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六点,桑蒂斯号终于到达了她的第七十六次航行的终点站,三宝垄港。作为中爪哇省首府,这个被华侨称作“垄川”的城市是爪哇岛上第二大港口,也是荷印第三大港。在爪哇岛上,像巴达维亚、三宝垄和泗水这样的华人下南洋最早的落脚地,有差不多四成的人都是华人,事实上这三个城市的中心区几乎全是华人。
这些日子以来,借着和桑蒂斯号上中国水手们攀谈的机会,尹正纲很是了解了一些关于爪哇岛和三宝垄的情况,对这里的风俗习惯也不再陌生,因为华人大量定居的缘故,这里的风俗习惯跟国内几乎没什么分别。
下船的时候终于遇见了周全德,他带着几名中国水手,要去三宝垄市区里采购一些生活用品,顺道也帮人生地不熟的兄妹俩寻找住处。
走上舷梯的时候,看见码头上一群衣着光鲜的人气势汹汹而来,尹正纲不由有些担心,这些人看打扮就跟船上还关押着的义兴会打手一模一样,很显然,来的是本地义兴会,他们找鲁德曼交涉来了。
“他们是义兴会的人?”尹正纲紧张地拉着周全德,低声问道。
“没事。”斜眼看了看这些一脸横肉的家伙,周全德浑不在乎地笑道:“在爪哇这块,这些小鱼小虾还动不了咱们。”
“别忘了咱老鲁是美利坚人,呵呵!”另一个水手也大大咧咧地笑道。
“还是美利坚牛仔。”另一个年轻的水手比划着手势,装作从腰间拔枪的样子,逗得大家都是一阵哄笑。
看着这群人毫不在意的轻松样子,尹正纲也放下了心,他相信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南洋,洋人这个身份都能给鲁德曼提供一把无形的保护伞。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了船,和搬运工们互相挤着穿过码头,一路上都看见水手们在不停地打招呼,看起来他们不仅跟那些衣衫褴褛的码头苦力们熟识,而且关系还不错。
“毛三,你还没死啊,晚上喝酒去?”
“德哥,你回来啦,这趟辛苦?”
“喂,汪老七,悠着点,当心闪了腰,晚上办不了事。”
“德哥,我又添了个丫头。”
“嘿!肥罗,你小子办什么事都不勤快,就生孩子勤快。”
“哈哈……”
……
水手们乐呵呵地跟远远近近的苦力开着荤素皆有的玩笑,这让尹正纲觉得很是亲切,在异国他乡的三宝垄,中国人之间那种浓烈的乡情,让他仅有的一点离家万里的愁苦也消失无踪。
三宝垄是爪哇岛上最早的中国人定居点之一,自明朝三宝太监郑和来到这里起,三宝垄就几乎成了华人在南洋的第二故土,不仅因为这里曾留下华人征服南洋蛮夷的光辉历史,还因为这个地名本身,也能让背井离乡的华人有一种打心底升起来的自豪。
尽管荷兰人的统治已在三宝垄延续了两百多年,三宝垄无论是建筑还是人们的穿着都倾向于西式,但某些印迹,某些属于中国的印迹还是顽强地保留了下来。沿街的店铺外面立着西式的柱子,却加出了中式的屋檐;有的屋宅是全西洋样式,但廊柱上却刻着龙凤呈祥,门口蹲着或汉白玉或绿蝴蝶石雕刻的辟邪;大街上的中国人,尽管身着洋装,手拿文明杖,脑后却拖着编得十分整齐的辫子,与熟人见面,依然是打千作揖而不是握手拥抱;更有的人,一身打扮中西结合,一头短发,脚下是铮亮的皮鞋,但身上,却穿着国内随处可见的长衫。
看到这些,尹正纲不由想起了在教会学校时,一个洋人牧师说的话:也许中国的土地能被掠夺,但中国人的精神却永远也无法被掠夺,因为这种精神来自五千年的传承,五千年的生命,已足够让这种精神根植到每个中国人的骨髓之中。
而今天,就在眼前,尹正纲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位牧师所说的正确性,先不论这种精神体现出来是良还是莠,但至少它是顽强地,是不可被掠夺的。
洋牧师说,这话是一个叫辜鸿铭的大学者说的,他还说,这位有着英国人血统、会九国语言、有十三个博士学位的中国人写了一本书,叫《春秋大义》,里面以一个中国人的自豪向全世界阐述了这种精神。
以前在教会学校的时候,尹正纲醉心于西洋的天文地理、格物算数,根本没有兴趣去读这样一本鼓吹国学的书,但现在,到了异国他乡,他却突然生出阅读这本书的渴望。这种渴望是那样的急迫,他甚至开始恼恨自己为何离开家乡的时候把祖父那几本不多的藏书全都卖了,而不是带在身上。
进了市区,周全德打发其他人去采办,自己一个人带着两兄妹去找住处。三人七弯八拐地走了几条街后,终于找到了一间客栈。客栈名字起得好,叫“云来客栈”,中式风格,前面是酒楼和茶馆。走进茶馆,老杨木桌子和吱吱嘎嘎作响的竹椅处处透着家乡的味道,盖碗茶的清香和小二的吆喝让尹正纲不由自主地吞口水。
“怎么样,尹老弟?”周全德颇有些自夸地笑着,领兄妹二人穿过大堂,沿着回廊来到酒楼的正堂。
尹正纲憨笑着道:“这地方好,多亏周大哥,费心了。”
“兄弟初来,又是寻亲,专门给你找了这个地方,这里人来人往,打听消息也方便,老板的是杭州人,我认识,人耿直实诚,住在这里你尽可放心。”周全德说着,绕开上菜的店小二,把两兄妹往柜台上领。
“哟,德哥来了,有些日子不见了。”
“老周,来喝两盅。”
……
不想这酒楼里竟还有周全德的熟人,见他出现,一个个都来打招呼。
“今天免了,船刚靠岸,事情还多,改天,改天。”周全德一路拱手还礼。
“全德兄弟。”柜台里一个身着福寿衫、头戴瓜皮小帽、眉目清癯的中年人向周全德拱手打招呼:“好些日子不见了,这几月又跑哪里了?”
