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但是,你识字不?要不识字出门找个人帮你看看,两份的内容都是一样的,你看看?”他似乎很不耐烦尹正纲的啰嗦,抓起那份写满汉字的契约,朝他扔了过来。
尹正纲也不恼怒,也不惊慌,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过契约看了起来。
果然正如胖执事所说,契约是荷兰人三宝垄炼银厂的招工契约,要求必须是有经验的银匠或者冶炼工人,到三宝垄后提供食宿,另每月发洋二十块。上面还写得很清楚,是荷兰钱,按盾算,而且还注明了荷兰盾和大清龙洋如何兑算,他心中默算了一下,这比他在老家县城开一个专卖舶来品的铺子还划算,更遑论以前的地摊。
“好,我摁了。”尹正纲大声说着,似乎在给自己打气。
他把拇指在桌上的印泥盒里使劲压了压,就要在契约上摁。
“如果是我,就绝不会摁这个手印。”身后的门边传来一个有些沙哑的男声。
尹正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脸疑惑地回头望去,便看见一个穿着浅灰色洋装,带着一顶圆顶礼帽,手提一口黄色牛皮箱的年轻人。年轻人面容憔悴,脸上的胡须似乎很久没刮,看起来有些落魄,只是那双眸子却分外明亮,亮得让人几乎不能直视。
自听到年轻人的声音起,胖执事就变了脸色。年轻人的突然出现似乎让他很惊慌无措,随即却又很是恼怒。
“出去,出去,和记洋行重地,闲人莫入。”他着急地挥着手,冲到年轻人跟前,却不敢动手推他。这种打扮的人,一般被称为二鬼子,而二鬼子,多半都跟洋人有很深的交道,万一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后果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执事能承担的。
年轻人也不说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绕过他胖胖的身躯,拿起桌上那份写满洋文的契约,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接着又拿起桌上那份汉文的,比看半晌。
“两份契约内容全不一样,你们就是用这种手法骗人的?”转过身来的年轻人已是一脸寒霜,瞪着那执事,喝问道。
尹正纲脑子“嗡”一声,只觉得背冒冷汗——果然……
那胖执事本来就喘,此时被年轻人冷冰冰的声音一喝,立刻便像窒息一般,抖着脸上的肥肉开始抽搐,良久才平息下来。
“来人!”他突然气急败坏地尖叫一声,吓得尹正纲身旁的安安小身子抖了抖。
里屋窜出两个身高马大、身着短褂的大汉,凶神恶煞地来到胖执事身边,把辫子往脖子上一缠,半眯着眼盯着那年轻人。
“把这混账给我打出去!”胖执事双手叉腰,满脸煞气,终于恢复了几分气势。
尹正纲立刻把安安拖到身后,那年轻人却皱着眉头,面露难色。
两大汉得令,一左一右朝年轻人冲过来,年轻人似是害怕,后退了两步,将皮箱举到身前,挡在自己与两个大汉之间。
尹正纲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关键时刻救了自己的年轻人吃亏。要说打架,仗着自己的身材,怎么也能缠住那两个家伙吧。至于到时候会挨多少拳脚,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考虑了。
说时迟,那时快,两名大汉已经扑向年轻人,而看似害怕的年轻人,此刻又很轻捷地退了两步,让两人扑了个空。正当两人要再扑时,眼前却晃过一道影子,接着,脑门上像是糟了重击一般剧痛无比。踉跄着退到那张摆着契约纸的桌前,两名大汉才懵懵懂懂地抬起头,看清了袭击他们的物事。
两根玉米棒子在地上打着转。
门口悠悠然踱进来一位个子瘦小的青年,嘴里叼着根香烟,穿着开襟青布褂子,双手抄在衣服兜里,左顾右盼,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
“爷打这路过,看你们这帮灰孙子不顺眼,手就痒了。”他走进大厅,伸手理了理脑后的辫子,斜眼看着胖执事,出口便是地道的京片子。
“黄四,你……你要的船票已经卖给你了,你还想干什么?”胖执事也看着他,有些畏缩地道。
“记得爷跟你说过什么不?”叫黄四的青年冷笑着。
“黄四!”胖执事像是想起了什么,忽而脸色发白,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指手画脚口水乱喷:“这可不是在京城,咱们经营的是洋人的生意,砸了锅你还担当不起!”
