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就去福州的教会大学里学英文。”
当桑蒂斯号鸣号启航的时候,尹正纲安顿好了安安,和成杰来到甲板上,盘腿坐在船首。海风迎面拂来,让人不觉神清气爽,但尹正纲看起来却有些沮丧。此时他们已有些相熟,彼此已不像刚见面时那么生疏,当然,像黄四这种自来熟的不在此列。
说起方才在洋行里惊险的一幕,尹正纲就心有余悸,试想若是自己懂得洋文,定然不会上那个蠢当。
“呵呵!”成杰失笑道:“你学了也没用,那契约纸上写的可不是英文,是荷兰文。”
“你懂荷兰文?”黄四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股风似的来到两人身后,也不打招呼,大大咧咧地把尹正纲朝旁边一挤,也学两人盘腿坐下。
“我也不懂。”成杰故作高深地笑了笑。
“那你是怎么看出两份契约不一样的,成大哥?”尹正纲一头雾水。
“猜的,这些骗子路数我以前略有所闻,所以大胆诈了他一诈,哪知那胖子也太没城府,自己先恼羞成怒了。”
“哈哈!”黄四一拍大腿,嚷道:“诈得痛快!”
海风徐徐,撩动着从轮船烟囱上飘散出来的黑烟,也撩动着少年人的心。日落海平线,前方的海天之间一片茫然,但桑蒂斯号船首上的三个年轻人,却对自己即将开始的新的人生有着莫名的向往和近乎偏执的坚定信念。
这是三个各怀心思的年轻人,虽然他们认识不过才一个下午,互相之间甚至连身份都还来不及了解,但这种对将来、对自己信念的向往和坚持,却让他们如相识多年的知己一般,热烈而欢快地谈论着,从午后到黄昏。
言谈之中,尹正纲也知道了两人的大概情况。成杰是上海人,今年二十二岁,此去南洋,是去跟伯父学着做生意,他曾留学美国,而那位美国船长科尔特?W?鲁德曼,则是他在美国念书时的同学;黄四是京城人士,按他说的,就是“四九城一小混混”,今年二十一岁。
他没有问成杰为什么不在上海上船却要走几百公里陆路到福建来,也没问黄四为何放着天津卫那么多南洋船不坐要跑厦门这么远,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成杰不例外,黄四也不例外,从见到两人第一眼起,他就看出来了。
两人对下午发生在和记洋行的事情津津乐道,并时不时拿尹正纲取笑一番,但尹正纲却很有些挫败感,对这次受骗耿耿于怀。
“你也别垂头丧气的。”黄四一边不怀好意地笑着,一边对他道,“这事我在这见得多了,不是你太笨,而是那些人太狡猾,一上来就扮好人,对你关怀备至,编的谎话呢,又七分真三分假,多少精明的人都上过当,你不冤。”
成杰也点头道:“有一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高明骗子的谎言多半与事实相去不远。”
高明骗子的谎言多半与事实相去不远——这句话,很多年以后尹正纲都还记得。他一直认为,那一年夏天,在厦门和记洋行里的遭遇以及成杰说的这句话,是他在人生这个大学堂里学到的第一课,之后的很多年,这一课都让他受益匪浅。
一个美国人船员过来,说船长鲁德曼先生邀请他的同学在船长室共进晚餐,成杰跟着他去了,留下百无聊赖的两个人,闲聊了一会,得到尹正纲充分全面地领教了黄四的大嗓门和满嘴乱飞的京片子之后,肚子开始叽叽咕咕地闹起来。
回到船舱,安安正坐在铺上可怜兮兮地看着门口,小肚子里也是闹腾得不行,他从包袱里拿出一些干粮,叫安安先垫垫肚子,便跟黄四一起去找这船上的厨房。
两人都是第一次上轮船,根本不清楚该往哪里走,桑蒂斯号客货两用,但这一趟船上的人不多,大部分也是第一次坐海轮,两人一路问,都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半个钟头之后,他们顺理成章的发现,迷路了。
底舱又阴暗又狭窄,四处都是湿漉漉的,空气沉闷得让人觉得四周的钢铁都有一股酸腐的味道。偶见几个洋人船员,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他们也不懂,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中国船员一个也没碰到,虽然上船的时候,他们看到这船上有不少中国船员。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尹正纲正挤过一个舱门,迎面而来的一股气味差点让他昏厥过去。
