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来客栈位于一个十字路口的西面,并未像一般十字路口上的商铺那样冲着十字交叉处开门,而是在两旁街上各开大门,朝北的门进来是茶馆,朝东的门进来是酒楼,各有三层。进了酒楼或茶馆,第二进便是四合院,四旁三层木楼全是客房,再往里走,到第三进,便是内院了,住着客栈的伙计和厨下的师傅们,老板和管事的办公房也在这一进院里,其余低矮阴暗的房间,平日都作堆放杂物和囤积货品用。
尹正纲兄妹第二天便从丙等房搬到了这样一间杂物房里,房间虽然采光通风都很差,但正如邱云来所说,的确宽敞,而且他带着安安,也无法跟其他伙计一样去挤通铺。这说起来,还是邱云来在关照他们兄妹,而这样的关照,从云来客栈其他人哪里,兄妹俩也都能感受得到,按厨房大师傅关老二的说法,“帮衬新客是我们这些老客的责任”。
这句话所包含的意义太过丰富,尹正纲一时半会还不能理解完全,但他一直记在心里,直到很多年以后,他还经常笑着对自己身边的人说:这句话,让我负担了一辈子。
关老二今年四十来岁,是厨房的大师傅,佛山人,一手粤菜烧得很是地道,三宝垄又是粤人聚居地,有他在,即便是这样不景气的年成,云来酒楼的生意也比其他地方好得多,至少,在保本之外还能略有盈利,也正因如此,关老二在云来客栈的地位很是超然,就连主管着酒楼的副司理见了他也客气得很。
关师傅性情粗豪耿直,但对后辈年轻人很照顾,虽然喜欢爆粗,却是个没什么坏心眼的人。他老婆关婶子掌总客栈杂务,尹正纲在厨下负责打扫洗刷,算是在他两口手下干活。大概是因为年纪小又带着个小妹的缘故,这位广东人很是同情他,暗地里也给了他不少照顾,这让之前对他那些诸如“你老母”、“顶你个肺”这样的粗口很不痛快的尹正纲渐渐地也对他有了好感。
兄妹俩这便在云来客栈安顿下来,每日里尹正纲的活就是洗洗刷刷,偶尔帮着传菜;安安的活就是跟着邱云来的小儿子邱少阳和关师傅的小女儿关絮儿两人跳跳闹闹,这三个小家伙都是八九岁年纪,正是好动的时候,玩在一起也甚是热闹。邱少阳因为家教还算严,又在华文学校里读书,平日没多少时间到客栈来。倒是关絮儿,因为关师傅两口子都在客栈上工,哥哥又在学校读书,放她一个孩子在家里不安心,所以总是把她带在身边。这样一来,关絮儿天天跟安安粘在一起了,两个小孩子都是天真烂漫的年龄,相互之间倒也投缘。
林涣英一去无消息,但确实如他所保证的一样,无论是尹正纲还是桑蒂斯号,都没有义兴会的人来找麻烦。第二天上岸采办货物的水手给他带来消息:义兴会本地堂口白纸扇和义兴会二当家亲至桑蒂斯号道歉,并当众把那姓黄的管事揍了个七荤八素,以示惩戒。水手还悄悄告诉尹正纲:老鲁说,这些人是看在那位林先生的面子上,才会如此处理这事。
和义兴会的恩怨就这么揭过了,尹正纲心里轻松了一大截,同时也震惊于林涣英的手眼通天,能让南洋最大的会党组织给他面子,他绝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个普通的革命党人。
在巴达维亚下船的杨攀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来三宝垄找他,这事既让他担心,又让他感到轻松,他担心的是杨攀食言,会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而他感到轻松的则是,自己又能少欠一份人情。
