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掩映中的玛腰府,宏伟华丽的洋式城堡建筑前,是一片宽广的花园,花园中间一条洋灰浇筑的道路。一名三十多岁的精干汉子,一边用衣角扇着风,一边快步在这条路上走着。阳光穿过两旁笔直排列的棕榈树间隙,让他紧板着的脸庞在光线和阴影交替中看起来忽明忽暗。从十二级台阶上去,跟站在门旁的护卫打了声招呼,精干汉子匆匆进了府内。
“老爷,老爷!”
一位大约六十岁、鬓角有些花白的老者,正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大厅一边的花架上修理着盆景枝叶,听得这声呼唤,转过身,便见一人从前厅走来。老人瞪了那满脸急色的精干汉子,挥挥手,把身旁伺候的两个丫鬟打发了下去。
“急什么急,先喘口气,喝杯茶。”老人微嗔着说道,在一旁架子上的盆里洗了手,又用毛巾揩了揩,指着一旁放着乘冰块的盆子的地方,示意汉子过去凉快凉快。
汉子不敢违逆老人的意思,只得压制着情绪,转身在冰盆旁找了下首的软椅坐下,拿起茶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老人这才慢慢走过来,在一张宽大的软椅上坐下,把老花镜从鼻梁上摘下来,向后靠了靠。
“说,打听到什么了?”老人的话很简洁,语速也很快,显然,虽然他年纪大了,却依然是个很讲究效率的人。
“邱云来的茶馆的确是人山人海,说书的变着法编排洋人,鼓吹国内革命党起义,这几天咱们的探子都钉在那儿呢,消息可靠。”汉子也不敢废话,立刻就用尽量简单的话,把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嗯。”老人脸色沉静,看不出是喜是怒:“这邱家的小子,倒还有几分胆色。”
“那也不全是。”汉子陪着笑道:“他也不敢直白地说什么打洋人和反清的话,还不是使了些障眼法,洋人是听不懂的,就是朝廷的探子,听了以后也抓不到什么把柄。”接着,便把云来茶馆里说书的内容大概跟老人陈述了一遍。
老人听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道:“这些个猴崽子,就是能闹。”
汉子察言观色,便知道老人这是准备放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邱云来一马了,心里立刻又喜又忧起来。喜的是邱家茶馆的说书终于可以继续下去,他听了这么些天,早就对冯军门、刘巡抚和朱元璋的故事上了瘾,老人一念之下办了姓邱的事小,自己听不到书事大啊;忧的是,这位自己敬如叔伯的老人,怕是又要为这杆子事操劳了,不但要跟洋人周旋,搞不好还得跟朝廷在南洋的总务处打擂台,谁叫他管着整个荷印的华人呢。
背着玛腰这个头衔,挑着南洋华人这个担子,不轻松啊!
“这事就算完了,你的人也收了吧。”老人思考良久,对汉子道:“最近老四越来越离谱了,你去跟着他,看看他跟义兴会那个黄三究竟在搞什么。”
“四少爷?”汉子愣了愣,但终究还是没有犹豫,应道:“是,我立刻调人。”
“不,你亲自去,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人镇得住他。”老人挥挥手,从软椅上站了起来,转身朝大厅的侧门走去。
汉子知道这次面谒结束了,便也赶紧站了起来,扶着老人的胳膊,恭敬地把他送进侧门,低头站着,直到老人的身影转上回廊,才转过身,匆匆地朝前厅走去。
“张伯,给这里加张桌子。”
“老李,老李,五号桌上水,上水。”
“纪先生,二十九号结账。”
……
自从茶馆生意好起来后,不顾关师傅反对,邱云来把尹正纲调到了茶馆帮忙打理,也没给他什么职务,只是叫他没事守着茶馆。起初尹正纲很是疑惑,若是真属意自己打理茶馆,为何不干脆让自己做了茶馆副司理或者协理?现在没名没分的,自己怎么干?到后来他才渐渐想明白,原来不是邱云来昏庸,而是此举大有深意。
