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重新再挖,可你知道我是怎么干的吗?可知道,我的各种工具一共花了我四年的时间才做成的呀!可知道,这地坚硬得像花岗岩,我抠呀,挖呀,足足花了二年的时间!可知道,我先得把墙皮刮掉,让石块露出来,一度我觉得这些石块是松动不了的,我只得一整天一整天的拼命干,可是石缝里的水泥,由于年久月深,变得跟石块一样坚硬,要是干到晚上能抠出寸把大的窟窿,我是多么幸福呀!可知道,你可知道,挖出来的土和石块得藏起来,我只好再把一个楼梯的梁打通,渣土渐渐往下面的空当移,到今天已塞得满满的了,假如再有新土,即使只是一把,我都不知道往哪儿塞了!还有,你可知道,我原以为大功即将告成,而且我也晓得,自己的精力只够挖这么一条地道,可现在,上帝不仅把地道口往后挪远了,而且我都不知道挪到哪儿去了!啊,我已经对你说了,现在不妨再说一遍,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争取重获自由了,因为我的自由已是一去不复返,这是上帝的旨意。”
唐泰斯低垂着头,他不愿让老者看出自己只顾沉浸在找到难友的欢欣之中,而不去分担人家因为逃跑不成造成的痛苦。
法利亚长老上了床躺下,而爱德蒙还是站着。他以前从未想到过越狱。有些事情看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一般人根本不会有什么去试试的念头,而出于本能,只是想躲开。在地下挖一条50尺的暗道,整整用了三年的工夫,即使成功,也只能是逃上临海的峭壁,假如哨兵的子弹没有先把你打死,这时也得从50尺,60尺,甚至100尺的高处往下跳,落得个头撞岩石,粉身碎骨的下场。即使是这些危险都躲过了,还得在海上游一里路才能得救。这实在太险了,一般人根本受不了这种苦,至于唐泰斯,我们已经说过,他宁愿死也不受这份苦。
现在这位青年看到了,一位老人为了生存,竟花了那么大的精力,他也从中看到了身陷绝境仍然坚忍不拔的榜样,他开始沉思,检讨自己的勇气。人家争取的他却想都不曾想到,人家不像他这样年轻,也不如他灵活,但是凭着技巧和耐心给自己配齐了所需要的各种工具,做出了不可思议的事,只是因为测量上的错误而没有成功,人家能做到这一切,唐泰斯不应该有什么做不到的。法利亚挖了50尺,他可以挖100尺;法利亚从50岁起,用三年时间挖成了地道,他只有法利亚一半的岁数,可以用上六年的时间来挖;法利亚是长老,是学者,是教会人士,他都不怕从伊夫堡冒险游向多姆岛,拉托诺岛或勒梅尔岛,而他爱德蒙,他是水手,是勇猛的潜水好手,以前常常潜入海底捞珊瑚,他竟会迟疑不决,怕在海上游一里路吗?游上一里算得了什么?游上一个钟头又算得了什么?想想吧,过去他能在海水里一连泡上好几个钟头而不上岸的呀!不,唐泰斯不是这种人,他是一有榜样即可鼓起劲来的人。人家已经做到的或者可以做到的,他唐泰斯都能做到。
青年沉思片刻后对老者说:“您要找的办法我找到了。”
法利亚不由得颤抖起来,“你找到了?”他仰起头说道,从他脸上的神色可看出,假如唐泰斯说的真是办法,他现在的气馁将一逝而过,“来,我们看看,你找到什么办法了?”
“从您牢房挖过来的暗道是跟外廊一个走向,是不是?”
“不错。”
“离外廊不过15尺吧?”
“超不过15尺。”
“那好,我们再从暗道中央按丁字走向挖个岔道。这一次您算准了,就可以通到外廊,上去后把哨兵打死,我们不就跑成了吗?但是要成功,必须得有勇气,您有的是勇气,也要有气力,我正不缺气力。至于耐心,用不着我多说,您已经表现出极大的耐心,现在来看我的吧。”
“等一下,”长老回答说,“我亲爱的朋友,你还不知道我具有什么样的勇气,也不知道我打算如何使用我的气力。至于耐心,我想自己这样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干是够耐心的了。但是,你听我说,年轻人,看来我对上帝尽了义务,因为我把一个受冤屈,不能定罪的人解救了出来。”
“太好了!”唐泰斯说,“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您遇上我以后,是不是觉得这是一种罪过?”
“没有,而且我也不想有什么罪过。迄今为止,我所对付的只是物,而你现在劝我来对付人。我可以把墙打穿,把楼梯拆毁,但是我不能把一个胸膛刺穿,把一条生命毁灭。”
唐泰斯稍稍露出惊讶的神情。“什么?”他说道,“您明明可以获得自由,却为了这么一点顾忌而把自己束缚住了。”
“但是你自己呢?”法利亚说,“你为什么不在哪个晚上用你的桌子腿把看守打死,穿上他的衣服,设法逃出去呢?”
