“这你放心,我敢肯定我深爱女性同胞。”马路说完抬起右手,像烤羊排那样缓慢转它,目光得意。

郑天亮一把抓过他得意的手,将它放在大箱子拉环上,数了三个数,一齐使力,箱子就被抬进了郑天亮宿舍。

“好,现在乐队成员住一块儿了,咱们准备摇滚吧。”郑天亮抹去额头上的汗,侯亮喝着水,马路小心翼翼地护着手,大伙仿佛在听演讲,也不知道演讲的人是谁,只被这一句话所诱惑,不约而同地抬头,你看我,我看你,各自看了个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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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以催眠师这样一个特别的旁观者的视角,从“被催眠状态”这个全域视角,从王跛子这个底层小人物的视角,去观照人性、社会、价值的扭曲和变形,展现了一个光怪陆离、五味杂陈的现实浮世绘和人性的黑洞和深井。另外,小说以精神病学调查为体例,以既往病史为架构,以疾病病名作为章节标题,具有隐喻,暗合异型的人性社会病态,使小说结构设计精巧、大开大合。小说充盈着浓郁的悲悯情怀,充满了对人的内心精神世界的关注,是一部底层小人物声名狼藉的心灵传记,一张人性画皮的基因遗传图,一部透过个人和家族病史,犀利洞察隐秘人性,烛照幕帘重重的社会史、精神史、思想史的时代绘本。作者杜书福,江西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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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田村花村长,他也曾是一个普通的外出打工农民,因为肯帮忙、有手艺、人缘好、人品佳而被推选为村长,为了村务,于是乎不得不弃城返乡。他心里一心想着改变乡村沉沦的现状,推动村里的土地流转工作,可谓劳苦功高。尤其是既要照顾乡里乡亲的村民的利益,又要满足开发商的要求,这又是一件难以两全可能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而花田村,也正如当今农村地区的许多村落一样,早已经是壮劳力大多进城务工的“空壳村”,花村长除了正常的村务工作之外,还不得不周旋于男人外出打工或者没有男人的李月、花自喜媳妇、宋寡妇等人之间,想不出现一点乡村绯闻,都不可能。一位正直人品出众的男村长,众多品貌不一的留守妇女,还有已不可太过忽视的留守儿童,其间要涌现许多故事,出现诸般误会,甚至于不可避免的荒诞都是必然的。而周娴的巧妙在于善于设置伏笔,冲突此起彼伏,态度鲜明然而十分克制地,将故事在连绵不断波澜起伏中适时推向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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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年一月末的一天,东京明和化成公司品川工厂发生了丙烷储气罐爆炸大事故,死伤一百数十人。石油化学工厂发生大爆炸,在日本绝无仅有,何况品川工厂是现代化新型工厂,安全措施、安全设备又十分齐全,因而对于这一大事故,有关方面极其重视,立即深入调查并追究其发生原因和责任。可是调查工作虎头蛇尾,起初气势汹汹,中间却缓慢下来,得出的结果又大出人们意料:事故是由于承包工程的名城建设公司对材料处理不当而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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