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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河是全国有名的疗养胜地,这里聚集了一大批有名的专家。大姨妈依靠种种复杂的关系搞到了一张介绍信。凭借这封介绍信我就可以到西河去疗养了,于是我到了西河。到了西河的第二天,我自己拿着介绍信敲响了金院长办公室的大门,她看完了介绍信后问我的随从在哪儿,我告诉她是一个人来的。

她通知秘书帮我办理入院登记手续,并叮嘱他:“跟秦副院长说一下,这位病人由我负责,按首长规格办理,安排在疗养区。”

我想随秘书一同去,她制止了我:“您就在这坐一会儿,马上就会办好,这里的条件很简陋,连一杯咖啡都没有,我知道您不是部里来的,想必有更特殊的原因。这封介绍信如果您不介意就暂时存放在我这儿,您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取走。”

说实话,我钦佩这种敢承担责任,有个性的女人,她们骨子里面是高傲的,表面上谦虚温和。

她没过多地陪我闲聊,帝若无人地处理案头的工作。

一会儿又像是突然想起我的存在,解释道:“我们的工作很忙,有来自全国的病人,不过请放心,为您我们会尽到自己的责任。”

离开办公大楼,秘书带我去熟悉医院的环境,和我的生活安排。院里用车很紧,要是我怕麻烦,他可以替我申请专车,明天就能核准。

平时,每天有四趟去城里的专线车,周末和礼拜天五分钟一趟,交通十分方便。

住院部和疗养区都在河边,疗养区每栋房子都有三名特护,根据具体情况可增减。

我对他说自己在疗养区外找了一处住所,他感到有些意外,“是民房还是小红楼?”

“是小红楼,我父亲的一个老部下占的房子。”

他再没问下去,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语言较少的人。

再见了我的医生后,派车将我送回了红房子,并把楼上楼下卧室浴室阳台,家用电器各扇窗子统统察看了一遍,临走前对我说:

“下午就吩咐杂工来打扫房间,中午的用膳我会叫她们送来的,这里基本上没有商店,什么都离不开医院,您有什么特别的需要请提出来。”

“帮我招聘一名佣人,至于报酬可以高一点,只要人本份,男人也可。”

“我看不必了,我们每天派护士来护理,她们知道该怎么做的。”他说话爱借助手势表达他的意思,同时手势的力度也补充了语言未能说明之意,相信与这样的人相处一定会愉快。

到了晚上,一切事情都处理好了,昨晚与之完全不能相比,不仅修好了煤气灶空调,还更换了所有的照明用具。

他知道晚餐时金院长将陪同专家拜访我,预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再加上一名护士,一起五人,气氛庄重和谐,他的介绍与插话也是恰到好处。

关于我的病历档案,下午有人用专车送来了,还送来了八千元钱的补用。金院长委托他替我保管,事情比我的想象要顺利的多。

几天后我便爱上了西河,爱上了它的风光。散步在小路上,春风从河面上徐徐吹来,吹开了我心头的迷雾。

春天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愚昧的人们在沉睡,别有用心的人在策划阴谋。田野上血红的野花,是千千万万死难者不甘寂寞的英灵,他们的理想化成了风中的泡影,在大地上飘浮,他们的血液染红了舞台的幕布,拉开了一幕幕悲壮的序曲。

生命只能有一次,它的意义并不在于成功和失败,而是做一个自由的对象在天上人间逍遥,她一旦被具体的形象或抽象的概念所束缚,她的使命也就不复存在。

我可怜春风里飘移不定的眼睛。担心夜幕下她们找不到自己的灵牌,也在想,雨夜他们可能的去向。她们再也不能重见阳光,看不到她的燃烧的愿望。她们的死灵魂就算能复活的话,也想不到今天的人们并不爱花篮。战争、死亡、饥饿、瘟疫占据着活人的脑袋,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精力、足够的时间思考。

这就是你们换来的结果,你们埋葬的不光是你们的性命,同样埋葬了我们的和平与光荣,你们看吧!春天曾不止一次地来到这块土地,这里的人物、建筑、服饰、行为、思想都还沉睡在僵尸上。

我们没有选择,我们不能放弃手中的粮食,明知她的生长侵吞了你的腐肉,她意味着最终是我们吃尽了你们的尸骨,你们荒废了我们的良田,污染了我们的河水,败坏了鲜花的声誉,把活着的人逼上了一条绝路。

呵,我爱这原野,我爱这煽动生命的春天,假如有一天我失去了她们,那我还有什么?请你回答我!

