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马路的脸依然是黄色,因为他正驱车赶往夕阳方向。红灯起,车流止。马路手搁在方向盘上,百无聊赖,心情烦躁。过了很久,他忍不住,伸出头看前面,车流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他无奈地坐回座位上,一个穿海魂衫的男孩将他的视线夺走。男孩手捧一叠海报,戴着黑框眼镜,后背上有一个厚重的书包。
马路侧起身,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他来,将堵车的烦躁遗忘在一边。男孩走到一家叫“琴音福”的琴行,站在门口叫了一声,马路听不见,刚好被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盖过。
琴行里出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男孩递给他一支烟。马路见他们抽烟嘴馋,低头从裤子里掏出中南海。他吐出第一口烟时,琴行门口已无人。他四处看看,穿海魂衫的男孩正在琴行门口墙边贴海报,背包正搁在地上。
他等男孩走了,才看清海报上的内容。深红色的海报上一组烫金大字——黄家驹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演唱会。
马路一口一口吐着烟,视线虽在前方,可车流已走,他全然不知,惹得后方喇叭声肆意。
18
马路熄火下车,推门进屋。他把钥匙随手搁在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浙江卫视正放着《中国好声音》,他听几个学员唱完,自己在客厅里评价,也没有要说给谁听。
插放了广告后,《中国好声音》进来一个长得像窦唯的学员。他挂着把木吉他,表情木然。马路咬着个面包,也表情木然。
这哥们儿叫梁博,唱的是郑钧的《私奔》。马路没有去评价,他终于安静地听完,站起来往地下室走。走到地下室门口又发现没带钥匙,又折回去找钥匙。他在客厅撞到刚回来的安静。
安静默然挂包,只悄悄看了马路一眼,就伸手指着马路的鞋。马路问怎么了,安静一副老妈的口气:“又没换鞋。”
马路回头看了看地板:“也没见着多脏。”
“不是你擦,你是无所谓。”
马路不知道该接什么,他走到安静刚才挂包的地方,一只鞋撬开另一只,袜子都没脱,直接进拖鞋。
“懒也懒得古怪,就不能用手脱,一百双鞋也被你弄坏了。”
马路偷偷看了一眼安静,安静转身去了厨房。马路坐到电视前,安静从厨房拿着拖把出来了。
马路不敢看她,就感觉电视里的歌声很大。当然他是没有调高音量的。他的心思全在拖地的安静身上。他害怕电视的大声,就跟是他犯的错一样,声音的大小就是错的大小。他把电视声调小,心思也不在电视里。
“那个。”安静停下来,马路立刻转头,哈一声。
“明晚你有事吗?”
“应该没什么事吧,我不是特别肯定。”马路胡乱换台,想了一会儿回答。
“那你跟我去一趟赵蜜的会所,赵蜜邀咱们。”安静说这话时好像停顿了片刻,马路感觉。他哦了一声,身体仍然对着电视。梁博晋级了,吴莫愁晋级了。还有谁他就没印象了。
19
还让他没多大印象的,是与安静参加的朋友聚会。赵蜜带马路夫妇参观她的新会所。会所是画廊式主题,坐落在东三环,地段昂贵,纯艺术作品,一幅画一辆奔驰。赵蜜不懂画作,就跟马路夫妇介绍每幅画的价格。马路不吱声,安静老问画的作者。
赵蜜没一幅能答上来,逢到安静问到,她便说她也不知道,这还得问专业的管理者。安静当真,不再追问。马路不依,叫她把管理员叫过来。
赵蜜说人休息,明天才上班。
马路耸耸眉头,无奈地看向安静。
安静嫌他多嘴,狠狠地瞪他。
马路不敢再与安静走一块儿,他跟男人们坐一块儿,哪怕不说话,他情愿干坐着。
“你们怎么都坐着不说话啊,别跟个九〇后一样动不动就捣鼓手机,就跟你们多会玩似的。”赵蜜上了二楼,对围着桌子只看手机互相不搭话的男人们大声嚷。
“这不等领导你来发号施令吗?”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小眼睛男人把手机放到桌上,搓着手回答。
其他人依次把手机放到桌上。但都没接话,大概都不熟。马路歪着嘴,表情没变化。他看向安静,安静没看他。她陪着赵蜜笑,等她下一句。
“要不,咱们再去趟丽江吧。”安静显然没发现老王插话了,她把头转向说话的人,依然带着微笑。
“嘿,谁叫你插话了,你是不是还想去搞艳遇啊。”赵蜜对着老王竖起眉头叫道。
“是啊,老王,怎么插你可得看好地方,赵蜜不让你插,你可千万别乱插。”小眼睛男人说完,全场大笑。
“我觉着澳门靠谱,上回我与老赵去了一趟,可赢了不少血汗钱回来。”老赵妻子打圆场,她还将手放在老赵身上,加重语气。
“要不去泰国吧,有特色。”一男声提议。
“对对对,有人妖,肯定特色。”
“人妖有什么好看的,脏兮兮的。要我说,去美国购物最好玩。”
“你还真打算去给人美国添乱呢。”小眼睛男人反驳道。
赵蜜对小眼睛男人笑了片刻,也许是为了掩饰尴尬,她突然拍了拍安静的肩膀,问:“亲爱的,你说去哪?”