“缺了八辈子的德,居然把这当茅房!”黄四也闻到了,张口骂起来。
两人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的路,生怕踩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怪的是脚下的甬道干净得就像用刷子洗过一样,但那股气味,还是无处不在。
轮船沿着海岸行驶,晚潮浪大,打得船左摇右晃,两人便在狭窄潮湿的甬道里东倒西歪地前进。底舱接近水线,浪潮几乎就在耳边,拍打钢铁船体的声音听得两人紧张无比,似乎海浪随时都会破开船体涌进来,把人吞噬。
船体猛地偏了一下,黄四脚下踉跄,没有站住,被摔向前面一道舱门处。尹正纲刚要叫他小心,却见他趴在舱门上不动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舱门上的圆形玻璃窗,脸上表情呆滞。
“我操你八辈祖宗!”半晌,他才倒吸着冷气,喃喃地骂道。
尹正纲撑着铁铸的舱壁,困难地挪过来,往窗口里看去,这一看,却让他如坠地狱,顿时浑身冰凉。
舱门后,是一间几乎密封的舱房,照先前成杰所说,轮船上的这种舱房都是用来做货舱的,但现在里面堆放的,并不是货物,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如果那些一丝不挂、面容麻木、眼神空洞的躯体还能叫做人的话。
舱房里水汽氤氲,这里接近水线,不可能有多高的温度,大概是人的体温让水汽蒸发起来,但水汽里却满是屎尿的味道。舱房不大,大概有农户人家一间卧房的大小,但尹正纲数了数,里面居然关了五十来个一丝不挂的清人。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皮包骨头的男人,小的十五六岁,大的不超过四十岁,本都是龙精虎猛的年龄,但此刻的他们看起来,竟活像一具具行尸走肉。
不,他们连行尸走肉都算不上,因为这么小的舱房里关了这么多人,不可能还有给他们走动的地方,他们几乎是人贴人地半躺在冰凉的铁甲板上,稍稍动一下身都是很困难的事。
没有人说话,只有阵阵剧烈的咳嗽从舱房一角传来,咳嗽的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年龄,佝偻着身子,双手抱在胸前,侧身向墙壁半躺着,尽量遮住自己的羞处。看着他咳嗽,舱门外的两人都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他自己似乎并不觉得难受,只是咳嗽,面无表情地咳嗽。
舱门上骤然出现的两张目瞪口呆的黄色面孔并未让他们的体态和神情有丝毫变化,仿若见惯不惊,又仿若视而不见,总之,舱内大大小小五十多人,依旧固执或者说麻木地保持他们本来的姿势。
“是被卖到南洋去的!”半晌,尹正纲才喃喃地道。说完这话,却没听到黄四的回音,回头看时,却见他正趴在隔壁的舱门上。
隔壁的舱房里,关着二十多个女人,这些女人稍好一些,至少她们还有几片遮羞布在身上,但她们的姿势和神态,却与旁边舱房里那些男人并无二致。女人们的更年轻一些,最大的那个可能只有三十岁左右,最小的,却连十岁都不到。
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趴在地板上,舱顶落下的水滴就滴在她头顶,她却一动不动,任由咸湿的海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衣服,要不是那偶尔翻动一下的眼皮,尹正纲真要担心她已经死了。
看着这个年龄和安安差不多大的孩子,他的心猛然一阵揪痛。
“你们在这干什么?”
两人猛然回头,便见成杰和美国人船长鲁德曼站在甬道口,一脸愕然地望着他们。
“操你大爷!”黄四抬腿便朝美国人船长冲去。
美国人警戒地把手放在腰间的左轮枪套上,成杰则一步跨出来,挡在他前面。
“黄四,干什么?”他厉声喝问。
“干什么!”黄四一把抓住成杰,要把他往一旁带:“问问这洋鬼子干了什么!”
