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纲也是愣了愣,随即浓眉轻皱,只是片刻,便舒展开来,微微一笑,答道:“帐房邹先生的账目做得很细致,也很明晰,这方面倒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最近几个月,茶馆这部分的经营逐月下降,怕是不妙,我也看了酒楼这边的账目,三月份前虽然亏了半年左右,但从四月开始就在慢慢回升,每个月盈利都在增加,既然酒楼都能盈利,想来茶馆的亏损并非全是行业不景气的原因……”
说到这里,尹正纲猛地住嘴,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确实不适合指摘茶馆在经营上的问题。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邱云来的问题不好回答,一个弄不好就会变成搬弄是非,毕竟,整个云来客栈都是老板的小舅子在经营,而自己怎么说都是外人,还是个打杂的小工。
似乎看出了尹正纲犹豫的原因,邱云来淡淡一笑,摆手道:“不打紧,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也权且随便说说,刚才你说到茶馆的亏损,在眼前的环境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他对茶馆的亏损其实早就上心,只是行业大环境如此,整个南洋都是这般萧条,他也拿不出什么好招来。事实上他把这个问题抛给尹正纲,也是无心之下冲口而出,他不认为尹正纲能有“逆天改命”的办法,毕竟,就像洋人报纸上说的,这是一次世界性经济危机,谁能置身其外?按中国人的说法,就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尹正纲听了邱云来的话,又作出了那个挠头的动作,憨笑道:“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邱云来心道果不其然,这少年至多是个天才,却不是什么神仙。
“只是……”尹正纲嗫嚅道:“如果变个法,或者还能稍稍盈利。”
说实在话,茶馆的生意他观察好久了,这个办法也在心里酝酿多日,只是这茶馆营生毕竟不像他当年那种摆地摊的小打小闹,这办法有没有用他也没底。
“哦!”邱云来闻言失笑道:“说来听听。”
年轻人还就是敢想——他不由暗自忖道。
“我看每逢三六九,茶馆会请粤戏班来唱戏,逢一四七、二五八也有说书,这原本是招揽生意的好法子,只是用得有些不当。”尹正纲也不知自己那根筋不对了,原来打算得好好的绝不说三道四,此刻邱云来问起来,他一时嘴快,竟没把住,这句话说完之后,他却在心里不住后悔。
邱云来性子宽和,听他这么指摘自己的经营方式,心里虽然有些不快,却也没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淡笑着道:“继续说,莫非你有什么好法子?”
尹正纲还没后悔完,一听邱云来的话,立刻就把心思抛到九霄云外,张嘴就道:“粤戏和说书我都不大懂,只是我觉得,唱戏的戏目不大对,说书的书题也没选好,恐怕是茶客听多了,觉得有些腻味,不如换一些戏码唱唱,改几本书来说说。”
“这是个什么说法?”邱云来本还在心里打趣尹正纲,但一听这句话,心下突然冒出一些念头,只是闪忽太快,他没能抓住。
“不如让戏班子唱岳爷爷大战朱仙镇,让说书的说说朱元璋扫元兴明。”尹正纲脸上虽然一本正经,眼角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呵!还不是换汤不换……等等,你再说一遍。”球云来稀疏的眉毛突地向两边挑起,脸上一下变了神情。
“让戏班子唱岳爷爷大战朱仙镇,让说书的说朱元璋扫元兴明。”尹正纲脸上露出了笑意,他知道,邱云来听懂了。
说起来,这个主意本来也没什么玄机可言,尹正纲在国内时还不了解,当来到南洋之后,又加之在茶馆里待了半个月,才明白在国内朝廷民间都噤若寒蝉的革命党起义,在这里实则已经是华人津津乐道的话题。说大一点,南洋华人之所以会背井离乡去国万里,还不就是因为那个朝廷不能让大家吃饱肚子么,不仅吃不饱肚子,还让他们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做人,对这样的朝廷,大家心中的怨念可想而知。所以一聊起来,几乎人人都巴不得革命党真能翻了这个天,给大家一个新的朝廷,那样,或许他们就不至于再做“天朝弃民”。
试想在这样的环境下,谁不愿意看岳爷爷大败金兀术?金兀术是谁,那不就是满人的老祖宗么;至于朱元璋扫元兴明,有清一朝二百六十年,喊得最响亮的口号是什么?不就是“反清复明”?
尹正纲虽然没有明说,但精明如邱云来,饱学如邱云来,一听之下便明白了——正所谓投其所好,便是这个道理。
“哈哈!好啊,好小子!”向来沉稳有加的邱云来猛地站起来,把手伸过书桌,在尹正纲肩头连拍了几下:“好主意,好主意,哈哈!”
邱云来出身书香世家,饱读诗书,平日行止温文尔雅、克持谨慎,哪有过眼前这般肆意激动的时候,他突如其来的这么一下,倒吓了尹正纲一跳。
他快步绕过书桌,来到尹正纲跟前,拉着他兴奋地道:“你说,除了这个,咱们是不是还可以让说书先生说一说冯子才大战镇南关,刘铭传收复台湾岛?”
