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时凤举陪着笑脸进来,小心的笑着。
桑婉连忙站了起来,朝他使个眼色微微点头。
李嬷嬷也哼了声站起身来,微微施礼道:“大少爷!”
“奶娘使不得!”时凤举赶紧还礼,陪笑道:“您这样我心里怎过意的去?先前是我不好,奶娘您别生气。这宁园,您想住多久便住多久,那样的话从此后谁也不准再提了,您也消消气,好不好?”
桑婉也忙笑道:“是啊嬷嬷,大少爷其实也是为您着想才会那么说的!万一您累着了,他岂不是难受担心?这些日子您家去了,大少爷不知多惦记着您的身体呢!您可千万别气了,不然,大少爷会不安的。”
李嬷嬷目光一扫,便轻叹道:“大少爷是什么样人我哪儿不知道?哪里就为这个生气了?我还不是生怕旁人照顾不好你吗?放心,等我老得动不了了,你不说我也会走,不会留下给你添麻烦。”
“奶娘,您别这么说。您永远都不是麻烦!”时凤举心里一热,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李嬷嬷闻言心里自是欣慰,却撇撇嘴轻哼一声,冷冷道:“大少爷嘴里说的好听,只怕转过背听了什么人三言两语挑唆,又要多嫌着老婆子了!”
时凤举知她指的是顾芳姿,尴尬的笑笑,“瞧您说的,哪能呢!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我面前胡说您的闲话,我第一个便不饶!”
“罢了罢了!你的话我老婆子可不信!”李嬷嬷说着不信,脸上却不自觉露出几许笑容,转脸看着桑婉,笑得更欣慰,“如今有了大奶奶,我只管听大奶奶的,大奶奶说留我老婆子,老婆子便不走!旁人谁也别想说什么!”
“是、是!一切都依您!”时凤举心下暗暗纳罕,怎么转眼的功夫奶娘就同桑婉这么要好了,奇迹,真是奇迹啊!
不过,有桑婉从中调解,哄着老人家,也可省却他许多麻烦。
“嬷嬷,瞧您说的……婉娘可当不起!”桑婉微怔,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
“谁说当不起,你可是这府里的大奶奶!”李嬷嬷语重心长的又向时凤举道:“大少爷啊,不是老婆子多嘴,大奶奶可真是好人呐!我老婆子阅人无数,看人一看一个准,大奶奶啊,错不了!你可得好好对人家。”
“嬷嬷,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您也早点儿歇着吧。大少爷明儿一早也还得上商行去呢!”桑婉没料到李嬷嬷会当着二人的面这么说,她不禁尴尬,更不愿时凤举怀疑她给李嬷嬷吹了什么风。
“对对,老婆子糊涂了!你们快回去吧,回去吧!那就先不说了!”李嬷嬷哎哟一声,忙将时凤举和桑婉往外头赶,又不忘向时凤举证明道:“你瞧瞧,大奶奶多关心你呀!”
“是,是!”时凤举脸上僵了僵,亦觉尴尬别扭。毕竟,他和桑婉的真实关系二人心知肚明,叫第三个人这么当面说,怪难为情的。只是,他内心深处,他却并不反感这种感觉。
“嬷嬷早点休息!”两人狼狈的逃出李嬷嬷的屋子,四目相接火烫似的忙又挪开。
“回去吧!”
“嗯!”