“爷还就不信了……”那叫黄四的瘦小青年一步冲到胖执事跟前,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拎起一把来贯到桌上,胖执事立刻惨叫起来。
那两名大汉却不敢上去解围,他们看着黄四的眼神透出明显的恐惧,似乎这个身材瘦小,看似一巴掌就能扇倒的年轻人就是地狱里来的魔王。
尹正纲能看出来,显然胖执事和这个年轻人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而更明显的是,这三个和记洋行里的清人雇员,很怕这个年轻人。
“爷说过,要再看见你骗一个人签这玩意儿,爷就拔了你的皮。”黄四咬着牙在胖执事耳边道,一边说着,一边收紧掐着胖执事脖子的手。
胖执事说不出话来,长大着满口黄牙的嘴巴,眼珠子惊恐地向外凸出,不一会已是脸色白灰。
提着皮箱的年轻人又把他那双如剑般的眉毛皱在一起,叫了一声:“这位兄弟手下留情。”
黄四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外面一声大喝:“STOP!”
接着,一个穿着青色制服的洋鬼子便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四名荷枪实弹的印度鬼。
提皮箱的年轻人转过身去,看着那洋鬼子,愣了半晌,接着发出一声欢呼,扔下皮箱朝洋鬼子奔过去。洋鬼子露出了跟他一样的表情,跟他拥抱在一起。
接下来尹正纲就有些愣神了,两人用洋文对话,只听得那年轻人跟洋鬼子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洋鬼子又拿那双蓝得渗人的眼珠子打量了他们兄妹一番,点了点头。
黄四终于放开了胖执事,由不得他,四名印度鬼手里的洋枪杵在他腰上。年轻人走过去,小声地在黄四耳边说了些什么,似乎在劝他消气,然后才来到尹正纲跟前。
“这位小兄弟,可是要去垄川?”他微笑着问道。
尹正纲点点头,感激地拱手道:“方才多亏兄台仗义执言,在下尹正纲,福建德化人士,还没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呵呵!”年轻人笑了起来,摆摆手道:“这么多礼干什么,我叫成杰,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成大哥就可。”
他看起来也并不比尹正纲大,却毫不客气地以“大哥”自居,让尹正纲有些觉得好笑,不过这种率真的脾性,他倒是很不介意,所以坦然一笑,叫了声“成大哥”。
那边黄四骂骂咧咧地不肯干休,洋鬼子却似没看见他一般,嘱咐四个印度鬼退出去,便叽里咕噜地对胖执事说了些什么,胖执事也退了出去,他这才跟成杰打了个招呼,匆匆出了大门,向码头去了。
等他出去,尹正纲才得空来到黄四身边,谢谢他拔刀相助。虽然黄四自言出手并非为了帮他,只是因为手痒,但毕竟受了他恩惠,尹正纲还是坚持向他作了个揖。
“这位兄弟好身手,多亏你拔刀相助,要不刚才,成某恐怕要饱尝老拳之辱了。”成杰对黄四半开玩笑地道。
“是啊!黄大哥好身手。”既然已经叫了年龄跟他难分上下的成杰大哥,尹正纲倒也不在意再叫同样跟他年龄难分上下的黄四一声大哥了。
“甭抬举我了,他大爷的,身手再好也扛不过鬼子的洋枪。”黄四显然还在为方才被那几个脑袋包得像磨盘的印度鬼用洋枪逼住而忿忿,啐了一口道。
成杰微微一笑,回头来看着尹正纲,又看了看怯生生站在他身后的安安,道:“尹兄弟可是船费不够?”
“我原本以为够了。”尹正纲听得,苦笑着道:“我打听到下南洋到垄川船费只是十来块钱,可没料到竟然是三十块钱一个人。”
“他大爷的!”黄四一听又跳了起来,嚷道:“那王八蛋欺负你老实,给你下套呢,到垄川的船费可不就是十二块钱一张?”
“啊!”尹正纲愣了,随即又是一身冷汗。
“这是这些猪仔贩子惯用的招数,为的就是骗你签下这卖身契。”成杰叹息一声,点头道:
干他娘!尹正纲不由在心里暗骂一声。
“尹兄弟不用担心,刚才那洋人,就是美国船‘桑蒂斯’号的船长,也是我多年的好朋友,他的船三小时后启航去垄川,我已经跟他说了,尹兄弟船票按原价十二块,这位小妹妹年龄还小,就免票了,二位就跟我住在甲舱,反正他的船这回也装不满。”成杰淡笑着道。
“有这样的好事?”黄四一听乐了,拍着成杰肩膀笑道,“那顺道把我的也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