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纲从甲板回到船舱,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到三宝垄怎么找到父母的事情,眼看还有两天就要到了,即便他再淡定从容,也不由得为这件事烦躁起来。
林涣英推开舱门走了进来,见尹正纲盯着他,勉强一笑,径直走到正在酣睡的杨攀身边,用力推了几把。
杨攀正睡得沉,感到有人推自己,惊兽一般低吼着翻身爬起,正要开骂,见是林涣英,只得闭嘴。
“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干什么?”骂是不能骂的,但总可以发点牢骚。
见杨攀醒来,林涣英便不再管他,径直走到尹正纲床边坐下,才道:“船靠在新加坡了,本打算送你们去爪哇,可马来亚这边事情有变,我怕是不得不在这里下船了。”他说着这些话,心里觉得很愧疚,脸色也不由尴尬起来。
“什么?什么船?”杨攀睡得稀里糊涂的,没有听清楚。
倒是尹正纲听他说完,脸上紧张的神色舒缓下来,笑道:“小弟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这个,林大哥是革命志士,当然要以事业为重,说句心里话,我和杨大哥都不愿你为了我们俩耽误大事,你在这里下船,却正好去了我们的担心,我们还得感谢你。”
此时杨攀也清醒了些,总算明白过来,打着哈欠道:“我说你也是的,当初你说要送我们去爪哇,我和正纲就觉得不妥,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可这样一来我们欠你的人情就大了去了,就我和他这身家,要是不以身相许,得还到什么时候?”
听着两人的话,林涣英有些感动,却压抑着情绪,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看着两人,沉沉一笑。
“走吧走吧。”杨攀说着,把外衣套在身上,随手从林涣英床铺上提起他的箱子,来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咱三个大爷们,别搞这些婆婆妈妈的啊,我警告你。”
一句话,说得尹正纲也笑了起来,这一笑,却把旁边的尹安安吵醒了,小姑娘揉着眼睛,颇有些疑惑地看着三个大哥哥。
至此,林涣英也知道自己再多说就有些做作了,便也不说话,只是来到安安身边,拿起小丫头的衣服给她,道:“安安,送送林大哥好不好?”
小姑娘在杨攀面前虽然任性,但与林涣英在一起的时候,却不知怎的,温顺得像只小绵羊一般,此时听得他这样说,便乖乖地穿起衣服来,一边穿一边嘟嘴问道:“林大哥要去哪里?”
“林大哥要下船了。”尹正纲把安安从床上抱下来,轻声道。
“啊!林大哥不跟我们一起去找爹娘了?”小姑娘立刻紧张起来,一双大眼睛汪汪地看着林涣英,似是要哭的样子。
那一霎,林涣英的脸红了。
“嘿你个小丫头,林大哥有大事要办,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杨攀揪了揪安安的小脸蛋,故意虎着脸道。
“杨坏蛋!”安安一瘪嘴,白了他一眼,却没有哭出来,也不再问什么,任大哥牵着她的手,跟在林涣英身后走出舱门。
“义兴会的事我会安排,当无大碍。”走到舷梯上,将要分别之时,林涣英回身对尹、杨两人道。
“知道你会安排好,信得过你。”杨攀大大咧咧地笑道,把手里的皮箱递了过去。
尹正纲也一拱手,道:“一路多蒙林大哥照顾,感激的话小弟就不说了,免得大哥说我生分,只愿不久,能与大哥再见。”
林涣英也一笑拱手道:“肯定会再见的。”
“好了,去吧去吧,别耽误了人家洋鬼子开船。”杨攀故作不耐烦地挥手。
林涣英知他心思,也不说话,转身便要走,却似想起什么一般,又转回来道:“记得,如果你们事情办完,就来槟榔屿《中兴日报》社找我。”
“《中兴日报》,小弟记住了。”
“行了,去吧,像个老太婆一样。”杨攀似是也发觉了自己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失笑道:“我都骂了你一晚上了还不走。”
林涣英冲船上三人一拱手,大笑着下船去了。
马来亚的夜风并不十分凉,桑蒂斯号启航的时候,港口附近的潮水也很平静,所以并不怎么颠簸。送走林涣英后,两大一小三人再睡不着,便站在甲板上,看着头顶的天空发呆。
“月亮好大。”尹安安似乎有些意兴阑珊,看着那轮明月懒洋洋地道。
“今天是十五……哦,十六。”杨攀也像没什么精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尹正纲淡淡一笑道:“今天五月十六,后天清晨,杨大哥就到地方了。”
“别!我说过要先送你们兄妹去垄川的。”杨攀道。
“垄川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怎么你和林大哥都要抢着去。”尹正纲似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一般,打趣地道。