周六,金院长再次看望我,先谈了专家们研究病历的情况,又提到了地区行署专员某某给她的一封私人信函,上面说到了我的身世,问及对院方的安排有何不满的地方,她负责改正。

我连连点头表示满意,她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一分都没有离开我的脸。

这是位有深刻内涵的女人,她就站在我的对面,你却不敢走近她。从她说话的口吻上,你会觉察到她,距你遥远又遥远,她的言谈举止有理有节,她的所作所为你无可挑剔,小型的身材,雪白的肌肤,像弱者,却神圣不可侵犯。

直觉告诉我,对她你花费多大的心血都接近不了。恰恰相反,她随时可以亲近你,随时能够洞察你的心思,你的动机,你若仇恨她,一棒子打死她是最奏效的方法,放弃这种原始的野蛮的做法,就根本不会有战胜她的可能性。她的内在的精神世界的博大,和感情体验的细腻与丰富,让你我嫉妒。

她站在那纹丝不动,你以为她就没有呼吸,她与你之间保持的距离,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她都始终会保持一致,她就是这么样的一个老女人。

她走后,她的影子跟在我身边左右不离,使我相形见绌。我从秘书那儿千方百计地刺探她的生活,他竟然是一无所知,令我大失所望。

安全的意识指导我,千方百计地抓住这位秘书,用心牢牢地拴住他,依赖他活着。

初始他还是兢兢业业地为我卖命,一段日子后他就落入了圈套,这里总有他做不完的事在等着他。他想用不跟我见面来摆脱,他不明白,有人已把他的性命攥在了手里。

他被从医院抽调了出来,成立了一个边区医疗工作组,由医院扶持并负责他们的常年支出费用,但不属医院管辖,而是一个独立的分支机构,一共只有三人。他是领导,另外安排了一名业务骨干和一名普通医务人员。

在小红楼,他们召开了第一次工作会议,宣布了工作纪律和分工,这三人对外的所有联络事务都由他亲自掌握,通常情况下她俩不得随意去医院,也别天天到处乱窜。

两天后,她俩的全部日常用品,都从单位搬到了我隔壁房间里。他用部队赠送的吉普车装来了各种医疗器械和医用品,实际上红楼成了她们的家,他是全盘总管,权力的魔力使他工作热情高涨,忘掉了危险,没日没夜地在外奔波。

原先的护士在她俩来的前一天就走了,从此金院长再也没来过这里。

她俩在度过紧张期后,马上适应了这个环境,他出差时,她们就是这房子的主人,我起居安息吃药打针就寝的时间,全得听她们安排。

西河的土地既安宁神秘,又很平平常常。

白天的疗养院和几栋小红楼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也会有一二个捡鸟蛋的小男孩钻过河堤下的铁丝网,一转眼又钻进了河边的小树林。住院部虽说只隔这里一二里路,中间的两道水泥桩的铁丝网远远地拉开了两地的距离。

她们心情愉快的时刻,陪同我去散步,她俩通过互相了解很快成了一对好朋友。沿着河边的小路,俩人亲亲热热地走在前,我磨磨蹭蹭地走在后。

在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后,她们会停下脚步继续交谈,等我走近了她们,小医生也会绷紧脸蛋放肆地吼道:

“下面再走快点。”