安静始料未及,笑容只得临时准备。她应付道:“都行,主要是看大家哪里方便,哪里喜欢。”
“那成,就美国了,我现在就订酒店。”说完开始摆弄手机。
安静尴尬地看向马路,马路扬起手,说:“等会儿,一定是这周吗?”
全场人看向马路。赵蜜停止手上的动作。
“主要是安静,安静他妈腿坏了。”
全场人看向安静。安静迟疑了片刻,再次尴尬地附和:“是,这周得去趟医院。”
20
安静苦着脸往屋外走。马路手插在裤兜里,闷头跟着。安静拉门,钥匙在马路身上。她手中的车门一动不动,但她不服,还要使劲儿,只有门把发出的声音。
马路安静地站在后面,也不制止。哪怕安静累了,把手交织于胸前,他还安静着。
“你干吗呢,开门啊。”安静红着脸说。
“我以为你要强拆,没好意思打搅你。”
安静瞪大眼珠,放下手,没来得及说话,赵蜜夫妇与小眼睛男人一齐出来了。赵蜜见安静二人还在这里,问:“你们还没走呢。欸,安静脸色不对,怎么了这是?”
“没事,刚刚以为钥匙丢了,找了半天,现在找着了。”安静附和着笑答,笑容不太好看。
“没事就好,小两口过日子没那么多事,有矛盾就解决。”
马路没心思听她的夫妻成功学,他在想自己真的好久没有旅游过了,盘算要不要出门玩一趟。转念一想,以目前的预算,顶多就去个野山坡,还是自驾。
“千万别掖着,夫妻最重要的是坦诚相待。我跟老王就直话直说,没什么可隐瞒的。”赵蜜倚在老王怀里,因为老王肚子过大,马路看他们两人像汉堡包加火腿肠。
这火腿肠好像很喜欢管闲事,马路歪着头看他们,心想。
“想哪去了,我们能有什么矛盾,挺好的。”安静随手对门指了指,马路还没回过神,她再啧了一声,门就开了。
“我们先走了,今天麻烦你招待了。”坐在副驾驶上的安静对依旧在做火腿肠的赵蜜说。
“慢点开,有事电联。”“火腿肠”摆摆手说。
21
阳光很足,投进车里的光正对马路的眼睛。他眯着眼睛找墨镜,摸了一阵没发现,以为放错了地方。他还要弯身找,被安静呵斥:“好好开车,乱摸什么劲。”
他被这话逗乐了,接话茬儿:“难得有雅致,你让我在车上摸摸怎么啦?”
马路转过身想看安静的反应。墨镜正在她鼻梁上,他看不见安静的眼神。
“正经本事没有,就会点小聪明。”安静看着前方,正襟危坐。
“什么叫正经本事?你给我翻译翻译。”
“没人说你,你多正经,你还要帮我妈看腿呢。”
“你还怪上我了是吧?”
“能怪您吗?只能怪我妈腿不争气。”
马路被气顶得无话可说。
“多敬人老赵一杯酒会毒死你还是怎么着?”
“我没多敬佩他啊。”
“你倒是谁都不敬佩,当初他那公司刚成立,你说什么来着?怎么了吧,就三年,到今天这样。”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合着你就真为了跑这来吃顿饭的是吧?”