“有话好好说。”成杰右手锁住黄四的手腕。
黄四反掌,挣脱,四指并拢,戳向成杰胸口;成杰摆手格开,左手成爪,直奔黄四咽喉而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尹正纲眼睁睁地看着,甚至连喝止都来不及。他震惊不光是因为刚才看到一幕,还因为他直到此刻才发现,成杰居然也是个练家子。
“操你大爷,你要帮他是不是!”黄四暴跳如雷,手里却不含糊,低头避过一爪,侧身就是一肘撞上成杰上腹;成杰单掌抵住,左臂绕过黄四脖子,将他锁住。
“不分青红皂白,我是在帮你!”成杰也火了。
“爷不要你帮,滚开!”黄四向后一撞,把成杰挤到排气管道上,成杰吃痛,手上劲力稍减,黄四趁着时机,挣脱了他的控制。
“住手!”尹正纲终于喊了出来,但已经晚了,黄四冲到了美国人船长跟前,不过,奇怪的是,他突然就老老实实地站住了,并未作出任何与他的暴怒相符的动作。
鲁德曼的手枪点在黄四额头上,脸上露出美国式的微笑。
“我的朋友,愤怒对你来说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你得谨慎使用他。”鲁德曼的中国话居然说得不错,虽然腔调有点怪异,但总归是能让人听懂。
“大爷的!”黄四狠狠地啐了一口,脸上有说不出的愤恨和遗憾。
“既然我的劝阻还不如一把柯尔特手枪管用,那么你就这样听我把话说完吧。”成杰揉了揉脸颊上的淤青,不无揶揄地道。
在成杰不紧不慢地述说中,尹正纲和黄四两人慢慢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鲁德曼的船本来是从新加坡运送一批土特产到福州,而因为这位生性浪漫的美国人以及他同样浪漫的船员们决定在福州多待几天游览一下中国的人文风景,错过了几笔可以让他们满载着回程的生意,正当他们以为要空船回新加坡时,却意外得到一笔来自和记洋行的订单。
英国人并没有说明将要运送什么货物,却把底层所有的货舱全都预定下来,费用是运送货物的三倍,几乎与甲舱和乙舱(当然美国人叫A舱和B舱)满载时的客运费用相当,这让鲁德曼和他的船员们欣喜若狂,利益驱使下,他几乎想都没想便签订了合约。
在福州装船时,当洋行的打手们押着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中国人上船,鲁德曼才知道这次要运送的是什么货物。从福州到厦门不过几个小时的航程,再加上在厦门耽搁的一天,他们其实还没有在底舱里待上二十四小时,但天知道在上船之前,这些“猪仔”在福州的“猪仔馆”里呆了多久,相比起那里来,这船上狭小潮湿的底舱堪比天堂。
鲁德曼在美国读书时就是一个著名的反种族歧视组织的成员,他甚至还利用自己父亲在国会的关系,努力促使国会通过法案改善华工待遇,解救被白人矿主虐待的华工,也正因为这样,他才得罪了那些不该得罪的人,而被迫离开家乡美国,来到亚洲。
事实上鲁德曼若是事先得知这次将要帮英国人运送什么“货物”,即便是再多十倍的利润他也不会接下这笔生意——看得出来成杰对这位美国同学的人品很有信心——但既然合约已经签下,信奉契约至上的美国人也只得一边念叨着“生意归生意”,一边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过。
西方人对契约的尊重是东方人无法理解的,成杰强调道。
所以,综上所述,鲁德曼其实并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一个被坏人利用了的可怜的美国佬。
而晚餐后的成杰和可怜的美国佬之所以也会出现在这里,便是在成杰的劝说下,鲁德曼决定动用自己作为船长的权力,给这些自福州便窝在小舱房里没有动弹过的人们送来了衣服和食物。不仅如此,他还打算重新给他们安排舱房,并在每日饭后,将顶层甲板对他们开放一个小时,让他们能有机会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尽管这样做很可能招致押解他们的洋行帮办抗议,甚而至于会因此拿不到剩下的一半报酬,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很抱歉,这是我唯一能做的。”美国人鲁德曼收起手里的枪,拍了拍黄四的肩膀,叹息道。
尽管有成杰帮着解释,但黄四显然还没有从震怒中完全平息下来,他回身看了看尹正纲,发现对方也正看着他,两人眼神交接,尹正纲微微点了点头。
他并不是完全相信了成杰的话,洋鬼子船长会是一个人品很高尚的人——几十年来洋人在清国的所作所为让他难以相信——但至少这洋鬼子有这份心思,而且看他和成杰的关系,也的确不怎么像一个看不起清人的洋人,嗯,那话怎么说的?对,“反种族歧视”。
鲁德曼安排好了一切,这里也就没三人什么事了,黄四悻悻地在一名船员带领下离开了底舱,尹正纲来到美国人跟前,尽管很别扭,却还是对他说了声“Thank you”。
这句简单的英语是下午说起学洋文这件事时成杰教他的,他活学活用,尽管说得有些蹩脚,鲁德曼却听明白了,听明白之后,却愣了一会,才呆呆地说了句“You are welcom”。
作为对清国人有着深刻了解的美国人,鲁德曼显然认为在这样的情形下,同样作为清国人的尹正纲应该表现得跟黄四一样,愤怒而带着一些鄙视地离开才合乎情理,但显然,这个清国少年的行为超出了他的预料,并使得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对尹正纲产生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