“那是因为我自己没有想起这主意。”唐泰斯回答道。
“这是因为你从本能上讨厌这种罪过,这是不知不觉的,你自己想都没有想过。”老者接着说道,“从常情上讲,我们的欲望却会告诫我们不能偏离正道。老虎天性嗜血,所以它的本分,它的目的只需要一样东西,也就是说它凭嗅觉知道猎物到手了,于是立即冲过去,把猎物扑倒撕碎。这是它的本能,它决不会违背。然而人则不一样,人是怕见血的。反对杀人害命的,其实并不是社会的法律,而是自然的法则。”
一时间唐泰斯非常窘困。长老的话确实道破了他过去虽然糊里糊涂,但在思绪中,或更确切地说,在灵魂中确实涌现出的念头,因为有些念头涌自脑际,有些念头却出自心间。
“再说,”法利亚又说道,“我在这里坐牢也快12年了,各种有名的越狱案都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我发现成功的很少。幸运的,也就是成功的越狱,都是经过周密考虑,长期耐心准备了的,例如博尔福公爵逃出万森堡,迪比夸长老逃出莱韦克堡以及拉蒂德逃出巴士底狱。但也有侥幸逃跑的,这是上乘,所以你应该相信我,我们还是静等机会为好,只要有机会,我们就行动。”
“您是可以耐心等待,”唐泰斯叹息着说,“这项旷日持久的工作占用了您所有的时间,现在这工作不用做了,您虽然没有了排遣,可是您有希望和憧憬使您得到慰藉。”
“但是,”长老说,“我要做的事岂止这些!”
“您做什么事呢?”
“我或者写作,或者研究。”
“难道他们给您纸,笔和墨水了吗?”
“没有,”长老说,“都是我自己做的。”
“您自己能做纸,做笔和做墨水?”唐泰斯不由得惊喊了起来。
“是的。”
唐泰斯钦佩地望着老者,但是长老的话他还觉得难以置信,法利亚一眼看出了唐泰斯的心思。
“什么时候你可以上我那儿去,”他说道,“我给你看我的一大本著作,这是我一生思考、研究和反省的结晶。我这一生,一直在罗马的宫殿下,在威尼斯的圣马克宫圆柱下,在佛罗伦萨的阿尔诺河边构思我的著作,我自己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居然是伊夫堡这监狱的看守让我在牢墙内消消停停地把我的书写出来。书的题目是《论建立意大利统一王国之可能性》,印出来是四开本的大书。”
“您写了吗?”
“写在两件衬衣上了。我发明了一种药,把布片加工得像羊皮纸一样光滑平整。”
“您也懂化学?”
“粗通吧。我认识拉瓦齐耶(法国化学家(1743—1794)。),而且还是卡巴尼法国哲学家、医生(1757—1808)。的至交。”
“可是写这样一部书,您先得研究历史,您有书吗?”
“在我的罗马书房里,我有近5000本书。这些书我都通读了不止一遍,最后发现,熟读精选的150本就够了,可以概要而全面掌握人类全部知识,至少一个人必须掌握的有用知识都具备了。我用了三年时间把这150本书读了又读,所以我被捕的时候,基本上都能背出来。入狱后我只要稍微想一想,书的内容我完全记得。所以说,修昔底德(古希腊历史学家(前460—前395)。),色诺芬(古希腊作家、哲学家和政治家(前430—前355)。),普卢塔克(古希腊作家(50—125)。),蒂特—利弗(拉丁作家(前59—公元17)。),塔西特(拉丁历史作家(59—120)。),斯特拉达(不详。),儒南代斯(不详。),但丁(意大利诗人(1265—1321)。),蒙田(法国哲学家(1533—1592)。),莎士比亚(英国作家(1564—1616)。),斯宾诺莎(荷兰哲学家(1632—1677)。),马基雅维里和博絮埃(法国传教士,作家(1627—1704))。这些作家的书我都可以背给你听,这还不过是给你举例说说最有名的作家而已。”
“那您懂好几门语言了?”
“我能讲五门近代语言,就是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和西班牙语,凭我的古希腊语,我也懂现代希腊语,不过讲得不好,现在正在研究。”
“您研究?”唐泰斯问。
“是的,我把知道的词列成词汇表,然后排列组合,写成句子再修改,直至充分表达我的思想。我知道将近1000个单词,马马虎虎够用,不过我想词典上收集的单词有10万之多。当然我不可能讲得很流利,但可以充分表达,那也就够了。”
爱德蒙越来越感到惊奇,不禁开始觉得老者是位奇人,几乎有着超越自然的能力。他很想找出老者的什么不足之处,于是说:“要是人家不给您笔,您又拿什么来写您的长篇论著呢?”
“我已经做成了几枝非常出色的笔,要是流传出去,大家一定会喜欢,普通的笔反倒不用了。不吃肉的时候,监狱有时给我们吃大鳕鱼,鱼头软骨正好用来做我的笔。所以每逢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六我都是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又要给我送笔来了。另外,我得告诉你,我写这部历史著作的时候,心里感到特别的惬意。这时候我沉浸在过去之中,忘却了现在,我不听命于任何人,在历史中自由漫步,我都想不起自己是个囚徒。”
“可是墨水呢?”唐泰斯说,“您用什么做墨水?”
“我那黑牢里以前有个壁炉,”法利亚说道,“看样子在我来之前,壁炉堵上不用已经有些时候,但是更早一定用过好多年头,炉膛积满了烟炱。每逢星期天他们给我酒喝,我把烟炱用酒来溶解,我就有了上好的墨水。一些重要的按语需要引起注意,我便刺破手指蘸血写。”
“什么时候能让我看看您的这些东西吗?”唐泰斯问道。
“你什么时候想看都行。”法利亚回答说。
“唔,现在就去!”青年喊道。
“跟我过去吧。”长老说道。于是他钻进地道,一下不见了,唐泰斯跟着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