“还有来不吃饭的?”
“你现在混成什么样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看不见,你知道我同事怎么说你吗?”
“说就说吧,嘴在他身上,他不说点儿什么他长嘴干吗啊。”
“烂泥扶不上墙。”安静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马路一个急刹车,惹得后方喇叭声一片。马路听不得这样嘈杂的声音,他爬出车外,对后面尖叫的宝马车大骂:“嚷嚷个屁啊。”
他坐好位置,一脸紫红。
安静把墨镜摘下来,搁在控制台上,拉开车门,又小声说:“我去一趟台里,你先回去吧。”
车门关上,安静横过马路。车里的马路不愿话题结束,他有话说。见安静先走,他心有不甘,解开安全带,就要追出去。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是李爱。
他的动作一下子定格了。他进入了一种思维真空里,周围没景、没人,也没自己,就是黑暗,怎么来的不知道,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他只能保持这个动作,因此忘了接下来要做的事。直到刺耳的喇叭声再次响起,电话已断。他回过神来,将手机小心翼翼地搁在墨镜旁边,扭动钥匙打着火,驱车上路。
他不想回家,他便失去了目的地。他想不出要去哪儿,习惯性地拨通侯亮的电话。手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他彻底忘了要打给谁。他继续驱车。夜幕降下来了他都没发觉。他又开到鼓楼东大街,又被堵在路上。他这次不着急,心思不在路上,就当能缓缓地看风景。鼓楼东大街不能彻底改建,基本保持建筑原貌,于是道路不会太宽,只够单流车。如此这条路堵车很经常。他这边堵上,与他相反方向的一辆奔驰CLS350,也正停着。车主是女的,而且面善。马路锁着眉头定睛打量,那是赵蜜。
马路想起下午安静说的一番话,又将他想与赵蜜打招呼的心给压空了。他决定不与赵蜜打招呼,等对方瞧见他再说。
赵蜜没有机会瞧见他,她似乎很忙,忙着与副驾驶聊天。这场谈话她很欢乐,大白牙齿一直露在外面。这份快乐让人看了羡慕,马路特想知道副驾驶是谁,虽然极有可能不认识,但赵蜜一直挡住副驾驶,使他好奇心陡增。
由于马路有心知道,副驾驶很快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副驾驶是个小眼睛男人,马路认识,他今天出现在宴会上。在赵蜜笑得弯腰时,小眼睛男人扶起她的腰,赵蜜撞到他的眼睛。马路连忙移头,将视线转向前方的车屁股。他还觉不够,老觉得对方可能认出他来,为了安心,他把墨镜放上鼻梁。
他再转过头去,车流正移动,奔驰车已晃过几十米。他不甘心,在前面红绿灯处掉头,往相反方向追。
他摘下墨镜。仅仅开过一条街,他意志就低落了。茫茫车流,找一辆车不容易。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件消磨时间、转移注意力的事情,未能持续多久,他又短暂失去了方向。
他决定先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把这些焦头烂额的事留给明天。生活的宿命性远比他想象得要离谱、无序,他在经过交道口南大街时,一辆熟悉的奔驰CLS350在他面前缓缓地停下来。
马路不敢靠近,他估计了一下距离,停在离对方两百米处的树影里。赵蜜的车没有开进酒店,她与小眼睛男人是相拥着走进去的。她耳边放着手机,正用手机说着话。身边的小眼睛男人指引路的方向,眼神不时温柔。
没多久,一个身材臃肿、皮肤黝黑的小个子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手上正拿着赵蜜的汽车钥匙。她把钥匙轻轻插进门里,也许力度过轻,她扭了几秒,门纹丝不动,急得马路都想下去帮她一把。
好不容易坐进车里,她打着火,也不知道她又在干吗,奔驰半天不走。马路干脆点上一支烟,安慰自己,就等一会儿,抽完烟这姐们儿还不走,自己先走。
如他所愿,他手中的过滤嘴烧了一半,汽车终于离开了。马路将手中的半支烟丢到旁边的树根下,扭动钥匙,他的车也跟着消融于黑暗里。
22
马路从地下车库出来,走过一段漆黑的小道。“路灯又他妈的坏了”马路轻骂道。