邱云来怎么说也算是个精明的商人,只是经尹正纲一提醒,便能举一反三——这几十年来,中国人受洋人的欺负可不少,谁肚子里不是憋了一股窝囊气?
谁知尹正纲听了他这个想法,连忙摇头道:“不好,不好,这里毕竟是洋人的地盘,虽然荷兰人和法国人不是一家,但只要去过国内的洋人都知道,在咱们华人眼里,洋人都是一家的,根本不分什么荷兰人法兰西人英吉利人,万一他们觉得咱们是在影射他们,不好收场。”
“哦,倒也是!”邱云来还在兴头上,却听得尹正纲这么说,那股兴奋劲立刻消减下来,想了想,才摆手道:“是我有些急了,是的是的,不能这么干。”
“不过……”尹正纲忽而狡黠地笑道:“咱们可以说说冯军门大败安南鬼、刘巡抚阵斩海盗王的故事。”
“哈!”邱云来指着尹正纲,手指几乎要戳到他鼻梁上,孩子般地憋着笑,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噗哧一声道:“你这小子,没说的,哈哈,没说的。”
“话说冯军门……列位看官要问了,冯军门是谁呀?这冯军门哪,他姓冯,名军门,乃是咱中国在云南那块的土地爷……列位想想,土地爷是干嘛的?那不就是为咱们中国守土护疆的神仙么……”
要说,这说书先生还真够能掰的,尹正纲只是提了个大概,他便能把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但凡华人,谁不知道冯军门是谁,谁不知道刘巡抚是谁?更遑论那些什么金毛海盗、红毛海盗和棕毛海盗了,大家心里明镜似的。
这几天下来,冷清许久的云来茶馆高朋满座,日日爆满,茶馆里不时发出潮水般的喝彩声,说到精彩处,更有人振臂高呼“杀得好”,那声音,快要把茶馆都震塌了。
茶馆外,新加了个凉棚,凉棚下站满了的人,都在垫着脚尖等里面有人喝完了、听饱了,能结账出来,给他们腾个位置。里面听的人精神饱满意犹未尽,外面等的人心急火燎如坐针毡,倒也成了云来茶馆的一景。
“嘿,我说阿明,大上午的你喝什么茶,穷来疯么,赶紧把位置给老子腾出来。”说话的人理直气壮,里面的人却只是用眼角瞄了瞄他,端着茶碗,继续优哉游哉地听书。
司理田方城也是个明白人,见这几日茶馆都是满座,又知道茶馆的茶客大多是经营小生意或者有点小产业的中等收入者,手头虽不拮据,但平日也颇为节俭,加之又是经济萧条时期,便将茶钱往下调了五分。他倒不是替这些茶客可惜钱,只是经商日久,都明白“薄利多销”这个道理,现在茶馆是靠着说书唱戏揽客,但若是哪天茶客们的新鲜劲过了,云来专从国内舶来的普洱、铁观音这类好茶又不便宜,这生意怕是又要回落,倒不如趁现在就让点利,只要能长久保持如今的势头,茶馆还是有大利可图的。
这些天他成了云来客栈最开心的人,自己管理下的客栈终于有了个蓬勃的样子,这在眼前普遍不景气的大环境下,是多么难得多么值得向别人夸耀的一件事。虽然尹正纲越过他直接给邱云来出主意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无论如何,这还是自己管理下的生意,自己还在里面有两成的干股,不管谁出的主意,都能给自己赚钱不是。至于那个年轻人,他一个外来户,未必还能抢了自己司理的位置不成?真是笑话。
想着这些,手里正拿着一张招贴往店门外门柱上贴的田方城,微微发福的脸上堆满了笑。
“明日书目预告?”眼尖的发现了招贴的内容,立马挤了过来,兴奋地大叫:“呵!大家来看看,这明天的说书题目出来了。”
听得这话,站在凉棚下等待的人群轰一下全围了过去。
不用说,这又是尹正纲的主意,写到半截打住的内容预告吊足了茶客们的胃口,从门口茶客们看着招贴的眼神中便不难想象,明天云来茶馆的生意,又会是怎样的火爆。
贴完招贴站在门口微笑着看了一会茶客们的反应,田方城心满意足地转进了店门,却没注意到另一边的门口,正站着两个人,探头探脑地向茶馆里面看。
这两个人里,有一个棕发碧眼,头戴遮阳帽、身穿短袖衬衫、一看就知是洋人的家伙,正满脸疑惑地看着云来茶馆里热火朝天的场景。
“徐,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冯军门是谁,你们中国的历史人物吗?”听了半天,洋人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便转头用荷兰语问身边随从打扮的那名华人。
听得主子发问,那名随从先是一愣,才转了转眼珠子,回答道:“哦,那是我们中国的神话故事,您知道,是关于和魔鬼战斗的故事。”
“魔鬼?”洋人想了一会,恍然大悟一般点头道:“噢,像德库拉伯爵一样的,吸血鬼?”
“差不多吧,就是吸血鬼。”随从认真而谦恭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