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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她那一双湖泊般伤感的眼睛,在忧伤的同时也埋伏着动荡。

当她无意中抬起头触上我的目光,心慌过后,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撩开垂落在脸上的乱发问:

“你在看什么?”

我无言回答,继续端详她的神色。她的心里更加忐忑不安,她想逃避,可是她没有,她凭着自己的天性,合上书,马上变作了另一人,毅然走上前。

一只手抚慰在我的额头上,一只手拿书扶住我的后脑勺,睁大那双明亮的眼问道:

“是不舒服吗?”

我在想她的哀伤怎么一点都看不到了呢?她眼里的阴霾又去了哪里?她现在的样子比刚才更可亲更美丽。我紧紧地捉住她软软的手,希望她永远都是这样美。

为了试探此时的她,是否是她的真实的表现,我故意跟她纠缠不休,我需要的不仅是佣人护士、高明的医生,更需要的是将我当作孩子的母亲,将我当作兄弟的姐妹。

她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为了安抚住我,她没有去捡,而是搂紧我的肩膀,让我的头靠在她的身上。我顺势抱住她的腰,嗅着她衣服的气味,淡淡的药水味给我镇定,从她身上散出的热气里,我明明白白感觉到了她涌动的热血。

我发觉,自己就是一只危难中的野狐,她的处境和秀才没有区别,在共同相处的时间里,她不知不觉地产生了收留我的意识。我也习惯了每天找时机闹上一场,疲倦后上床休息,这也是她俩休息的时候。

通常,我会卧床十八九个小时,躺在床上,静静地想此时此刻她俩在做什么。她的喜乐成了我的喜乐,她的哀愁成了我的哀愁,她与我休戚相关,息息相通,她的日常工作成了我的全部生活,我不用睁眼就知道她干什么。

她的脚步声,在地板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拖,从楼下到楼上,从客厅到卧室,在我的身边,在我房间的楼板上。她在浴室的清咳声,从敞开的房门澈开,在我这多边形的房间环绕,莲蓬头的沙沙浠浠声,带给我一望无际的荷叶扶蔬的水域,她的身影在洁白的鹭鸶上,在绽开的芙蓉里,为我蹁跹,为我摇曳。

我寻着她的声音爬起来,一步步胆怯地挪到门口,一步跨进了门。她从沐浴中醒来,缓缓地转过身,用余光扫了我一下,不紧不慢甩去头上的水,屏住呼吸慢慢地擦洗四肢,含蓄美妙的动作,升华了我错乱的精神。

我缓缓地来到她面前,把她胸前的半根黑发摄下来,因为我可以帮助别人,所以知道了鸟儿飞翔的快乐,我从她的身上,找到了我要回去的大自然找到了我自己。

潜伏在我体内的妖魔开始上下窜动,形成一股强大的暖流,冲击不止。澎湃的心潮,涌向在血液里燃烧的生命之火。她毁灭了我,耗尽了我最后一点精力,哗然倒下,她甩开毛巾冲过来……

醒来时,他已回来了,是她为我放了血,我的身体虚弱无力,小医生在量我的血压。

他驳回了她们的解释,判断这是她俩的责任事故,责令两人一起作书面检查报告。与过去不同的是,他脱下了白衣大褂,身着黄军装,虽然没有领章帽徽却是一派军人的模样。

快天亮时他已去隔壁就寝,她俩还在我的床边抽泣。

开会时他还给她们立了两条罪状:

一是违抗指示不听从领导安排。指没按治疗方案辅导我做操。

二是工作不力,不负责任,讲究吃喝玩乐,辜负了组织的期望。

小医生还发现,他的行李里多了一把手枪。她劝小田想开一点,闯出这么大的乱子全是自己的错,牵连了小田,从现在起,俩人踏踏实实一心一意把工作做好。

进食后,我就进入了全面恢复阶段。她俩轮流守护在床头,眼里布满了血丝,一来是过于伤心的哭泣,二来是熬夜看护。

我明显地增加了食欲,箍住我身心的一层透明的玻璃罩,甩脱了。全身轻松了一截,持续的间歇性的神志不清走得无踪无影。

当我能去户外吸取新鲜空气时,他又出差去了。

临行前,他走到我的软椅前对我说:

“你想不想见见您的未婚妻?她一直想来看您,根据当时的情况,我们没有准许。也许您现在见见她,有利于您更快的康复。”

我奇怪,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未婚妻。

“是您不记得了,您从前和她见过一次面,是您的罗叔叔给您介绍的,我去省城时见到过她,一名优秀的舞剧演员,很高贵。”

我没有理睬他,白医生和小田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待他走后,我便考虑该如何开口同她们交流,在沉默地相处了几个月之后,我们之间已熟悉了这种没有语言的关系,开口后她们会发觉我和她们一样,有人性,富有同情怜爱之心。