尔后对我们的专家会意地一笑,继续前行。

我默默无言地欣赏着她们亲密的背影,目睹她们的喜怒哀乐,她们穿着一样的白大褂、一样的蓝裤、一样的方口布鞋,一样的身高,肩挨着肩,相互依靠,迈着和拍的脚步。

不同的是小医生身材匀称,她的同伴体态丰盈,和她们的年龄相一致,一个脚步轻盈富有弹性,一个脚步平稳耐人寻味。

小的头影俏皮,一对梳理得整齐过肩的黑油油的辫子,不停地在白衣上摇动。大的肩头端正,一对紧贴在肩背上的辫子粗而短,象征着一位年近四十的处女的难言心理。她们从不改换衣着的款式,也不改变每天都在镜子前重新编织的发辫。她们提心吊胆地活着,小心翼翼地讲话。

小医生年轻,有时憋不住,唐突地冒出一句:“从外表上看,他一点不像傻子。”

“住口,别瞎说!”她谨慎地回头,看我的反应。

“瞧您胆小的,他看起来对我们挺友好的,不过要提防我们的头,他好像现在变了一个人。”

“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她们沉默了许久,小医生停住了步子,朝河上游下山的太阳望了望,俩人转过身对我。

“好啦,今天回去吧,你在前面走。”小医生指着路。

有她们为我殿后,走起路来步子轻松多了。

夕阳下,三个人的影子慢慢被拉长了,我无聊的,左边的脚踩在我们专家的头上,右边的脚踩在小医生的头上,忽左忽右自得其乐。玩腻了又把她们的头影挟在双腿间,小医生很快就发现了我的把戏:

“仲汉平!你在干什么?”

我老老实实地昂起头,摇动双臂大步走去。

“你瞧。他还动心呢!”小医生狡黠的笑声,推动着我加快了步伐。

我早早地来到小铁门前,等她们来开锁。

她们见此,收住了嘻笑声,加快节奏横穿过小院对面的青草地。

小医生掏出衣袋的钥匙说:

“我们以后没有必要锁门,这里坏人也不敢来,也没有捡破烂的。”小医生建议。

“不行,别忘了这是纪律。”她扶着我的手臂,让我进门。

晚餐四菜一汤:红烧仔鸡、炒鸡蛋、两个素菜,汤里有鸡汁味。我吃了两口素菜,其余都不愿沾,饭没动多少。

专家看出了问题所在,菜是她做的,我剩下的饭菜她全包了。

小医生叨咕道:“看来笼子里的鸡、篓子里的蛋,都是我俩的口福了。”

饭后,小医生烧热了洗澡水,命令我洗浴。“啰,今天你自己洗,你听明白了吗?”

我点头示意,正在厨房的专家听到她在指挥我,连忙赶过来。

“小田,你先站一会,让我来洗。”她边走边挽袖子。

“白医生,我不是不想替他洗,他应该学着自理,总不能一辈子让别人为他服务,虽说是病人,他能动就可以试一下。”她说罢抿住嘴靠边站下。

我颤微微的解开上衣脱下,脱了长裤,背过身才脱下短裤。她们站在旁边监督,我不敢抬头,挪到浴池边爬进水里。

“脚先进去!听懂了没有?难道跨腿都不会吗?”小田说。

我坐在池子里,湿了湿膀子,抓起墙边的香皂,捂在臂弯里准备动手。

“等一会!先洗头,再洗胳膊,从头至脚依照这个顺序。想想看,头是不是非常重要啊?这就是先洗头的原因啦。”田在一旁作指导。

我听从她的指令,洗了头再洗臂膀,她俩一直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我思忖,这里既有对工作的认真负责,也有对我不满的情绪。她们虽然胆小如鼠,更多的却是自以为是。

“嗳,嗳,嗳!你又要想什么?你好好看一下,闻一闻这只胳膊洗过了没有?”。

我仔细地闻了一下,大概是已经洗过,臂上的香味很浓。

“洗过了吧!再换香皂,你自己看,再该洗什么地方了?”小田想帮我,向池边跨进了一步。

我心里一慌,手上的香皂掉进了热水里,我猛然下手,想立刻捞上来。结果适得其反,皂块像活鱼一样在水下滑来滑去,很难抓到·还是她小田伸出了援助之手,从我腿下捞起来。

“真没用,你说你哪一点像三十多岁的男人?”