一个不到十九岁的年轻人,到雇员私下里极其讲究资历的云来客栈来还没有一个月,如果贸贸然坐上茶馆副司理这个相当于云来客栈三把手的位置,那他才是真的什么都别想干了,绝不会有人听他一句话。
邱云来的做法反倒有利于他做点事情,没地位没名分,别人就不会嫉妒他不会防着他,但他有本事啊,几天下来,就把因为客流暴增而手忙脚乱的茶馆打理得井井有条,大家反而因为他的精明能干,都极力配合着他,也没谁说三道四的。
茶馆本来有三层,最上一层是粤式茶馆,卖粤式早茶、下午茶什么的,这一层都是酒楼那边在负责,有专门的通道上去,跟下面的江浙式茶馆是分开的,所以尹正纲管理的就只有下面两层。这两层其实只能算作一个区域,因为第二层中间是空的,与第一层上下贯通,坐在二楼喝茶也能看见一楼说书唱戏。他把整个茶馆分成了四个区域,十二名茶博士分区域分桌位管理,还把每张桌子用阿拉伯数字编了号,这样无论是上座、掺水还是结账,喊起来都是一目了然。
相比起云来的酒楼和粤式茶馆,江浙式茶馆这一部分算得上是小本经营,酒楼和粤式茶馆在三宝垄至少算得上是中上档次的华人消费场所,但这两层楼,却是不折不扣的平民聚集处,按照邱云来自己的说法,之所以开这个茶馆,全是为了凑个人气。但就是这么一个只是为了凑人气的地方,这几天下来,流水硬是超过了酒楼和粤式茶馆之和,这由不得客栈众人不对尹正纲刮目相看,也让邱云来这些天,见谁都是笑得合不拢嘴。
借口白天里生意忙得实在没办法,尹正纲终于找到由头,又从邱宅搬回了客栈后院里住,只是邱夫人舍不得安安,只好把妹妹留下。后来他想了想,这样也好,反正自己也没多少时间照顾她,让她跟着邱夫人,自己也放心。
再搬回后院,那间屋子还空着,本来想着自己一个人住大屋子有点不好意思,结果关治国死皮赖脸地要从他家里搬到客栈来跟他一起住,关师傅也大力支持,美其名曰让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能近朱者赤——这段日子尹正纲闲下来就读书的好学劲头,可是全都落在了他眼里——再说,反正他家就在邱宅隔壁,离客栈只是转个街角的事,那臭小子也翻不出五指山。
于是,尹正纲无可奈何地多了一个成日呱噪的室友。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
夜色如幕,忙累了一天的尹正纲回到居处,便听见一阵还算朗朗的读书声,只是进了屋,发现读书的人捧着书,眼睛却左看右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嘿嘿!”见尹正纲进来,关治国放下书,贼兮兮地向乌漆麻黑的窗外看了看,低声道:“我爹娘回家了吧?”
尹正纲白了他一眼,没好声气地道:“走了,就知道你是读给他们听的。”
若说在家的时候这家伙还有一点读书的自觉的话,那自从搬过来之后,他便是连半点自觉都没有了。下学之后,就是躲进房里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西洋画报,若是听到有人走进后院,便装模作样地读几声,让人以为他在用功。要说他这一心二用的本事,尹正纲还真是佩服,只可惜没用在正道上。
“昨晚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葛底斯堡大捷之后呢,南北军队,谁赢了?”关治国扔了手里的书,巴巴地凑到尹正纲跟前,缠着要听美国内战的故事。
“对了,还有还有,因纽特人真的住在那么冷的地方?乖乖,尿尿怎么办,一出来就冻住了?”
尹正纲差点背过气去,把手里的毛巾扔进盆里,鼓着眼睛道:“我可只有一张嘴,你到底要听打仗还是因纽特人?”