“邱老板。”周全德露出万年不变的憨厚笑容,拱手道:“带了个小兄弟来找住处。”说着,领兄妹二人来到柜台前。
云来客栈老板叫邱云来,据说还是个曾经在国内中过秀才的读书人,邱云来十六岁就跟着双亲到了三宝垄,从一间小小的杂货铺做起,二十多年奋斗下来,不仅开了这诺大一间客栈,城外还有几十亩茶园和几十亩的烟园,在三宝垄的华人里,怎么也算得一个小小的富翁。只是这位富翁生性实诚敦厚,虽擅长经营,但不擅阴谋伎俩、攀结洋人,在商海里再也难进一步。
听说尹正纲乃是周全德的朋友,又是刚来南洋,这位老板二话不说,当即让小二打扫出了一间空房,房间算不得好,但胜在价钱便宜,且邱老板还看在周全德的面子上,给兄妹俩打了折扣,这又让尹正纲好一阵感激。
他身上带的钱本就不多,付了船票钱还剩下二十多块,在船上几天的伙食几乎全是林涣英掏腰包,他几次要付账,都被林涣英拒绝,那二十多块钱一分没动,但即便这样,这点钱也不够他和安安花费多久。兄妹俩安顿下来,千恩万谢地送走周全德,尹正纲这才能冷静地考虑起自己的处境来。
他身上还有二十六块龙洋,刚才在柜台上跟邱老板兑换了三十多块荷兰盾,这三十多块钱也撑不了多久,不但一日两餐兄妹俩要花费五毛钱,还有三毛一天的房租,这样一算,两人最多还能坚持四十来天便要断炊。
找爹娘当然是大事,但现在既然到了三宝垄,倒也不急在一天两天,尹正纲思量一番,便打算先找一份工,一边做事一边打听,这样定下来后,吃过晚饭,他便来到了邱云来位于客栈后院的办公房里。
听完尹正纲的来意,邱老板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但只是一闪即逝。
“这个好说,大家都是同胞,理应相互照应。”
尹正纲知道他这话说得并不心甘情愿,但为了生计,他也不得不厚着脸接受这份好意,便拱着手诚恳地道:“在下带着小妹来到南洋,实为寻找父母,无奈身上盘缠已经不多,所以才想找一份工养活自己,在下知道掌柜有难处,也实在不好意思让掌柜的为难,所以在下想,能有一日三餐即可,工钱什么的,却不敢奢求。”
他这话说得邱云来心里舒服,暗道这后生懂事,但嘴上还是道:“尹老弟这么说就不对了,所谓工钱工钱,既然做工,肯定得要拿钱,邱某虽然不富裕,但也不能坏了规矩。”
“掌柜的……”尹正纲知道这么说下去,自己怕是又要欠下一份人情债,虽然他不知道邱云来因什么原因不愿招自己这个小工,但强人所难也违背了他的做人原则。
“邱掌柜请听在下一言,方才所说实是出自在下真心,出门在外,能遇到掌柜这样的好心人在下已经觉得幸运了,又岂能得寸进尺。”
邱云来听得他的话,看着他绝不像做作的诚恳表情,足足愣了半晌,一言没发。
“也罢!”良久,他才叹了口气,道:“尹老弟是个坦诚人,我也不妨跟你实说,这大半年来,生意很是萧条,不光是小店,南洋各行各业都是如此,各店都在尽量裁撤雇员,减少开支,像本店这样的,能回本已经不错了,哪还敢再招人,但我见老弟你是个踏实诚恳的人,又是千里寻亲而来,这份孝心让我感佩!”
至此,尹正纲才明白邱云来的苦处,虽然对传说中赚钱比捡钱还容易的南洋为何会突然出现这样的萧条局面不甚了然,但从邱云来的语气和表情当中,他能体会到这种萧条给云来客栈带来的困境。
“这样吧。”邱云来拍了拍面前的桌子,下定决心一般,抿着嘴道:“你就在厨下帮着洗碗刷地,除去包你兄妹食宿外,另支一月五块钱工钱,可好?”
“不好。”尹正纲慌忙拱手,对邱云来道:“只需包食宿即可,工钱在下万万不能要。”
“你这是……”
“掌柜的,还是那句话,在下兄妹背井离乡,能在异国他乡遇上您这样的好心人已是福分了,在下真的不敢再奢求工钱,这是在下的真心话。”尹正纲说着这话,脸上带着十二万分的真诚。
“唉!”邱云来愣了愣,又是一声叹息,摇头道:“看你言谈举止,也是读过书的,若是换个年成,像你这样懂事沉稳的后生,我怎么也得高薪相聘,只可惜……算了,这些话说出来没啥意思,就按你说的吧,只是这样,可委屈你了。”
“哪里谈得上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要是在国内,要想求个安稳日子都难得,更不要说食宿不愁了。”尹正纲笑着道。
邱云来抬起头来,再次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脸上带着些微笑意,透露出他对尹正纲的好感。
“明日一早开工,我让人把后院的杂物房给你们兄妹腾出来,那房间虽然有些杂乱,但胜在安静宽敞,一则你妹妹年纪小,正是好动的时候,二则,闲来你也可以读读书。”
这话让尹正纲很是感动,他默立片刻,朝邱云来深深一揖。
“多谢邱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