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总是三宝垄码头最繁忙的时候,尽管经济不好,但似乎因为本地矿业和种植业的兴盛,航运业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一艘艘海轮,烟囱里冒着滚滚黑烟来来去去。码头工人们虽然收入低了,活却多了起来,两下扯平,倒也没受什么影响。
一艘近海客轮停泊在码头上,这艘排水一千多吨的轮船在尽是数千吨货轮来往的船坞里显得并不起眼。客轮的烟囱冒出了黑烟,这是蒸汽轮机锅炉生火的标志,搭在码头的桥板上挤满了正在登船的人。码头上,一身洋装的黄永盛回头久久地望着身后的三宝垄,表情淡然,看不出在想什么。
“三爷,该上船了。”身旁的矮子全提着一口皮箱,躬着身,小心地提醒。
黄永盛又呆呆地看了半晌,才眯起了那双小眼睛,腮帮子上鼓起一道青筋,看着矮子全。
“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
“放心吧三爷,白十七那里,先给了一半首款,完事后给另一半,他不敢收了钱不做事的,再说,有我看着呢。”矮子全裂开嘴无声地笑着。
“做干净点,免得被老二逮住什么把柄。”
“这不用说,您不在三宝垄,这事怎么都算不到您身上,白十七他们那一伙做老了的事,手脚肯定麻利,再说了,咱们不是还有一个万全之策么。”矮子全一边说一边笑着,有些邀功的意思。
“这事干得漂亮,等我回来,闻香阁就交给你看了。”凭心而论,黄永盛对这个白长了副好皮囊实则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没什么好感,但眼前他毕竟在为自己办事,不得不挤出几分笑容来以示赞扬。
一向冷面冷心黄三爷一笑,矮子全顿时心花怒放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记住,不要让老二知道。”接过矮子全手里的皮箱,临登上桥板前,黄永盛又转过身,看着他表情平静地道。
看见他眼里闪过的那一抹寒光,矮子全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忙应道:“三爷放心,小的以性命担保。”
邱云来坐在黄包车上,一手握着一份报纸,挡着头上偏西的太阳。南洋的夏天真是要命,他一边用手上的纸扇扇风,一边在心里诅咒着天气。
“要不下起来不歇,要不半个月不下雨,这南洋蛮子的国家,就是古怪。”车夫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道。
“谁说不是。”邱云来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老家多好!”
“那是。”车夫有些骄傲地道:“咱们佛山也算中国靠南了吧,那天气多好,风清气爽的,哪像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反正我跟老娘说了,赚够了钱就回去,起大房子。”
车夫的广东官话听起来有点像咬着了舌头,邱云来不禁笑了笑,情绪有些波动——自己现在也算有点产业了,可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若国内还是满清的天下,他肯定是不会回去的,不是不想,是不敢。多少回国的人被那些贪官污吏剥得一文不剩,就连那些捐了朝廷二品顶子的回了国,最后不都是落一个抄家的下场?这几十年割地赔款,满人的朝廷越来越穷,人说穷凶极恶,是见不得有钱人的,这个霉头,还是不要去触为好。
“兄弟是佛山人?”
“系啊系啊。”
……
黄包车飞快地跑着,两人一路上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说着咬舌头的官话,渐渐倒也不觉得太阳毒辣了。
经过一间洋式的茶馆时,邱云来不经意朝里望了望,却看见自己的妻弟田方城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前,正跟一名穿着白衬衫、身形精壮的男子聊着什么。
那男子邱云来认得,是义兴会的打手矮子全,只是,他们怎么会走到一起?他记得田方城从没跟会党的人有过什么来往。
尹正纲急匆匆穿过天井,走上回廊,几乎是小跑着进了茶馆。一路上的伙计跟他打招呼,他都来不及回答。刚刚茶馆的伙计带话说,门口有一个自称仙游姓李的找他。仙游,姓李,除了那位曾跟自己双亲相识的李大叔还有谁,自己曾找他打听过父母的消息,他从城西专程跑来找自己,必定是爹娘有了消息。
出得茶馆,便见那位李大叔一脸焦急地站在凉棚下,抬头朝里面张望。
“李大叔。”尹正纲一步跨过去,礼貌地扶着老人的胳膊。
“哎呀,小伙子,可急死我了。”老人抹了一把汗水,道:“你爹娘有消息了。”
“啊!”一瞬间,尹正纲脑子停转了。
“早上我碰见了一个以前也在闽人街讨生活的老乡,这两年一直在乡下,头几天才回来,这人还是你们德化人,早先就跟你爹娘很熟,他说前年那场祸事的时候,你爹娘的杂货铺也被抢了,后来一把大火烧得什么都没剩,你爹娘也离开了三宝垄,去了马来亚,但具体在马来亚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老人似乎也知道尹正纲心头着急,所以语速很快。
“那人现在在哪里?”尹正纲压抑住自己的激动,语气尽量平稳地问道。
“知道这事要紧,我把他留在我的冰水铺子上了,这不,就急着过来通知你,快跟我走吧。”
“老李,老李。”尹正纲转身喊来茶馆的茶博士:“麻烦你,帮我跟田司理说说,我出去一下。”
“啊?这正忙呢,正纲……”兴许是看见了尹正纲脸上的焦急之色,那茶博士打住话头,转而道:“好,我去说,你去吧,快去快回。”
“谢了!”尹正纲搀着老人就上了近旁一辆黄包车。
“快,西城闽人街。”
“好嘞!”车夫一声响应,拉着车左穿右绕,片刻便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全哥,就是这小子?”
