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间能够和谐相处,这使科尔尼德极为不满,于是很快走开了,宁可独自待在旅馆里。卢瓦佐笑着说道:“他们在做着增加人口的工作。”卡雷—拉马东先生却一脸严肃地说:“他们在弥补自己的罪过。”可是他们找不到马夫。最后,在镇上的咖啡馆找见了他,他正和军官的传令兵坐在一起。伯爵喊道:“我们不是让你在8点把车套好吗?”
“不错,但是别人又吩咐我了。”
“吩咐你什么?”
“不要套车。”
“谁吩咐的你?”
“普鲁士指挥官。”
“为什么啊?”
“我什么也不清楚。你去问他吧。他不许我套车,我就不套,就这么简单。”
“是他亲口跟你说的吗?”
“不,先生,是旅馆老板转告给我的。”
“什么时候转告的?”
“昨天晚上,在我要睡觉的时候。”
三个男人非常焦急,回到旅馆后,他们要见旅店老板,女仆却回答说先生因患哮喘,10点钟之前从不起床的。甚至明确规定,除非着火了,否则不得提前叫醒他。
他们很想见普鲁士指挥军官,虽然此人就在旅馆里,但却不是轻易能见到的。只有弗朗维先生才被允许有民事纠纷时去找他。没办法,只好等。女人们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忙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科尔尼德坐在厨房高大的壁炉下面,炉火很旺。他叫人拿来一张咖啡桌。摆上一小瓶啤酒,掏出了烟斗。在这位民主主义者眼中,这只烟斗所受到的尊重绝不不亚于烟斗的主人,好似它为科尔尼德服务也就是为祖国服务一般。那是一只极其漂亮的海泡石是一种纤维状的含水硅酸镁,通常呈白、浅灰、浅黄等颜色,不透明也没有光泽。烟斗,上面结了一层令人起敬的烟垢,黑得和他的主人的牙齿一样,烟味很浓,顶端弯曲,油光可鉴。他的主人驾轻就熟地拿在手中,这成了他外貌的组成部分。科尔尼德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时而盯着炉子里的火焰,时而盯着啤酒杯里的泡沫。每喝一口,都带着满足的神情,用瘦长的指头掠一下油腻的长发,用鼻子嗅着沾有泡沫的小胡子。
卢瓦佐借口出去活动一下,其实是向本地的酒店老板们推销他的葡萄酒。伯爵和纺织厂主开始谈论政治,预测法国的未来。一个人相信奥尔良党人,另一个相信会有一位现在还不知其名的救星出现,他将在国家面临绝境时露面,他也许是一个杜·盖克兰法国陆军统帅(1315—1380),或许是一个圣女贞德法国女英雄(1412—1431)。或许是另一个拿破仑一世,唉!要是皇太子能够再大一点就好了!科尔尼德听着他们的谈论,始终像个知天命的人那样微笑着。他的烟斗使厨房里充满了烟味。
大约10点钟的时候,弗朗维先生来了。大家问他为什么不许套车,他重复了两三遍:“军官是这样对我说的:‘弗朗维先生,明天你不要让马夫给这些旅客套车。我不想让他们没有我的命令就起身。听清楚了吧,就这样。’”
于是大家要求面见军官。伯爵让人把自己的名片递上去,卡雷—拉马东先生在名片上添上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些头衔。普鲁士军官派人回复说,这两个人可以在他吃完午饭的时间见他,也就是将近1点钟的时候。
说话间,太太们也都来了。尽管大家有些担心,但是还是吃了些东西。羊脂球就像病了,看上去惊恐不安的样子。
咖啡快喝完的时候,普鲁士副官来找这两位先生了。
卢瓦佐也跟他们一起去。为了显示他们对此事的重视,想让科尔尼德也跟着去,但是他却高傲地说不想和德国人有任何联系,说完便重新坐在了壁炉下面,要了一小瓶啤酒独饮。
于是,三个男人上了楼,进入旅馆中最漂亮的房间,军官在那里等他们。军官躺在一张安乐椅里,双脚搁在壁炉上,吸着一只长长的瓷烟斗。他身上裹着一件闪光的便袍,大概是从某个趣味不高的资产者丢下的房子里拿过来的吧。他们进来后,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打招呼,连眼皮都没抬。战胜者身上的粗鲁无礼,在他身上得到了印证。
过了一会儿,开口了:“你们想说什么?”
伯爵说:“先生,我们想动身。”
“不行!”
“我是否可以冒昧地问一下原因?”
“我不想让你们走!”
“您检查过我们的证件,先生,您的总司令给我们发了到迪埃普去的离境许可证,并且我不认为我们做了什么让您必须这么做的事情。”
“我不想……就这样……请下去吧!”