总之,在云来客栈安顿下来过后,尹正纲再也不必为生活发愁,只要一日三餐有了保障,他相信自己迟早能在三宝垄混出个样子来,当然,前提是先找到爹娘。
这期间周全德又来过两次,一次是跟水手们上岸喝酒,一次是和胡修文一起,来跟他告别,桑蒂斯号又要起航了。周全德老实憨厚,除了帮着他感谢邱云来的照顾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倒是胡修文,唠唠叨叨说了很多,但归根结底,其实就一句话:找到父母之后,如果他愿意,可以去槟榔屿找他。
“你是个人才,别谦虚,你就是人才,正纲,要是不嫌弃,来我的药行。”
喝醉了的胡修文说起话来很是豪放,与平日里斯文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一个劲地劝尹正纲去他的药行帮他做事,但到了也没告诉尹正纲他的宝号叫什么名字,因为这句话刚说完,他就不省人事了。尹正纲也没在意,现在他的全副身心都放在找爹娘这件事上,其他的,他还没想,暂时也不愿去想。
眼前各行业都很萧条,云来客栈的生意虽然好过同行,却比从前差了很多,也因此,厨下的活并不多,尹正纲又勤快,往往半天便能干完一天的活,这剩下的半天,他就往茶馆里跑,一边帮着端茶送水,一边打听双亲的消息。
客栈的伙计和管事都知道他是不拿工钱的小工,见他还是这般卖力,暗地里都对他挑大拇指,说这年轻人踏实勤奋。这话传到尹正纲耳里,却让他好一阵脸红,他去茶馆帮忙,大半是为了那里人来人往消息通达,方便打听而已,实在是没想过那么多。
但他的勤奋终究还是落到了老板邱云来眼里,整个云来客栈只有他知道尹正纲来三宝垄的目的,他当然知道尹正纲没事就往茶馆里跑是为什么,但他看得更深一层——起码这小伙子很守规矩,就算干完了自己的活,也不会在上工的时候跑出去打听消息,所以,没过几天,他就把尹正纲叫到了自己的办公房里。
“明天起,你就不要去茶馆了。”邱云来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手里翻着一份《泗滨日报》。
尹正纲闻言愣了一下,不明白邱云来为何要这么说,茶馆虽然生意差,但自己又不拿工钱。他稍一琢磨,心下便有些了然,大概是自己向茶客们打听消息,影响不好吧。
“行,掌柜的说怎么就怎么。”明了之后,他脸上黯然的神色一闪即逝,痛快地回答道。
邱云来反倒有些诧异,放下手中报纸,抬起头来看着他,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道:“这一片住的大多是两粤的人,来往客栈的人也都是两粤老乡,你要找父母,得去西城,那里才是福建人的聚居地,以后厨房的活干完,就让厨下关二的小子带你去西城转转。”
“啊!”尹正纲一时没反应过来,“掌柜的,这是……”
“我们中国人,立身根本就是一个孝字,你千里寻亲,难道我还能拦着你尽孝不成。”见他抿着嘴,一脸的感动,邱云来摆摆手,止住他说话,接着道:“关于你爹娘的事,你也没跟我多说,我在三宝垄好歹也住了二十多年,认识的人不少,跟福建人也颇多来往,你坐下,坐下……”
邱云来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尹正纲坐到自己身边,道:“跟我说说,你爹娘叫什么,是做什么的,啥时候失去消息的?”
