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衍化站在树下,抬头望着残缺的下玄月,一手随性的背在身后,一手垂着,偶尔发出一声轻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头轻声喊了一句:“东家。”
慕华点了点头,和他并肩而站:“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衍化含笑的眼透过面具看向慕华,苦涩的摇摇头,重新抬头看向月亮:“无论月圆残缺,它的位置在那里它就只能在那里。”
顿了顿,他继续道:“其实前些日子他们已经找到我了。想不到先开口的却是东家。”
“其实你知道的,纵然你留在云国,也没有丝毫用处。”
慕华说话直白,却是大大的实话。衍化也不气恼,反而释然的笑着点头:“可是,我一日是衍化,一生都是衍化。”
慕华不解的挑眉。
“倒是东家。陈国是三国中最纷乱的国家。相爷当道,民不聊生,百姓贫瘠,比之云国,那里更是一滩浑浊的沼泽。东家到时能抽身干净的离去吗?”
“很难吗?”
衍化微愣,复又柔声笑道:“东家说不难那便是不难。只是,若是需要,记得找我。再不济,我也算是云国二殿下。面子上他们总还是不能那么放肆的。”
慕华唇角微微上翘:“好。同样的。需要我的时候,就托人支会一声。纵然千山万水,我也会快马加鞭赶来的。”
“千山万水?”
“恩!”
衍化唇角勾起,想到她看不见,便点头道:“好。同样的,我亦如此。”
衍化转身路过石桌,想起往日的画面,他念佛,小童小鸽子洗衣,汪苏浅脸红着写信,她则手中把玩着他的佛珠,唇角勾着不算轻笑的弧度,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她一天也许一句话也不说,可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只要她在,就再也不会有人受伤。
衍化侧身轻声询问:“为何千山万水也来到我身边?我并不能给予你什么。”
“你又为何心甘情愿卖画支撑家里的开销?”
衍化微愣复笑着离开。
不为别的,只为她那一个“家”字。他们非情人,非亲人。若真要说出一个关系,大约,那便是知己吧。
慕华目送他慢慢走远。皎洁的月光中,衍化的墨发尾端束着的银色的发带,一阵风吹来,银色发带微微飘舞,白色的衣角微微飘荡。
念经的衍化,看书的衍化,下棋的衍化,画画的衍化,生硬对付着买家讨价还价的衍化……
慕华默默点点滴滴记在心中。
清晨,小童去告别,推开房门,衍化的房间清冷的让人心惊,汪苏浅快速跑到床边,床上的被子规规矩矩的叠着,看来昨晚他并没有回来睡觉。
小童拿起桌上的信封,咬牙切齿:“可恶!这么狠心就走了!”
汪苏浅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走的未必狠心。后走的未必舍得。”
他们两人背着包袱朝大门口走去,远远看到芯蕊姑娘和陵南公子骑着烈马,等他们跑过去时,他们两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
汪苏浅边把包袱扔进马车里边说:“大概是芯蕊姑娘不舍得东家吧。”
“不舍得还走的那么快?”小童瞪大眼睛不解。
汪苏浅笑笑没再说什么,转身看向走到门口的慕华,细声喊了一声:“东家。陵南公子和芯蕊姑娘刚离开。衍化兄昨晚似乎已经不辞而别了。”
小童不高兴的嘟着嘴巴,泄愤似的将信封丢给汪苏浅,惊的汪苏浅脸色大变,赶紧上前几步接住信封,暗暗松口气。
“一群没良心的。”小童气呼呼的爬进马车里。
汪苏浅尴笑的挠挠头:“那个……东家,其实小童是不舍得。”
汪苏浅将信递给慕华,弯腰钻进马车时,回头看了眼小鸽子正在关门的手,咬了咬牙狠心的不愿再看也跟着坐进马车。
不舍得又岂止只要小童一人?
慕华笑着摇头,拆开信封倒出一串东西,晨光中,佛珠摊在她的手掌心,发出一阵阵碧绿的光芒。
慕华没有多余的表情,熟练的把佛珠戴上,回头接住小鸽子手里的包袱丢进马车,等小鸽子也坐进马车,她看了后面考究的马车一眼,跳上马车,拉起马绳:“驾!”
刚过一个时辰,小童就忍不住从车厢里钻了出来,不由分说的握住马绳,推着慕华嚷道:“小……少爷。你的伤刚好,去里面坐着吧。别冻着了。那可是我的罪过。我怎么好向公子交待。”
“恩?”慕华微微挑眉。
小童暗叫不好,干咳一阵,脸红着不敢看慕华的眼睛。
“怎么?原来熟悉了这脸红的毛病还能传染?书呆子的表情挂在你小童的脸上还真是不突兀啊。”
“小……少爷!!你又逗我!”
慕华笑笑不再说什么,弯腰坐进马车里。她怎么会猜不到,这马车这个小童,都是颜华安排的,乃至住所,只怕也是颜华的产地。
她不说并不代表她不知道。估计此刻,颜华已经知道她下一站……
“陈国?”