“你小子少嘴硬,多个人总安全些,我决定了,你劝不了我。”杨攀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用意。
话说到这地步,尹正纲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很感激杨攀的义气,但他知道,杨攀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杀人外逃,因为走得匆忙,身上也没有多少盘缠,如果再跟自己去三宝垄兜一圈,剩下的钱肯定不够他回到巴达维亚,去找那个开裁缝铺的表哥。杨攀担心他的安全,是把他尹正纲当朋友看,那他就更不能拖累杨攀。
甲板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尹安安看看那个,又看看这个,似乎不明白两个大人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尹正纲深深吸了一口气,也没回头,仍是看着海上那轮明月,道:“林大哥是有大本事的人,他既然答应帮我们处理义兴会那帮人的事,我们就不会有危险,我爹娘眼前下落不明,我都不知道要找多久才能找到,你身上的盘缠不多了,若是再绕道,我怕到时候我们都会困在垄川,进退不得。”
他这么说实在是不得已了,不仅很坦诚地说出了自己面临的现状,也很不客气地点出了杨攀的困境,为了不连累杨攀,他只能忍下心来说话。
“那……”
杨攀有些急,也有些窘迫,听得尹正纲这一番话,虽觉得在理,却还是放心不下。他看了看尹正纲,又看了看瘦弱的安安,说不出话来。
“杨大哥对小弟兄妹的照拂,小弟心里明白,纵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若是大哥放心不下,可先去巴达维亚,安顿下来之后再说其他,可好?”尹正纲心中盘算妥当,看着杨攀,诚恳地道。
“也……好吧……”杨攀心下一权衡,知道自己就这么跟去三宝垄,只能添乱,还不如找到表哥之后,跟他借些钱,再去三宝垄找这兄妹俩。
一夜无话,在三人的睡梦中,桑蒂斯号驶进了荷属东印度海域,沿着海岸线航行。在海盗猖獗的南太平洋,这样的航行线路才是最安全的,鲁德曼在中国至荷印航线跑了几年,这点经验他还是有。
自从义兴会的人被软禁起来之后,门口的岗哨也撤了,所以这两天时间,尹正纲再没见到那位跟他一样得到了帕巴卡大师预言的周全德。他本想找这位“帕巴卡通”了解一些关于那个神秘教派的事情,但一来桑蒂斯号船太大,他根本不知道该上哪里找周全德,二来他是船员,每天在船上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尹正纲觉得干扰别人不太好意思,这事也就这么算了。
那个木质手镯很是特别,不但手镯上的雕花细腻丰富,层次分明,而且所用木材也奇怪得很,是深紫色的,放在鼻尖处,便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现象的时候,那缕钻进鼻孔的香气立时让他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这手镯到底是什么做的——和杨攀捧着那手镯研究了大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尹正纲习惯于对没答案的问题泰然处之,也不深究,只是把手镯贴身藏在胸口的内袋里,以便自己能够时刻闻到那若有若无的香气。
桑蒂斯号就这样航行着,沿着海岸,也让第一次到南洋的尹、杨二人饱览了一番南洋风光。一路上经过一个又一个小岛,看着蔚蓝的海水、白花花的海滩、高大的棕榈树和绵延茂密的香蕉林,两人都觉得此次背井离乡,还算来对了地方。
尹安安永远是一副天真无忧的样子,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惊喜跳闹一番,见她开心,尹、杨两人也放心不少,看来前日里被义兴会打手追迫的阴影,已在小丫头心里消失无踪了。
行到第二天清晨,五点钟左右,太阳刚刚在大海上露出半个脸时,桑蒂斯号停靠在巴达维亚港口,因为事先已经商量好,杨攀便在这里下了船,只是临走时,他显得比林涣英还啰嗦,反反复复地叮嘱尹正纲,他最迟三天后就赶去三宝垄与他会合,让他千万不要到处跑。
轮船再次启航之后,周全德和鲁德曼一起来到舱房找尹正纲。原来林涣英离开之前,曾专门去找过鲁德曼,拜托他在下次从三宝垄启航之前,多多照顾这两兄妹,鲁德曼就是为此事而来。他告诉尹正纲,按照一般估计,他的船要再次满载着去厦门或者福州,得在半个月后,这半个月里若是有什么困难,可直接上船来找他。
鲁德曼是个热心的人,按杨攀的话说就是个“好鬼子”,尹正纲也很感激他这份心,他满口答应着,却并未打算真的去找他帮什么忙,这一路来他已经连累这个美国人太多,不能再麻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