三个人只要弯着腰退了出来。
整个下午太难过了。大家对德国人的做法感到莫名其妙,于是胡思乱想起来。所有的人都待在厨房里,没完没了讨论者,猜想着各种理由。要把他们作为人质扣押?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把他们当战俘带走?难道他们想向他们勒索一笔数目巨大的赎金?一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惊恐万状。即使最富裕的人也是恐惧啊,他们仿佛看到自己为了赎身,不得不把一袋袋金币倒进这个狮子大开口的大兵手里。他们绞尽脑汁想着怎样编好谎话,以便隐瞒自己的财富,把他们当成穷得要命的穷鬼。卢瓦佐很快把表链取下来藏在口袋里。
黑夜的降临的时候,更加使人心神不安了。点上灯后,离吃晚饭还有两个钟头,卢瓦佐太太提议玩一局三十一点。这样可以消磨一下时间,大家同意了。连科尔尼德也熄灭了他的烟斗,一起玩了起来。
伯爵洗牌发牌,羊脂球首先得了三十一点。玩牌的兴致很快就平息了每个人心中的忧虑。不过,科尔尼德发现卢瓦佐夫妇在串通作弊。
在大家坐到桌旁要吃饭的时候,弗朗维先生出现了,用带痰的声音问道:“普鲁士军官让我问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她是否改变了主意。”
羊脂球站着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又变得通红。她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喘息着。最后她勃然大怒:“您去告诉这个混蛋,这个卑鄙的流氓,这具普鲁士的死尸,我永远不会答应!您听清楚了,永远不,永远不,永远不!”
胖老板挪着身子出去了。大家围着羊脂球,让她说说军官为什么要见她。她起初不说,但马上就愤怒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他让我陪他睡觉!”谁也不感到这句粗话刺耳,大家都在义愤填膺。科尔尼德把酒杯使劲往桌上一顿,连酒杯都弄碎了。大家痛骂这个粗野的无耻的军官,个个怒气冲天,难得的团结,似乎是要求他们每个人都做出牺牲一样。伯爵带着厌恶的口气说,这些人的行为就像古代的野蛮人。太太们对羊脂球更是百般安慰和同情。两个修女只有吃饭时才露面,她们始终低着头,很少说话。
在第一阵狂怒之后,大家开始吃晚饭,大家很少说话,仿佛若有所思。
太太们早早地就回到房间休息去了,男人们则抽着烟打起纸牌。他们请弗朗维先生过来一起玩,是想问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使军官不再阻挠他们。可是这个家伙只想着他的牌,对他们的话不闻不问,而且不断地催促:“出牌,先生们,出牌。”他玩得专心极了,连吐痰都忘了,因此胸腔里的声音往往拖得很长。他的肺叶是呼啸的,发得出全部音阶,从那些低而深的音符数到小雄鸡勉强啼唱样的尖锐而发哑声音都是无一不备。
当他的妻子困得不行而来找他的时候,他拒绝上楼。他的妻子独自走了,因为她一向“值早班”,天一亮就得起床;而她的男人“值晚班”,常常是通宵不眠。胖老板向他的背影喊了一句:“把我的牛奶鸡汤放在炉子前面。”便又继续打牌了。大家明白,从他嘴里什么都问不出来,便表示该休息了,于是都回房间了。
第二天大家起得很早,依然怀着一种愿望,一种更加强烈的想动身的愿望,一种早点逃离这个可怕的小旅馆的愿望。
但是马依然在马厩里,马夫还是不见踪影。大家没有办法,就在马车周围转悠着。
午饭吃得很沉闷,大家对羊脂球的态度很冷淡,他们的看法经过一晚上的思考已有所改变。他们现在甚至有点怨恨这个妓女,为什么没有偷偷地去找那个普鲁士军官,好让旅伴们醒来时都喜出望外。其实这是多么简单的事呢?再说又有谁会知道?她可以对军官说,她是看到大家处于困境才动了恻隐之心,这样就不失体面了。对她来说这种事情算得了什么!