沉浮俯中,颜华端着茶杯的手顿住,桃眸微挑,简单的一个动作就已让跪在侍奉的丫头红了脸。
一旁站着的玄青没好气的翻个白眼。拜托啊主子。大白天的,就别摆出这么惊艳的神态了。虽然……厄……自家主子只是随性的看向指尖夹着的纸条。
颜华修长的手指一转,玄青立马上前接过纸条,用内力将之震得粉碎,一阵风吹来,带走他指上细碎的纸屑。
“这个奴才……真以为陈国的那些豺狼虎豹是好对付的么……自负!”
玄青眨了眨眼,很想插上一句:自负?天下自负的翘首不就是眼前悠闲品茶的这一位……别人新娘跑了那还不丢死人,自家主子得知时,足足愣了许久,别的不说,转过身后,主子竟然暗暗松了口气。玄青发誓,那口松气他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的。
“玄青啊……”颜华眼皮半掩,长长的睫毛被一团雾气缠绕微微轻颤:“玄青啊,公子我知道你近日内力提升不少。”
玄仓握紧手中的剑,不屑的冷冷扫了一眼眼睛发亮的某人,怜悯的坚定地后退一步。
公子会夸人?除非慕华姑娘此刻从地下钻出来。
只可惜,慕华姑娘现在在去陈国的路上。所以,颜华美目一转,扫向鱼池,悠闲道:“可是……你怎么能把纸屑丢进鱼池。阿丑吃进肚里生病该怎么办?天大地大,公子我啊还真没听说过有给鱼看病的大夫囊。”
颜华的声音透着慵懒和无辜,玄青脸色铁青的看向鱼池,其实方才那阵风已经带走大半的纸屑,池中的纸屑真的少到近乎肉眼看不到的地步,阿丑,正是那条慕华小姐留下来的小鱼,此刻阿丑正欢快的在池中游动着,饶是他玄青内力再好,也过滤不出那些纸屑啊……
玄青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吼:“公子啊,你还是派我去把慕华小姐请回来吧……”
“阿嚏——”
“东家,小心着凉。”汪苏浅担忧声未落,小鸽子已经体贴的将披风披在慕华的肩上,并细心的系个蝴蝶结。
“少爷感冒了?”小童撩开帘子勾头往里看,见慕华摇头他狐疑的看向后面的马车:“我怎么不知道神使有赶车小厮了?他一个人在后面不无聊吗?自己和自己下棋有什么劲儿。”
潮鳴的赶车小厮是个很普通的人,普通到无论走到哪里都面无表情,两眼空洞,宛如……死人……
慕华让车停下来,她钻进潮鳴的车里,小童他们则在前面继续赶马。
潮鳴的车厢内很舒服,温度不冷不热,软榻柔软到坐下去就不愿意起来的程度,里面各种装饰都是最简单却异常昂贵的。
潮鳴抬头看了眼坐下的慕华,抬手摸向左侧,竟然拉开一个暗门,拿出一壶茶水,一个精致的杯子。茶水是浅粉色的,冒着白烟。看来暗柜还有保暖的作用。
慕华接住杯子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有点涩后味有点苦,她喝了一口正打算放下,潮鳴捏着一枚棋子,清泠道:“这药汤专治你手臂顽疾。你这几日稍微活动下,右臂就感觉到酸疼和微微的刺痛,那是因为血脉不通,肌肉萎缩的原因。”
慕华手腕一转,仰头一饮而尽。潮鳴眼睛盯着棋盘,手却拿着茶壶准确无误的又给她倒了一杯:“慢点喝。好吸收。”
慕华淡淡点了点头,瞥了一眼窗外,冷冷道:“既然有撒豆成兵的好本事。何须找我?”
别人没看到,慕华却清楚的看到,潮鳴只是从袖中掏出一粒种子,眨眼间,种子发芽,长出了一个面瘫小厮。
潮鳴下棋的手顿住,微微抬头看她,轻叹一声:“我不能干涉人类的命盘。否则,会被老天惩罚。而这种惩罚,我承担不起。”
见她唇角泛起一丝冷意,他继续道:“我知道你并不相信神族存在。而我们究竟是神还是人,早无法追寻。我只知道,自我懂事以来就能看透别人的内心想法。”
慕华眉头微蹙,潮鳴见此又是一阵深叹:“我目前为止。只遇到三人我看不透。而你,不是我看不透,而是根本无从看起。你的命数太复杂,太不安定。除非有天你能书写自己的未来,否则,没人真能算出你的将来。”
“你的命数和主子很像。世间每个人都有一本天命书。上面用生命写下每个人的一生,或一世帝王,或是九世乞丐,富贵贫困,都是天定劫数。而你们两人的天命书上没有文字,一片空白,宛如此人本就不存在一般。主子曾经说过,没有天命书的人是没有未来的。可他却掌握着每个人的未来。就是太过清楚,所以无趣。”
“主子总说要找个能记住他活着的人。他怕一不小心消失了,却没有人知道。”
潮鳴侧着脸,指腹反复的摸着棋子,眉眼透着迷茫和参不透的痛苦:“可是,主子是与天齐寿的神,他是那样的芳华无双,每个人见到他,无不臣服在他的脚下。谁人会能忘记他的存在?我参了这么多年,却依旧不懂他。不过幸好,主子身边有清婉小姐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