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科玛隆很喜欢它。这种力量未必真的属于他却终究被他拥有了。当他渐渐习惯克里斯帕斯教士会领袖这个不可一世的位置后,征服的欲望和强势的行事方式也潜移默化地融入了他的举手投足中。每次科玛隆抚弄戒指时,总是有几种可能的意思。比如他在思考重要的问题,这时他不希望被打扰;或者在踌躇该怎样决定某个选择,这种可能通常发生在他与别人讨论问题的时候;或者他为某些事情感到不满,例如他的决定遭到了怀疑(犹豫和怀疑显然没有本质区别)。
面对克里斯帕斯战争执行官,这一次他的意思是哪个呢?科玛隆抬起头,他的额头上多了两道不明显的阴影。那是他的威严,没错。科玛隆不希望再有怀疑出现,“阿比埃特执行官,是的,对于这次战争,神的态度也不明确。因为他已然看到了未来的困难。”
科玛隆的话多半是真实的,而并非出于有如前面所说的“越界”目的。大概有种隐约的感觉告诉他弗兰肯的话那些关于希柏狄忒的推测的确并非错误。或许科玛隆很想见识一下希柏狄忒,希帕蒂亚同父异母的妹妹到底是何模样。基于对宿敌的某种兴趣,科玛隆自然有这个渴望,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样就能令克里斯帕斯最大的两个敌人现身。为了那个最终的胜利,不论那场决战如何艰苦都是值得的。然而,科玛隆始终不觉得这个自称为“人类”的生物有多么重要。如果说科玛隆对它的确有那么一点点重视,也仅仅是因其刚刚被发现在泽威尔帕特拉,而决不是像弗兰肯所说的它拥有何种力量。
沉思中,科玛隆仿佛看见了什么。雷蒙和泽威尔帕斯都在对方的袭击范围内,假如泽威尔帕斯发动攻势,它们的兵力将数十倍于克里斯帕斯……排山倒海的泽威尔帕斯本来司空见惯,但这一次他却突然被无数悲观淹没。科玛隆恍惚地说,“不,雷蒙将军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他内心的恐惧比任何战士都少得多……”
阿比埃特已经接受了先知的警告,但又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雷蒙,又为什么非要提恐惧,为什么不说“他比任何人都要勇敢和强壮”。“科玛隆大人。”阿比埃特说。
“克里斯帕斯的战争执行官,您不能再站在这里了。我们虽尚不知决战何时来临,但是显然就在附近。”清醒后的科玛隆立刻恢复成平时阴沉而坚定的语气,继而转头对利德尔说,“利德尔大人,我们也该走了。”
“我马上动身与雷蒙会合。”阿比埃特说。
“愿神的目光永远注视着你。”科玛隆点头说。
“他终于醒了。”弗兰肯虚弱但明显压抑着亢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种陌生的语言在实验室里重复了数遍然后消失,智能场探测器追踪到了生命体的语言中枢,神经细胞间窜动的火花像投进平静水面里的石子,泛起的涟漪被收集和组合并还原成克里斯帕斯语言。大家都听见它在反复说,“我死了么?我还没有睁开眼睛?这是天堂么?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艾琳呢?”
“它一个同样有宗教信仰的民族。”战争似乎又给了科玛隆时间,或者他仍然对弗兰肯有兴趣,托腮自言自语说,“天堂看来是它所向往的地方。”
“它的家乡?”利德尔低吟。
“有可能。”弗兰肯说,“不过根据它的意思,也许是个连它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可能正如祭司大人说的,是个它信仰里的地方。”
“它曾产生过幻觉,我们一开始就应该提到,那是个梦。哦,那是片黑暗,彻底的黑暗。然后它似乎听见了别的声音,它试着呼喊,但没有回应。一团亮光给了它希望,那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它看出那是一个星系。它的脑电波激烈地跳动,可以看出它非常激动,也许那是它居住的星系。是的,它现在最渴望的就是回家。然后是怪物向它袭击,它匆忙躲闪过去。都是幻影,都是幻影。很多影像它看到了却来不及反应,更不能令它相信,也许只有在死后的梦境中慢慢整理,因为它太害怕了。恐惧令它的身体仿佛一块笨重而冰冷的金属。现在它的面前出现了又一团光,他们之间在对话。哦,那团光芒拥有着神一般的智慧,他时而给它安慰,时而给它严厉的鞭策”弗兰肯转身望向众人,忽然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利德尔看了一眼神情严肃的同僚科玛隆正监视着弗兰肯的言辞他也预感到了什么,“请说下去,弗兰肯教授。”
“我知道注定要为它而死。这没错,每种智能生命都有强烈而准确的对危险和所处环境的直觉那是克里斯帕斯神。”弗兰肯垂下头,他在等待宣判。
科玛隆的反应却十分平淡,他吁了口气,闭上眼,微仰起头说,“弗兰肯教授,您不必自责。您的猜测也许是对的,尽管我不喜欢。可我不得不说,这令我很矛盾我们是一致的。”
“有几种可能。”遥望着战惊得说不出话的弗兰肯,科玛隆微笑说,“如您所说,直觉,是的。那么他遇到的即使不是真正的克里斯帕斯神,也应该是克里斯帕斯神比较准确的影像。也许这个旅行者的智慧程度确实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这里无处不在的力量;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克里斯帕斯神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我们的星球,也许他们之间确实碰见过。”科玛隆叹了口气,他不想让周围人看出他的不安,“老实说,我不相信它有如此幸运。”
“即使是第一种可能,也太不可思议了。”利德尔说,“难道还有和克里斯帕斯族一样,甚至比克里斯帕斯族更擅长心灵之力的种族?”
