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案子不立囚犯登记册,有的时候政府出于利害考虑,除掉一个人会不留任何痕迹,立了花名册就可有案查了。”
“在波旁王室的时候可能是这样,可是现在……”
“任何时候都是这样,我亲爱的摩莱尔先生。政府有起有落,但都是一脉相承,路易十四建造的这部惩戒机器,除了巴士底狱法国国家监狱,也是法国封建统治的象征。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起义,攻占巴士底狱,释放政治犯,从此开始了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以外,至今仍在运转。当今皇帝的狱规始终比路易十四时还要严厉,不知道有多少犯人不入花名册,不留下任何痕迹。”
话说得这样恳切,纵有疑团也该消除了,而且摩莱尔也没有什么疑惑,他只是说:“维尔福先生,说来说去,您给我出点什么好主意,争取可怜的唐泰斯早日出来,好吗?”
“只有一个主意,先生,给司法大臣写请愿书。”
“噢,先生,我懂得这请愿书是怎么回事,大臣每天要收到200份,可他本人看不了三四份。”
“不错,但是请愿书由我批转,由我呈上去,大臣一定会看的。”
“您能帮忙把请愿书往上面呈送吗?”
“当然可以。唐泰斯在那个时候可能是有罪的,不过在今天他却是无罪的,当初判人入狱,今天还其自由,这都是我的责任。”
这样,维尔福就避免了调查的危险,这调查可能会有,也可能没有,不过一旦调查他就无可挽回地彻底完了。
“可是,这给大臣的请愿书怎么写呢?”
“您来坐这儿,摩莱尔先生,”维尔福一边起来给船主让位子,一边说,“我说,您写。”
“这太让您费心了吧?”
“没有什么。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已经浪费得太多了。”
“是的,先生,不过我们得想想,这可怜的小伙子正在等着,熬着,或许灰心失望了呢。”
维尔福想到那犯人在阴暗寂静的牢房中正在咒骂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但他已经陷得太深不能自拔了,他那野心家的铁轮必须把唐泰斯碾个粉碎。
“我正等您说呢。”船主说道,他已在维尔福的椅子上坐下,手里捏着一枝笔。于是维尔福口授了一份请愿书。原委说得非常动听,简直不容人有丝毫疑惑,他又夸大其词,说了说唐泰斯如何爱国,又如何为拿破仑的事业效力。这请愿书把唐泰斯说得简直就是配合拿破仑卷土重来的最得力的干将之一,如果说公道还没有讨还的话,那么非常明显,这一次大臣见了这样的材料准会立即出来主持公道。请愿书写好后,维尔福又朗读了一遍。
“这样可以了,”他说道,“其余的事您就交给我来办吧。”
“请愿书能马上送走吗,先生?”
“今天就送走。”
“由您签发?”
“我所能签的最有利的意见,就是证明您在请愿书上说的全部符合事实。”维尔福于是坐下,在请愿书的一角签了字。
“现在还有什么事要做,先生?”摩莱尔问。
“等消息吧,”维尔福回答道,“这事我全管了。”
这一保证使摩莱尔恢复了希望,他对代理检察官很满意,高高兴兴地走了,去告诉唐泰斯的老父亲,说他不久就可以见到儿子回来。但是维尔福没有把请愿书往巴黎发,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份材料留在自己手中,因为这请愿书今天是为了救唐泰斯而写的,日后也可能让他落个严惩不贷的下场。一件事不能不预先想到,而且,欧洲的局势和事态的发展已足以使人想到这件事,即王朝二次复辟。
所以唐泰斯依然是囚犯。他身入囹圄,既没有听到路易十八被撵下宝座的可怕音信,也没有听到帝国倾倒的更为可怕的风声。但是维尔福却一直在用他那警察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又竖起耳朵倾听一切。在这史称百日王朝的帝国昙花一现的日子里,摩莱尔两次来找麻烦,一再要求释放唐泰斯,而每一次维尔福都用充满希望的允诺把他稳住。最后发生了滑铁卢战役,摩莱尔不再来找维尔福。为了搭救他那年轻的朋友,船主已是尽心竭力,现在王朝第二次复辟,再想方设法去搭救,不但无济于事而且要连累自己了。
路易十八重新登上王位。马赛充满了能引起维尔福良心责备的记忆,所以他请求并获得了图卢兹正好空缺的检察官位子,调任两个星期以后就同勒内·圣梅朗小姐结婚,岳父圣梅朗侯爵在朝中比以前更显赫了。
这就说明了,百日王朝那些日子和滑铁卢一仗之后,唐泰斯怎么会总是在铁窗下,虽然没有被人忘了,但至少已被上帝遗忘。