一路无话。
一道纱帐内外相隔,两人各自默默躺下,没来由的都感到有点异样的紧张。明明知晓对方看不见自己,仍有种仿佛在对方眼皮子底下的感觉,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不自禁加了两分小心的屏着。
“你——睡着了吗?”空荡寂静的昏暗中,时凤举的声音如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漾起一圈圈涟漪。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片刻,就在时凤举以为桑婉不会回应的时候,桑婉轻轻的说了声“没有。”
时凤举便翻了个身侧向床榻的方向躺着,肘弯撑在软枕上,一手松松的握成拳托着鬓边脸颊。
“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对奶娘那么好?”时凤举问道。
桑婉闭阖的双眸轻轻的睁开,不觉微笑道:“是有点。按说……”
按说,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们对自己的奶娘通常视为心腹、甚是重视厚待不假,可像时凤举这样毕恭毕敬,规规矩矩,唯恐惹了老太太半点不快的态度,的确不多见。
时凤举轻轻的叹了口气,透出无限的伤感、感激和怜悯,轻声说道:“奶娘比我娘大十岁,是我娘的陪房,她的丈夫当年为了救我爹而亡,而她自己为了救我,永远的失去了她唯一的儿子。”
桑婉嘴唇微张,轻轻的“啊!”了一声。
时凤举继续道:“奶兄比我大一岁,自记事以来,奶娘便教导奶兄要护着我、让着我。其实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块玩耍,感情甚好,即便奶娘不说,奶兄也会这么做的。我记得九岁那年,娘带着我们回家省亲,不料半路遭遇流民,我和奶娘、奶兄被人潮冲散。看着四面八方都是乱哄哄的人头,我当时害怕极了。奶娘拉着我和奶兄拼命的跑,可没想到仍旧叫人盯上了,有两个中年汉子朝我们追赶,奶娘情急之下,便叫奶兄引开那两人,却带着我躲在了乱草丛中。”
时凤举苦笑道:“后来,我们回家之后,便派人四处寻找奶兄,谁想半年后找到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原来那两个人抓到奶兄后把他卖了,他逃跑的时候被人发现,就那么被人活活打死了。”
“所以,如果没有奶娘和奶兄,也许我时凤举早已不在这世上!我们家欠了奶娘家两条人命,在我心里,她便是我的第二个娘。”
桑婉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茫茫然不知滋味。
“我明白了,”桑婉轻轻说道:“你放心,我会尊敬嬷嬷、好好照顾嬷嬷,断断不会委屈了她。”
时凤举将这段往事告诉她,当然并非解惑那么简单,而是等她表态,或者说,要的就是她这句话。
时凤举听毕舒心一笑,到底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
“嬷嬷就是人老了有点啰嗦,什么都爱操心、什么都要管,”时凤举说着不禁又带上了两分苦恼,“你平日没事便多哄着她老人家一点。还有,她的身体大不如前,别当真让她操心!”
“放心!”桑婉柔声答应,心中却道:她操心也是为你,你多听她的话,顺着她、依着她,她自然就不操心了!你嘱咐我,可见是治标不治本的。
“奶娘倒是挺喜欢你的,没准你的话她还肯听几句!”时凤举笑笑,忍不住好奇问出了盘旋心底的疑惑,“你究竟同奶娘说了什么,怎么才那么一会儿工夫就劝住她了呢?”要知道往常,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你真想听?”桑婉不觉勾了勾唇角,露出俏皮的微笑。
时凤举听着她尾调轻轻上扬的反问,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她晶晶闪亮的眸子和小巧殷红的嘴唇勾出怎样俏皮的弧度,点点头笑道:“是的!”
桑婉便笑道:“其实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说‘您老人家若这么就走了,旁人难免要说大少爷没良心!’”
“就这一句?”
“是的。”
时凤举不说话,半响轻轻的叹了口气,心里五味成杂。奶娘她到底是心疼自己的,不管她用的方式对不对,不管她是不是啰嗦爱唠叨,她的心,的的确确是向着自己、心疼自己的。是不是自己对她有些过了。
“其实嬷嬷真的挺好的,不知为何,我见了她便觉亲近,”桑婉悠悠道:“她只是太在乎你、太关心你了。‘子欲养而亲不待’,那是何等悲哀而无奈之事。”
时凤举心中一凛,半响没有再说话,心绪却飘得很远很远。
“谢谢你。”时凤举低低说道,翻了个身闭目安睡。
不用谢,我们是夫妻。桑婉亦阖目,在心里轻轻的说道。
次日,桑婉去给王氏请安的时候,李嬷嬷也一同陪去。她家去多时,回来了自然该去见见王氏说说话。
昨晚听了时凤举那番话之后,桑婉对李嬷嬷越发添了两分小心敬重,顺带暗暗提醒了柳芽。
从此,压在她们主仆头上的大神又多了一尊了。只不过这一尊她其实还挺喜欢的。
来到正院,王氏一见李嬷嬷立刻眼睛一亮,忙朝她招手笑道:“老姐姐身子好了?快快,快坐下,我们好好说说话!”
李嬷嬷叫了声“小姐!”连连笑着说不敢当,却早有机灵的小丫头们拉着她坐下了。
桑婉请安之后,便站到王氏身后侍奉,眼观鼻鼻观心。听着王氏和李嬷嬷之间轻松随意的说笑,桑婉心知时凤举所言丝毫不夸张,李嬷嬷在时家果然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人老了不认也不行呐,”李嬷嬷无不遗憾的叹气,望了桑婉一眼笑着向王氏道:“大少爷娶亲那么大的喜事,我竟然都错过了!”说着连叹可惜。
王氏便笑道:“嗨,也没甚可惜的,这不也见着了吗?你多保重,等婉娘生孩子的时候,你可得守着,再不能缺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