劳累了一天,到了上床的时间我自动躺上了床,小田看到我迫不及待,站在身后笑我,我未予理睬。待我裹进了被筒,她移开了台灯的光线,白医生泡来了糖茶。

二人面对病床呈半圆形坐在藤椅上,喝茶闲聊,手上织着毛衣。

小医生家在外地农村,姊妹七人,排行老六。父母嫌家中女孩太多,她小学刚毕业就辍学务农,幸运的是全乡仅有的一个招工名额给了她,因为有个招工的工作人员在她家蹲点住宿。

到了医院,她积极参加夜校的文化学习,成绩较好,从清洁工跳进了护士班。后来又到医专学习了二手,从医专回来,就变成了医生,仅仅是五年功夫,这就是她被选中的理由,人际关系越简单越好。对贫困的家庭来说,她就是一颗救星,盼望她每月能寄回去三元钱五元钱。她的前途就是努力工作,她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就是医院和她生长的乡村。

她羡慕白医生生来就是城里人,人口少,只有一个弟弟,父亲是工人阶级中的先进分子,苦大仇深又懂技术,倍受人们的赞扬。小医生希望她们能够交成朋友,有朝一日乘车去省城,亲眼瞧瞧白大姐的家,像一个名符其实的城里人那样活上一天。

目前她已喜欢上了现在这个对外工作组的工作,她可以把工资全部节省下来,另外还多了一份夜班费。

小医生说到正起劲的地方,舔了一遍上下嘴唇,不知不觉两腿跷上了床沿,腿当中的线团,随着她手中的动作一滚一滚。

半天听讲未动的白医生,也随即坐直身子耸了两下肩膀,再靠在椅背上,扬起拐肘,手折向脑后扶正肩上的两条短辫后,加快了手上编织的速度。

每打完一排针线,她便舒一口长气,紧闭双唇重新插上空针,时间在她的针头上一秒秒地向后移。

当小医生叹气时,她就锁紧了眉梢,当小医生说到兴奋之处,她的眉梢就微微地挑起,小医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音,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反应。

一个又一个夜晚,她们就这样坐在我的病榻前,谈完了她们所有的家人同学同毒,谈完了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次小事,每一个细节。

最终,她们谈到了自己最关心,也是一直避而不谈的婚姻问题。

小医生振作精神,将拽到胸前的一只辫子,用食指挑向身后,挺起腰板,停下手中的活,瞟了一眼一心编织的白医生。尔后,低垂下头问及:“白大姐,您是怎样看待婚姻这件事的?”

两颗女人的心在我的床前跳动着。

组长回来时,为我带来了大量物品。他严肃认真地听完了她俩的工作汇报,提出了新的要求标准,布置了新的工作任务。

首先,每天早上要增加一个阅读内容,他带来了几本书。其次下午要做广播体操,帮助病人增强体质。

小医生偷偷地议论,他脸色愈发难看。

好在没多久,他又开专车走了,看得出他不愿呆在这里。

白医生为我读的第一本书是《聊斋》,她坐在阳台的门边,我坐在阳台的一头,一天念一篇,每一个故事都深深吸引着我。

我为他们伤心,也为他们流泪。

晨风沿着河边的小树林送来了垂柳的清香,也吹来了树林里潮湿的空气,原野的气息。那份静谧自怡的情调,在心中在西河上延展。西河里清澈的流水悄悄注入我心中,溶解冲淡了我的幽思,流向远方。

这种时刻,坐在门边的老处女显得格外清纯动人,水红色的毛衣下,露出洁白的袖口、翻领,更增添了她少女般的情怀。噙着泪水的双眸,晶莹闪亮,她们身上具有的,情愿做牛做马的纯朴的品质,赋予她们天使的翅膀,从你的心底飞起。

她们是卑微的,有着浓厚的传统色彩的女人。她们天生就是母亲,她们只要张开嘴,你就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我直勾勾地盯着她这血红肉白的脸,看这她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我能看到她内心深处那个最美的地方,也能看见她正在流血的伤口。

她是那样善良、朴实、无华,她是那样驯服、多愁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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