“先说打仗,再说因纽特人。”关治国脸皮不是一般的厚,脸不红心不跳地笑道。
尹正纲别过脸去不理他。
“别呀,你怎么老是吊我胃口,你知道不知道,这两个问题可困扰了我一整天,我课都没上好。”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错了,太对不起您老人家了,为了改正我的错误,我发誓,以后再也不给你讲故事了。”尹正纲故意板着脸道。
“哎哟大哥,尹大哥,纲哥哥,你非逼我跟你下跪是吧。”这回关治国是真急了,一脸哀求地看着尹正纲,看样子是真打算下跪。
尹正纲被他逗得好一阵笑,半晌才摆了摆手,看着可怜兮兮地关治国道:“你总得等我洗把脸吧,看你这样子比娶媳妇还急。”
“娶媳妇也没这么急。”关治国振振有辞。
也罢,难得这家伙这么好学,正好关师傅又叫自己多帮帮他,看起来他对历史地理还比较感兴趣,或者自己无意之中找到了一个因材施教的办法也说不定。尹正纲这么一合计,便两三下洗漱完毕,挨着关治国坐在床上。
“话说西元1863年7月,在美国南北战争中,南北两军在葛底斯堡进行了一次重要的战役……”
“这个昨晚已经说过了。”关治国举手抗议。
“好吧……”尹正纲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道:“葛底斯堡战役后,决定为死难烈士举行盛大葬礼,他们请来了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
尹正纲走出屋外,双手叉腰,对着夜空长长地吁了口气。关治国这小子太缠了,讲完故事不说,还要评论南北战争的对美国社会和经济产生的意义,他一问出这个问题尹正纲就发现不对了,逼问之下果不其然,原来这是他期末考试的历史题。尹正纲也懒得追究这小子怎么会提前知道考题的,胡诌两句蒙混过去,又把因纽特人的历史渊源和风俗习惯跟他说了一遍,等他拿起笔开始记录,才出来透会儿气。
对面通向客栈的偏廊上摸过来一个黑影,尹正纲刚想叫,便听“啪嗒”一声,有人拉开了偏廊上电灯的开关,看见来人脸上的笑容,尹正纲几步走了过去。
“关师傅,你还没走?”
来人正是关治国的爹,关永泉关大厨师,只是他早该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回家了的,却不知为何又回了客栈。
关永泉做了个手势,示意尹正纲小声,看了看亮着灯光的房间,然后拉着他穿过偏廊,来到客栈的四合院天井下。
“正纲,嘿嘿,辛苦你了,那臭小子也只有跟你在一起,才有点用功的样子。”关永泉一脸感激地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双喜牌香烟,双手给尹正纲递了一支。
“你一直在这里?”尹正纲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关师傅一直没走,为的就是悄悄看看他这个宝贝儿子,晚上到底是不是在用功读书。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心里一阵默默的感动。
“你累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我看着他,你放心。”他点燃手中的香烟,低声道:“他是大人了,会晓得的。”
“唉!就盼着臭小子能出息,多读点书,也不奢望他能做官,以后有份体面的工作就好,不要像他老子做个厨子。”关永泉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尹正纲的话,狠吸了一口烟,看着后院那头喃喃地道。
尹正纲明白关师傅心里对关治国的希望,也明白这位父亲的苦心,明白之后,他却有点愧疚,关师傅放心地把孩子交给自己,虽然没有明说要自己多帮帮关治国之类的话,但自己是不是也该尽到一点规劝的责任?
可自己居然什么都没做,对关治国这个家伙的不学无术视而不见,当然,自己能找到一大堆理由证明自己没空没精力,但这样的理由毫无作用,甚至连让自己稍微心安理得一点都办不到。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爹娘,他们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会不会对自己感到失望?他突然很迫切地想知道这个答案。
爹,娘,你们为什么从没告诉过我你们对我的希望?
尹正纲的眼眶湿润了。
“关师傅,你放心,我会好好督促治国的。”他紧紧地咬着腮帮子,用发誓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哎哎,我放心,放心。”关永泉听得这句话,有些失神地看着他,片刻便露出欣喜的笑容,连连拍着尹正纲的肩膀。
几声轻轻的脚步声从前堂传来,接着又传来电灯开关的声音,连接前堂的通道上立刻一片光明。两人回过头,便看见客栈的司理田方城从前堂走了过来。
见到两人站在天井下,他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微微一笑。
“老关,怎么还没回?”