尹正纲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在椅子上就了半边屁股坐下,又堆着笑给邱云来倒了茶,才把自己的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尹抱甲,这个名字好像没听过,不过你说起一年多前,我倒是有件事要告诉你。”邱云来听完他的讲述,稀疏的眉毛皱到了一起,在他蜡黄的额头上形成一个“川”字。
尹正纲听得这话,心猛地一紧。
“前年底,也就是西历十二月耶诞那几天,垄川遭了大祸。”邱云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紧张的样子,心底有些不忍,但这事与那时住在三宝垄的闽人有很大关系,他又不得不说。
耶诞,本来应该是个很好的日子,洋人总在这一天下令各城各街把街道打扫干净,用圣诞树和彩旗布置得漂漂亮亮,而每年的这几天,洋人对华人的态度也似乎比平日要和蔼一些。虽说中国人有自己的新年,但这一切也能让身在异国他乡的中国人感到一些节日的愉悦。
其实事情发生得并不突然,早先就听一些消息灵通的人悄悄说过,近日粤人的义兴会和闽人的海山会两大华人会党关系紧张,低下的人摩擦不断,更有人甚至说他亲耳听到海山会的吴大龙头扬言要给义兴会点颜色看看。但谁都没想到,他们会张狂到这种地步,竟选在洋人的新年动手。
事情的起因并不惹眼,一个广东人去一家福建人开的糕饼店买了几块老婆饼,吃了之后一家人突然腹痛难止,医生请了一个又一个,却都束手无策,后来这家人的两个孩子开始咳血,大家才慌忙把他们送去了洋人开的医院,这才把人救活过来。
事后洋医生化验了他们吃剩的老婆饼,发现里面竟然有砒霜,这事很快惊动了玛腰府。玛腰黄先生派出了府里的管事,连同岭南会馆的董事和三宝垄警察署,三方经过调查,最后一致认为这是一起投毒案。紧接着,警察查封了那家福建人的糕饼店,把店主投进了大狱,但玛腰府接着又宣称此事只是还在调查之中,不能就此判定乃是店主投毒,也有可能是遭人嫁祸。
但不过几个小时,流言就在三宝垄传开来,说闽人要对粤人动手了,这起投毒案就是信号,由于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很多人都相信了这个流言,于是这天,无论闽人还是粤人,都早早地收了营生,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差不多到傍晚的时候,街上热闹起来,义兴会组织了数百名粤人,举着牌子,打着横幅在街上游行,要求玛腰府严惩凶手。不到一个钟头,海山会也反应过来,立刻组织了上千人跟着上街游行,对粤人的行为表示抗议。
这样的场景看起来不过是一次正常的要求公正的示威罢了,很多人都以为只要玛腰或者洋人出面,便能很快将大家劝说回去,但任谁也没料到,这些看似正在和平游行的人腰里,还藏着不和平的武器。
事情在晚上失去了控制,最开始只是个别义兴会的人砸了几家闽人店铺的玻璃窗,海山会接着展开报复,把粤人街整一条街的店铺砸了个稀巴烂,把里面的财货抢劫一空,又跟着在各条街道上围堵义兴会会众。两大会党都没控制手下,双方见面便是一通砍杀,后来又发展到枪战,因为海山会人多势众,这一天义兴会吃了大亏。
第二天,正当所有人都认为双方已经消停了的时候,载着巴达维亚和加里曼丹义兴会成员的轮船到了三宝垄港。实力得到加强的义兴会立刻开始了对海山会的围攻,不仅街上的海山会成员遭到围剿,就连海山会在三宝垄的堂口,也被付之一炬。紧接着,义兴会开始打砸海山会保护下的闽人店铺,闽人街几百家店铺被洗劫一空之后烧毁,闽人稍有反抗即被毒打甚至杀害。
最近的加里曼丹港口离三宝垄也有一整天的航程,头一天晚上三宝垄出事,第二天一早那里的义兴会就赶了过来,明白人都看得出来,义兴会是早有准备,而海山会仓促起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事后三宝垄的华人才知道,几乎与三宝垄同时,泗水也发生了同样的暴乱。
暴乱持续了四天,四天过后,在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玛腰府调解下,海山会的势力被迫退出爪哇,从此义兴会在荷印一家独大。
在这一场被荷兰人和玛腰府刻意隐瞒的暴乱中,一百三十多人被杀害,五百多人受伤,这其中,有义兴会的人,也有海山会的人,但更多的却是给这两派交保护费在他们保护之下的无辜华人。
邱云来一字一句地回忆着那段如噩梦般的日子,脸上的神色异常凝重,时至今日,对那场暴乱,他说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尹正纲怎么也没想到,在三宝垄这里,在华人和华人之间,还发生了这样一场生死相搏的战斗,而这场战斗的目的,不过是两个黑帮为了争夺地盘。此刻的他浑身冰凉,呆若木鸡,整个人像傻了一样,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
邱云来已经说得够多了,足够他凭此分析出一个大概,一场针对闽人的暴乱,失去消息的双亲,这两个信息加在一起,足以说明一件事,一件尹正纲早有准备却不敢相信的事。
“唉!”邱云来说完,叹了口气,一下一下地拍着椅子的扶手,嘶哑地道:“都是中国人啊,都是同胞乡亲,怎么就会这样呢!”