这话好像被人听到了,他听见动静,呼吸停了一秒,竖起耳朵。他听见很轻的脚步声,往那方向看,并不能见着光影。他再次屏住呼吸,身体下意识地警觉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依然轻,像蹑着脚。大晚上不正常走路,估计不是什么好事。马路虽看不清,眼睛对着脚步声处聚精会神,不敢怠慢。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本能地低头看,又立刻想起对面,心想坏了。能有心想的时间肯定来不及,对方突然纵身,他又本能地往后退。对方并没有往他这边跳,它叫了一声——喵,纵进路边的小矮树里。
马路吓得不轻,还是低骂了一声。手机还在响,他对着手机屏幕里“李爱”两个字犹豫够了,他按下绿键,放在耳边。
“你好,马路,我是李爱。”这个声音陌生,他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个音色。
“我知道,我知道。”这话马路差点以为不是自己说的,他大脑没有印象。
“我回来了,我在北京。”
“我知道,我知道。”
“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
“……”
马路意识过来,急忙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发觉不对,像当年第一次与李爱说话一样,他沉默片刻,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
“是吗?那可能是你没见着我本人,几乎所有同学都说我变化巨大。”
“那可能就指外表,我觉着你没变,我能感觉出来。”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咱们见面聊吧。”
马路想起刚才给赵蜜开车的小胖子,他有点想笑。
“你和老公一块儿回来的?”
那边好像想了一会儿,沉默得让马路心慌。
“咱们见面聊吧。”这话听得他又以为自己问错了。
马路总觉得词不达意,每说一句就后悔,越说越错,不敢再问。
23
手机挂断。他看着手机,沉思了一会儿,又拿到眼前,来回按开机键,很快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他把手机装进包里,蹑手蹑脚地穿过幽暗小径。猫尖叫,风亦起,树叶在摩挲,人行无声。
屋内有光,马路推开门,听见厨房里的锅铲碰撞声。他故意用力带上门,声音很大,盖过了厨房的声音。他换上拖鞋,把包搁沙发上,打开电视,来回换台。他可能嫌厨房声音大,将电视声音调得很大,惹得女儿怒出卧室,叫他关小点声。
他嬉皮笑脸,叫女儿帮他充电。
女儿不理,翻着白眼戴上耳机回卧室。
马路耸耸眉头,继续看电视。安静只有在上菜时才进客厅,也不理马路。也许因为下午的一些话,有愧疚心。
于是晚饭就很安静。马路不好说话,安静不敢说话,马佳不愿说话。
24
饭毕,饭桌旁剩马路一人。他嘟着嘴剔着牙,说悠闲不悠闲。他假装悠闲,内心不平。他有股燥热,他想洗澡。而身体告诉他,就这样待着挺好。于是他在做思想斗争。
安静披着浴巾进厕所。水吱吱地响几声停了。她重新出来,头发还是干的。
“怎么了,没热水了?”
安静站到马路旁边,扫一眼马路,还不说话。她将盘子轻轻搁在大汤碗上,三个小碗搁在盘子上。
“你去洗澡吧,我来收。”马路捡起桌上的三副筷子,正要从安静手里端过碗来。
“还是我来吧,这活是女人干的。”
马路一听表情就不对了。他把筷子放回桌上,真不理了。
安静端着碗筷去了厨房,马路也站起身,先从包里拿出手机充电。数据线插了几次手机才亮起灯。他站在原地环视客厅,像客人的目光。
客人可能嫌客厅空间太小,他想参观其他地方。他走下楼梯,往地下室走去。大约走到楼梯的一半 ,地下室的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到墙上,厨房出来一人,手上还有泡沫,倚在门前,默然地看墙上的影子逐渐消失。
他推开门,昏暗的灯光跑进室内。他先捂住鼻子,发觉还是有味道,干脆不理,进去后倒也适应了,从墙上找开关。
地下室摆放的东西挺杂,很多东西马路第一次见,差点以为进了别人家。等进去翻东西时,才似曾相识。他找到几件旧衣服、书、磁带机。磁带机旁还有几张磁带。马路挑了一张较干净的,抱着试试的心态放进磁带机。出乎他意料,一首《真的爱你》吉他SOLO徐徐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