“它和它的民族现在尚不具备心灵之力,不过也许拥有这种潜质。”弗兰肯回答。接着科玛隆微微皱眉,刚准备说话,利德尔抢先说,“祭司大人,我们该走了。”
“哦,是的,当然。”科玛隆平淡地回答,然后走出了实验室。
利德尔目送科玛隆走远。很多复杂的情绪在他心里翻涌着,一个事实是他也不愉快。正如科玛隆所说,战争不知道何时会开始,然而在利德尔准备离开前却思考着其它事情他甚至幻想就算战争结束,邪恶被永久铲除,剩下的克里斯帕斯也不再是原来那个。这并不是发生在克里斯帕斯内部的种种令利德尔感到陌生得不可接受,因为在上任之前,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看到克里斯帕斯的全部所以倒不如说,利德尔觉得惊讶甚至新奇。比如,传说中的科玛隆并非无所不能;而通过与其的近距离接触,利德尔还发现了其它东西,那些本不该属于神的瑕疵,正如他在担任议事会参议员时这属于克里斯帕斯权力中心的外围就曾经耳闻过的一样。
利德尔甚至以为重新令克里斯帕斯先知存在于这段历史是个天大的错误,因为他的决定不见得都正确当然个别时候这种感受是年轻人的烦躁和目中无人的不理智态度但每当他准备发表观点时,却足以影响很多更有潜力的观点。阿比埃特执行官就是受影响者之一。作为战士会领袖,著名的克莱斯塔尔家族的后代,阿比埃特更像是科玛隆的助手。就算科玛隆不信任新一代的领导势力,至少也应该服从克里斯帕斯权力宪章,但是现在他越来越想把军事大权揽于自身。尽管除了教会成员,没有人是他的直属部下,但由于他的威望,他的话总具有威慑的作用。他的意志甚至影响到了议事会。不过更为明显的例子是他着手修改了战士集会必须遵守的重要准则这件事由来已久,虽然笃信神明对于克里斯帕斯人来说与民族利益同样重要,然而对待战士们却相当宽容。“只有前方的胜利才能真正地命令他们,同样能做到这一点的还有死亡,恐怕连阿瑞斯都很难不担心他的背后。”这是足以被认为是亵渎和污蔑的一句话。但因为出自科玛隆的父亲,前任克里斯帕斯大祭司科尼恩之口,也不得不令人深思,比如这其中体现了当时克里斯帕斯对战士的某种宽容;“恐惧与死亡,我们常常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因为它们都与我们所渴求的正好相反。然而如果它们能为动摇和背叛开脱罪名,那么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这是科玛隆的话。“苟且偷生的所谓的战士和异端没有任何区别”,“异端”这个词被他重新定义了。于是,逃兵不仅会受到战士会的驱逐(这是战士会历来的章程),还要被教士会审判。从某种意义来讲,教士会已经介入了战士会的管理工作。而现在,又有趋势表明科玛隆意图控制智慧之塔。尽管科学与宗教的矛盾至始至终,尽管宗教力量拥有更高地位,却还没有发生过任何人阻止科学家发表意见的事情。当然,作为对立面的代表,科玛隆会有足够的理由站出来就像他已经做出的那样换句话说,这与科玛隆之前插手战士会事务和左右议事会决定等等行为有所不同。然而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先知的理由总是无懈可击,这个名字就意味着一切。
利德尔不想再继续。作为克里斯帕斯的政权领袖,他更愿意以一种谨慎、谦卑的心态去希望点什么。比如利德尔试着去理解科玛隆的苦心。当克里斯帕斯的领导势力不断更换时,当战争因为难以预料的漫长而使所有克里斯帕斯人渐渐麻木和虚弱时,科玛隆始终保持着对理想的执著和狂热。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值得尊敬的。利德尔希望以这种“奇怪”的方式对眼前的事实重新加以解释,甚至某一刻他强迫自己相信这便是事实先知看上去过于专横是因为他没必要把每句话每个想法都解释给别人听。摆在眼前的事实和经过解释的“事实”,利德尔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踌躇不决,这是利德尔一直以来都在做的。正如他想保护弗兰肯却无能为力毕竟,那等于是与先知对抗,还没有哪一任的政府领导人的魄力和勇气曾膨胀到那个地步。
利德尔最后看了一眼背对他的弗兰肯。无论自己能否做点什么,利德尔都希望弗兰肯能活下去,至少为了那些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