不过,这种话还没有谁说出口。
下午的时候,大家闷得要命,伯爵提议到镇上逛逛。科尔尼德依然宁愿待在壁炉旁边,两个修女白天不是在教堂里,就是神甫家里,除此以外,这几个人都穿戴整齐走出旅馆。
鬼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鼻子和耳朵都冻得发痒,两只脚好像也要冻僵了,每走一步都艰辛异常。当田野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像死亡一样的吓人,不禁使人从头凉到脚,于是赶紧往回走。
四个女人在前面走,三个男人跟在后面,相距不是很远。
卢瓦佐很清楚目前的处境,他忽然问道,那个“婊子”是否会让咱们在这么一个鬼地方地方再待很久。伯爵始终彬彬有礼,认为不能强求一个女人做出如此痛苦的牺牲,应该由她自己决定。卡雷—拉马东先生说,如果像大家所说的那样,法国人从迪埃普发动反攻,那么只能在托特发生战斗。这个想法使另外两个人忧心忡忡。卢瓦佐问:“我们能不能步行动身?”伯爵耸了耸肩道:“在这种雪地里,带着我们的妻子,您打算步行?就是走了也会马上被人追上,十分钟之内准被抓住,并且当成俘虏带回去任凭士兵们摆布了。”这话说得没错,大家不再言语。
太太们谈论着穿着打扮,不过有点话不投机,都很拘束。
军官突然出现在街的尽头。在那种一望无际的雪地上面,映出身着军服的高个儿蜂腰的侧影,他叉开双膝向前走,这种动作是军人们所独有的,他们极力防护那双仔细上了蜡的马靴不被染上一点恶浊。
他在经过太太们身旁时欠了欠身,对男人们轻蔑地看了一眼。这些男人还算有自尊心,没有脱帽,虽然卢瓦佐已经做出了要取下帽子的姿势。
羊脂球满脸通红,连耳朵都是绯红的了,三个太太则感到十分丢脸,因为被这个军官碰见的时候,她们正和这个被他粗暴对待的妓女在一起。
女人们谈起军官,议论起他的身材和相貌。卡雷—拉马东夫人认识很多军官,评价他们自然是个行家。她认为这个军官很好,甚至惋惜他不是法国人,否则他将成为一个极其英俊的轻骑兵,所有的女人都会为之着迷的。
大家回去后,都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好,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彼此冷嘲热讽着。大家一声不响地匆匆吃完饭,都上楼睡觉去了,觉得在睡梦中时间会过得快一点。
第二天早上下楼的时候,大家都懒散着,心情糟糕极了。太太们几乎不和羊脂球说话了。
一阵钟声传过来了,那是洗礼的钟声。原来羊脂球有一个孩子,寄养在伊弗托法国塞纳滨海省城市。的农民家里,一年也见不上一次,平时也不想着要去看看他。可是想到这个就要受洗的孩子,心里对自己的孩子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想念,使她一定要去参加这个洗礼的仪式。
她刚走出去,大家就互相望着,接着把椅子拉近了,大家都感到应该做出个决定了。卢瓦佐提议:可以向军官建议把羊脂球自己留下,让其他人动身。
弗朗维先生又承担起了传话的工作,可是没多久他就被赶了下来。因为这个德国人了解人的本性。他说只要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所有的人就要扣留在这里。
这时卢瓦佐太太大发雷霆:“我们总不能老死在这里吧。跟所有的男人干这种事情,既然妓女就是干这个的,我认为她就无权拒绝这个或那个男人。你们也清楚吧,她在鲁昂是不是只要是男人就可以上?哪怕是马夫!不错,太太,省政府的马夫!我知道底细,因为他曾在我的店里买过葡萄酒。今天需要她来帮我们摆脱困境了,她倒装腔作势起来,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丫头!……依我看,我认为这个军官人不错。他也许很久没碰过女人了,当然他宁愿要我们三个。可是他没有,他只要这个被大家上过的女人。他尊重有夫之妇。你们想想看,他是这里的主人。他只要说:‘我要’,就能带着他的士兵糟蹋我们。”
另外两个女人打了一个颤。漂亮的卡雷—拉马东太太眼睛放光,脸色苍白,似乎自己已经被那个军官强奸了一般。
一直在旁边商议的男人们走了过来。卢瓦佐怒气冲冲,建议把这个“可耻的女人”捆起来交给敌人。然而,伯爵不认同,他出身于三代人都当过大使的外交世家,长得也像外交官。他主张应该使用策略,“应该让她下决心”,他这样说道。
于是这些人密谋起来。
太太们紧挨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各抒己见,但是话说得非常得体。这些太太善于找到委婉的表示方式和微妙而迷人的词句,来说那种最淫秽下流的事。由于她们说话谨慎,局外人即使听见也不知道内情。其实一切上流社会的女性,都只是在表面上披着一层薄薄的廉耻心。她们碰上这种下流事时都精神焕发。简直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都怀着淫荡的心情策划别人的性事,就像一个贪吃的厨师在为另一个人准备晚餐一样。
这件事情原来是那么有趣,所以自然而然地都兴奋起来了。伯爵说了一些近乎淫秽的笑话,然而说得极为巧妙,大家听了都很满意。卢瓦佐也说了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但谁也没觉得刺耳。他的妻子爽快地说出了大家心里的想法:“既然这种事情是这个妓女的职业,为什么她非要拒绝这个人而选择那个人呢?”亲爱的卡雷—拉马东太太甚至想,如果换了她的话,就会宁可拒绝别人也不拒绝这个人。
这些人就这样进行准备,就像对付一个被围困的堡垒一样。每个人都确定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要引用的证据,应该采取的手段,将要进攻的计划,如何运用诡计,怎么突然袭击等等,都布置妥当,去强迫这座有生命的堡垒在固有的阵地接待敌人。
科尔尼德始终待在一边,对这件事情不发表意见。
这些人是如此全神贯注,因此羊脂球回来了她们也没有觉察。直到伯爵轻轻地嘘了一声,大家才抬起了眼睛,发现她回来了。大家都住了嘴,场面尴尬,都不知对她说什么好。伯爵夫人比其他人更熟谙沙龙里的口是心非,问道:“洗礼有意思吗?”
胖姑娘依旧激动不已,滔滔不绝起来,有哪些人,是什么姿态,甚至连教堂的样子都描述了一遍。最后她还加了一句:“有时做做祈祷也不错。”
一直到午饭为止,几位太太对她显出和蔼可亲的样子,以便增加她的信任,为了使她能够听从他们的劝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