“就这样了么?”不知过了多久,尹正纲才放开胳膊,眼神散乱地看着门口,哽噎着道:“坟呢,那些被害死的人埋在哪里?”
“坟……”邱云来苦笑道:“玛腰府出面,把尸体集中起来一把火烧了,骨灰就在望安山下挖了个大坑埋了,那也算得坟?他们瞒着还来不及呢,还能起坟……这无名墓里葬着,祖宗也不认啊,都成了孤魂野鬼了。”
尹正纲似是没有坐稳,一个趔趄,差一点摔在地上。邱云来这才发现,这个年轻人脸色苍白,双眼赤红,就如大病一般,急得连忙把他扶住。
“哎呀,正纲,你先不要急,且听我说完。”
“那次事后,很多闽人都离开了荷印去了马来,还有的因为破产,只有再卖了身去做猪仔,也有一些人留在三宝垄,现在大多在西城住着,我叫你没事去那里看看,不就是这个意思么?闽人之间来往毕竟要多一些,或者他们有人知道你父母下落。”
“若是爹娘安然无恙,断不会一年多不写信回家。”尹正纲此时虽心乱如麻,但这么简单的道理,他还是能推断出来。
“这也难说,若是在种植园和矿山做劳工,那是不能写信的。”邱云来想了想,道,“总之你安心就是,无论你找得到找不到,我这里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等年成好些,我给你把工钱开起来,大小伙子了,也该有点积蓄了,娶媳妇也好,送安囝去女校也好,不都得花钱么。”邱云来见尹正纲心伤难抑,忙拿话安慰他。
尹正纲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沉默不语,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脚下。邱云来虽知书达礼,却是个直人,最不会的就是安慰人,此刻见他这个样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拍着他的肩膀,连声叹息。
起先听到邱云来说起前年那段惨事,尹正纲几乎不能自已,整个人都深陷于绝望之中,但后来又听得并非所有闽人都遭遇了不幸,心里又生出一些希望来。此刻的他,倒宁愿爹娘因为破产去了种植园或者矿山做工,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解释他们为何一年多不给家里去信。
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让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难以承受,他唯有一边忍着在眼珠子旁打转的泪水,一边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要冷静,要冷静”,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来,扑通一声跪在邱云来面前,对着他一揖到地。
“嘿,你这是干嘛?”邱云来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掌柜的大恩大德,正纲何以为报?”
“报什么报,咱们都是中国人,说这些不多余么?”他一边说,一边把尹正纲拽起来,按回椅子上,又给他倒了杯茶水。
“这段日子你尽可上午上工,下午出去打听消息,厨下活也不多,我去跟关二说说,至于安囝,我看她跟我那小子和关二的闺女玩得来,这两个家伙都是鬼精灵,跟他们在一起你也放心。”
“对了……”邱云来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事,快步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两份小册子来,递给尹正纲,道:“这几天我看没什么事,就去玛腰府给你和安囝办了个临时籍牌,最近荷兰人出了个《籍民条例》,把咱们这些国朝弃民都给划作荷兰人了,听说为这事洋鬼子跟朝廷正闹得欢呢,风头上,有这东西还是要方便一些。”
“掌柜的……”尹正纲拱着手,还未拜下,却被他一把拉住。
“我说你这后生,哪里学的这一套,动不动就下拜,你是我的伙计,给你办这个是份内的事,你还没完没了了。”这位素来温文尔雅的浙江人作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大恩不言谢。”等他放开手,尹正纲还是认认真真地给他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