茶馆对面的一间裁缝铺后面,闪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人生得精壮,却总是佝偻着腰,正是黄永盛的跟班,矮子全;另一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满脸短茬胡须,一脸狠辣之色,不仔细看会还会以为是荷印什么部落的土著。
“白十七,你都看过八百遍了,还要问我?”矮子全斜睨着眼,没好声气地道。
“这不为了以保万全么,拿了您跟三爷的钱,要是杀错了人,传出去会坏了我白十七的名头。”那黝黑汉子歪着嘴角讨好地笑道。
“传出去!”矮子全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瞪着白十七道:“你要敢传出去,我保证你死得比那小子还难看。”
“是是是……”白十七脸色一变,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呸了几声,道:“乌鸦嘴,我是乌鸦嘴,绝不会,绝不会透漏半个字,全哥放心,嘿嘿!”
“哼!”矮子全没有说话,只是收回了自以为可以杀人的眼神,转身拂袖而去。
“哈,小笨蛋!”关絮儿一声愉快地欢呼,指着跌倒在地上的尹安安跳起来。
“你才是小笨蛋。”尹安安不服地爬起来,拍着屁股上的泥土。
“你已经输了十几盘了,你才是小笨蛋。”关絮儿理直气壮地说着,抬起一条腿,开始跳房子。
“你赢不了我呢,跳房子我最厉害。”小丫头一边跳,一边还有余力嘲笑小伙伴。
“我不玩了。”尹安安赌气地跑到台阶上坐下,双手撑在颌下,嘟着嘴,眼角却不停偷瞄蹦跳着的关絮儿,看她熟练的样子,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
“唉!”忽然,跳到一半的关絮儿像个大人般叹了口气,停下了脚步,无聊地拍了拍腿:“真没劲,安安,咱们去海边捡贝壳吧?”
“贝壳?”正在郁闷的尹安安大眼睛一亮。
这可是她想了好久的事情了,无奈哥哥和邱夫人都不许,说海边太远,没有大人跟着,会遇到坏人。
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尹安安知道,一个多月前桑蒂斯号上发生的事,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只要一想到那个瘦瘦的矮子,一想到那双小细眼,一想到那一声声公鸭子般的笑,她就止不住地浑身颤抖。即便是睡觉的时候,躺在那张宽大柔软的床上,蜷在邱夫人温暖的怀里,她还是会经常做噩梦。
“不去了,邱夫人说外面有坏人。”一瞬间地兴奋之后,尹安安又犹豫起来。
“哪里有坏人,我就没碰见过,我都跟少阳去过好几次了。”见尹安安要退却,关絮儿信誓旦旦地道。
这丫头天生男孩子性格,活泼好动,又不像男孩子那么早就进了学堂,平日有的是空余时间,爹娘白天都在云来上工,也没时间管她,所以这几年里她倒是自由得很。三宝垄这个城里哪个角落她没跑遍,当然,大多数时候是拉着她哥或者邱家兄弟,不光是给自己壮胆,家法落下来也有个挡箭牌。
丫头聪明着呢。
“真的真的。”见尹安安只是摇头,关絮儿拉着她的胳膊道:“你要是害怕,我们叫上我哥和少阳,他们都放暑假了。”
“少阳,少阳!”说干就干,关絮儿转身就朝内院喊起来。
“小声点!”邱少阳没叫出来,却见关治国几步从堂屋里出来,一脸的大哥威严,压着嗓子道:“邱夫人在午睡,别嚷嚷。”
他刚从邱少清那里借了几本画报出来,当然不想惊动大人。这学期的考试他的西洋历史意外地拿到了及格,很是让爹娘欣喜了一回,对他的管束也放松不少,要不这时候他该在尹正纲那屋子里温习呢,哪还有时间串门?
“就要吵,少阳……唔。”关絮儿哪里是她哥哥能吓住的,犟着脖子就要再喊,却被关治国一把捂住嘴巴。
“怕了你了,小丫头。”对这个妹妹,关治国向来是没有办法的,只得换了态度,和颜悦色地谄笑道:“二小姐有何吩咐,在下哥哥我去做就是了,咱们别在这里闹成不?”
小丫头嘴还被捂着,但听到这句话,眉眼间立刻露出了笑意,一个劲地点头。关治国一脸郁闷地放开了手。
“安安想去海边。”嘴巴获得自由的关絮儿立刻把尹安安出卖了:“你要陪我们去。”
她这招哪里能瞒得过背黑锅经验极其丰富的关治国,他看了看一旁睁大眼睛可怜兮兮的尹安安,立刻便明白过来。不过,转念一想,这大热天的去海边游游泳倒也不错。
“成交了,我去把少清和少阳叫上,咱们一起去。”关治国兴奋地挥了挥手里的画报,转身冲进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