“田司理,呵呵,找正纲闲聊呢。”关永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这就回了。”说完便跟田方城拱了拱手,拍了拍尹正纲的胳膊,转身向后院走去。
“田司理也还没回?”尹正纲灭了手里的烟,冲田方城讨好地笑道。
田方城也笑了笑:“刚跟邹先生对了账,正准备过来找你谈点事情。”
找我?这可稀罕——要知道,这几天来,这位司理可是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啊。
“请司理指教。”尹正纲一愣,随即笑道。
“指教什么,呵呵!”田方城摆摆手,笑得有些勉强:“你指教我才对。”
“司理言重了,正纲哪敢。”
“你也别谦虚,最近茶馆生意这么好,这不全是你的功劳?我虽然没说,但心里明白,你是好样的,咱们云来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又年轻又上进,还满脑子生意经。”田方城笑着,但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尹正纲明白自己早先犯了忌讳,让这位云来的司理有些不痛快,虽然还不至于给自己难堪,但怎么都有些尴尬,心里琢磨着这种事情,怎么解释也没用,索性也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下午姐夫说乡下那百多亩园子种着烟叶和茶叶,也没什么进项,毕竟规模太小,厂子里不愿意要咱们的货,拿出去零售也太麻烦,让我问问你有什么好建议,也不急,你尽可慢慢想。”田方城道。
“您看,我刚来,园子的事情了解不多。”尹正纲不好意思地地道:“容我明天看看园子的账簿,了解一下经营情况吧。”
“那自然是。”田方城用双手揉了揉脸,打了个哈欠:“我回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说完便走过天井,摇摇晃晃地奔后院而去,经过尹正纲身边时,身上散出一股酒气。
尹正纲暗笑,心道:怕不是跟邹先生对了账出来,该是跟邹先生喝了酒出来吧。
“田司理。”见田方城的身影要消失在后廊上,尹正纲忙叫住了他。
“还有事?”
尹正纲快走几步,来到他跟前,把声音稍稍压低了些,道:“正纲有一事不明,还请司理指教。”
“你说,你说。”田方城一手撑住廊柱,脚下颠了几下,似乎有些不耐烦:“我听着呢。”
“咱们云来,有客栈有酒楼还有茶馆,按说经营的生意很多了,可为啥统统叫做云来客栈呢,晚辈浅见,总觉得这样有点不妥,不妥在哪里,却想不明白。”尹正纲说着这话,脸上故意露出不解的表情。
“嗯,这个啊,咱们云来是从做客栈起来,你也知道,国内下南洋的人多,所以生意还好,这酒楼和茶馆,却是后来扩充的了,一直都和客栈在一起经营,名字也没改……嗯,不过,你倒提醒了我,我想想……。”田方城做老了生意的人,虽然有些微醺,但脑子还没呆滞,听尹正纲一说,便若有所思起来。
“哎呀!”片刻,他一拍额头,道:“确实该分开经营了,想想看,整个店三门生意,都可以独当一面,要不分开经营,别人还以为咱们这里是杂牌生意呢,这个很重要,很重要,名字要改,门面也要重整,对了对了,还有铺子要隔断,隔断才行。”他一边皱眉思索,一边自顾自地说着。
要说田方城这个脑子,转起来的时候真是没话说,尹正纲只是这么稍微一提,他居然就能反应过来,还能够举一反三。
“啊!”尹正纲眉毛一挑,恍然大悟一般,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嘿!我这脑子也是不够用,要不是田司理提点,我也没想到。”
“呵呵!”田方城摆摆手,身子又摇晃起来:“这事明天我跟姐夫好好合计一下,今晚不行了,不行了,喝多了。”说着,也不打招呼,蹒跚着转身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尹正纲长出一口大气,揩了揩额头不知何时冒出的汗水,呆立原地半晌,又自失一笑,拉掉后廊上的灯,进了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