为了不使她们感到突然,我开始向她们微笑,她们好像领会了我的意思,回敬我同样友爱的笑脸,我抓住她俩的手,先举起一只说:

“这是小田的手,她是一位忠于职守的医务人员。”然后举起另一只手道:“这是白医生的手,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医生。”

她俩同时惊呆了。

“仲汉平,你现在身体好多了,刚才为什么不跟黄组长讲话?他可以把这个好消息带给您的未婚妻。”

我向她们摆手:“我没有未婚妻。”

西河的风景百看不厌,我从恹恹欲睡中振作起来。

弯弯曲曲的河水满载着破碎的银花流向林野,猩红的夕阳照在大地上,给前后上下的景色涂上了不同的色彩,近处的浅草坡,呈现出野草新生的景象,一块块绿地茵茵茸茸。

草地上,寻梦的花在微风里摇晃,远处的柳林是一片深黑的鸟儿的栖息地,空地上的几株姿态婆娑的垂柳,凝视着林边的动静。极目眺望河流消失的地方,浓浓的雾霭逆流而上,突然失去了优势的阳光纷纷爬上树梢,转而一串串地窜上了树林的头顶,慌慌张张地经营着最后的领地,半空的红霞,正搭上西去的云彩,随时准备逃离。

在我体力得到一定的恢复时,我们更像一家人一样地生活在一起。她们精心地护理我,我也真心地爱着她们。

我们一同聊天一起散步,坐在林边的水渠旁,我们同时有了不想回去的念头。我望望她们,她们也望望我,带着同样的怀思,我们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我们经常把整块整块的时间丢在那里,讲述各自的过去经历。她们对我不知道父母未婚妻是谁,疑惑不解,她们的过去现在我全了如指掌。

田小荣小我十岁,理所当然充当我的妹妹,我还是喜欢捉她的手,她很快就学会了撒娇,不准我玩她的手,我又去摸她的头,她说我弄坏了她的辫子,弄乱了她的头发。

我去和白医生亲热,她马上就吃醋,非要挤在我俩中间。

这是一场游戏,其中渗透的情感百分之百真实,我们共同珍惜着她,并且我一而再地叮嘱她们,不要让黄组长以及其他人,了解我现在的状况。

有时我们仰卧在渠道的草坡上,眼望空空荡荡的天空,无名的惆怅一下子就笼罩了三个人。这情绪从傍晚,延续到,第二天太阳从树后升起。

我们三人,被说不清的东西拴在了一起,她们的渴望,挖掘出万丈深渊在前面等待我。

我想逃离,深渊就离我越近,她们为我着想,深渊就越深。我活动在她俩的包围之中,她俩离不开我的视线,我躺在床上,她俩就在我的床头,我走在路上,她俩就在我的左右,她俩的所作所为都体现了我的意志。我的所思所想,为她俩的行为所左右。

在这间红房子里,我们在统一的作息表下协调起来,在同一个时间里,我们保持着同样的节奏。我的喜怒哀乐成了她俩的喜怒哀乐,她俩的迷惘成了我的迷惘,我们在田原里缄默,原野从四面八方走向我们的心里,周边烘托出的隐隐的空空的轻轻的调子,在我们的身上徘徊。天边的流云牵着我们的游思,无边无际漫游,我没有理想,帮助她们达到自己的理想目标,是我现在的理想。

我们从野外归来,野外的气息吹进了房间,田小荣呆在这几间小小的居室里,一刻也不能安宁。我想好好休息一会儿,她不允许,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停地骚扰我。催我服药,给我打针,为我量体温,脸上一本正经。

我忍无可忍,一把恶狠狠地抓住她,她未作反抗,孩子般做错事地落下泪来,滚烫的泪珠打在我的手臂,我坐起身,拉着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

本打算进屋的白医生,跨进了房门又低头退了出去。

我帮她擦去脸颊的泪:“有委屈请告诉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假如您真的关心我就请告诉我,您将来会不会记得我和白大姐?”她埋下头不敢看我。

“怎么会忘记你呢?我要带你一起走,还有白医生。”

“你骗我。”她伏上我的肩头,左手抱我的肩,右手扯住我的衣襟,整个身子随呼吸起伏。

“千真万确,不然电打雷劈。”

她猛然挣扎出去,跑进客厅,拖来了浑身不自在的白医生,双双站立在床前。

“大姐,他说将来带我们走。”田小荣说。

“他骗你,我们能走到哪里去?”

这是我未料到的局面,我伸出双手拉她俩在床边坐下:“这是真的,如果我有将来的话,一定让你们留在身边,做我的护士、保健医生和妹妹。”

“白医生比您大,怎能做您的妹妹呢?”小荣认真地问。

我假作认真思考了一番:“那就做我的姐姐和妈妈。”

小荣不明白,“怎么会既是姐姐,又是妈妈呢?她也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孩子。”

“小荣,你别听他胡扯,他不是正经的。”她欲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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