看到拿破仑重返法国的时候,唐格拉明白了自己击向唐泰斯的这一猛掌击得其所,他的告发正是打中要害。像他这样的人,干坏事颇有点小手腕,平常过日子却只是平平庸庸,他把这种奇怪的巧合称作为天意。但是,当拿破仑回到巴黎,再次响起他那威严雄壮的声音的时候,唐格拉就害怕了,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只怕见到唐泰斯回来,这个时候的唐泰斯什么都明白了,必然虎视眈眈,报起仇来决不手软的了。唐格拉于是向摩莱尔先生流露了不想再在船上干的意思,又托摩莱尔把他介绍给一个西班牙商人,去那里做一名出纳。3月底,也就是拿破仑回到杜伊勒利宫的第10天或第12天,他便动身去了马德里,此后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至于费尔南,什么都是糊里糊涂的。唐泰斯不在了,这正合他心意。唐泰斯现在究竟如何,他也懒得去问。唐泰斯不在,他是清静了,但是他总在苦思冥想,一半是寻找种种理由来哄梅塞苔丝相信唐泰斯为什么不回来,一半是在盘算如何远走高飞和如何把梅塞苔丝骗到手。他时不时地来到法鲁岬的岬端坐下,这是他生活中最阴郁的时刻。从岬端他可以望见马赛和卡塔卢尼亚村,他忧心忡忡,又像伫立着的猛禽似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在守望这两条路中哪一条会昂首走来一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这小伙子给他带来的将是残酷的报仇。费尔南这时已经打定了主意,先一枪叫唐泰斯脑袋开花,然后开枪打死自己,“杀要杀个热闹,”他对自己说。然而费尔南这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他这个人决不会自杀,因为他总是在做他的美梦。
就在这些日子里,令人痛苦的时局动荡不定,帝国发出了最后一道征兵令,所有能拿起武器的男人在皇帝响彻云霄的召唤下,冲向法国国外厮杀。费尔南和其他人一样,离开了自己的小木屋,告别了梅赛苔丝,但是心里一直萦绕着这个阴郁而可怕的念头,可能他前脚走,情敌后脚回来,娶走了他心爱的姑娘。费尔南要是真的有心作死,那么在他离开梅塞苔丝的时候,倒是可以自尽了。
他不但关心梅塞苔丝,而且对她的不幸表现出一副给予同情的样子,她一有什么要求便立即过去帮忙,凡此种种产生了虚情假意对厚道人总会产生的作用。梅塞苔丝对费尔南一向友好,而现在除了对他的友情之外又增添了一种新情感——感激。
“哥”,她一边把新兵背包搭上卡塔卢尼亚青年的的肩头,一边说,“哥,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可千万不能被打死,不能把我孤零零一人撂在这世界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只身一人只能是哭天抹泪了。”这一段临别赠言在费尔南心中注入了一线希望,只要唐泰斯回不来,有朝一日梅赛苔丝会是他的人。
梅赛苔丝现在只身一人,脚下的大地光秃秃,似乎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荒凉,满目大海茫茫苍苍,水天一色。她终日涕泪交集。仿佛是身世凄凉的疯女,只见她在卡塔卢尼亚人的小小村子四周游荡不止,时而止步伫立,在南方灼热的日光下一动不动,无言无语,犹如一尊雕像,两眼凝视着马赛;时而她坐在海岸边上,倾听大海发出的,同她的哀伤一样永无止境的冤诉,她又反复自问,与其这样在毫无希望的等待中肠断魂销,是不是干脆纵身向前一跃,听凭身子下坠,飘向深渊栽进去了事。梅塞苔丝不是没有勇气照这念头去做,而是宗教给了她力量,打消了轻生的心思。
卡德罗斯跟费尔南一样,也应征入伍。但他比卡塔卢尼亚青年大8岁,而且已经结婚,只是在第三次征兵令下来后才走,而且只是派到海防线上。
老唐泰斯的命原本只是靠希望才维持着,皇帝一倒,他也就失去了一切希望。儿子被抓后整整五个月,几乎就在他被逮捕的同一时刻,老人在梅塞苔丝的怀抱中停止了呼吸。摩莱尔先生偿付了丧葬费用和老人病中可怜巴巴借的几笔小债。能做到这样,不仅是善心而已,而且需要勇气。南方已是一片狂热,救济像唐泰斯这样危险的拿破仑党徒的父亲,即便是在他弥留时刻,那也等于是犯下了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