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一线,在那条线上,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不知是因为海水蒸发,还是日光的颜色变化,水天相接处,有一道奇异的光晕,光晕在氤氲的水汽中摇摆、飘舞、四散。鲜红的朝阳投映在海水中,使得远看去,那一片海水尽是灿烂之色。
“多美的早晨!”林涣英淡笑着,不知是在对身旁的杨攀说,还是在对刚奔到近前的尹正纲说。
“比山顶上的好看多了!”杨攀眯着眼,乐呵呵地附和他。
尹正纲先前还有些着急,现下见两人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儿,他一时又好笑又好气,索性也耐着性子看起日出来,不急了。
海风习习,撩起三人身上的衣衫,传来阵阵沁透心肺的凉意。一双羽翼就在这样的轻风中翱翔,穿过大如车轮的朝阳,染了满身鲜红。
“那是海鸥?”第一次见到这种海鸟的尹正纲颇觉新奇。
林涣英笑笑,点了点头。
“要是有弩就好了,射几只下来尝尝鲜。”杨攀伸了个懒腰,说出句大煞风景的话来,让正想赞美海鸥的尹正纲差点没噎住。
“你有事要说?”林涣英白了杨攀一眼,笑问尹正纲。
尹正纲向四周看了看,发现船尾这里没几个人,最近的也在十几步外,便靠近了一些,低声道:“昨晚两位大哥说的话……小弟……”
“你怕被人听见?”林涣英与杨攀相视一笑,道。
尹正纲满脸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似乎一点都着急的朋友,忽然觉得自己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怕个鸟。”杨攀怪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过你这小子还算讲义气,哈哈!”
林涣英摆摆手,笑道:“这艘船是在美国注册登记的,船上就等于是美国领土,大清的人不经船长许可是不能上船的,再说,轮船虽然要在香港靠岸,但乘客不能下船,就算有人知道我们在船上,又能怎么样。”
听林涣英说完,尹正纲才恍然大悟。他第一次听说这么古怪的规矩——在哪国注册的船只就等于是那个国家的国土,不过这样一来,的确是为两人的安全提供了很大的保障。
“Morning!”一个声音从三人身后传来,不用回头,三人都能猜到来者就是这艘船的主人、美国佬科尔特?W?鲁德曼。
“嘿!科比。”林涣英微笑着用鲁德曼的昵称打招呼。
“洋鬼子你好。”杨攀翻着白眼道。
尹正纲却嗫嚅了半天,终于从嘴角磨出一句话来:“Morning,Mr. Ruderman!”
这下不仅是杨攀和鲁德曼,就连林涣英也愣了,三人面面相觑,显然不知道这个从福建小县城里出来的少年何时学会了用英语和洋人对话,虽然他的英语说得很是古怪——如果林涣英还记得昨晚醉酒后的事情,他就知道,昨晚他趁着酒兴可教了尹正纲不少对话短语。
“Oh……”鲁德曼一脸诧异,看着林涣英,指了指尹正纲。
林涣英只好耸耸肩,还给他一个美国式的无可奉告。
“好吧!”美国人最后无可奈何地用他那比尹正纲的英语稍微纯正一些的汉语道:“很明显,尹有着非同一般的语言天赋,但我并不是为这个而来,经过和那些英国人雇员的交涉,你们在底舱的同胞将在半小时后到甲板来享受大海上的新鲜空气,我想,你们一定愿意见见他们。”
“谢谢科比。”
“噢!”鲁德曼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道:“顺便说一句,那些英国人雇员可比他们的雇主还死板,你们尽可以远远地看看,不要靠得太近。”
早潮已经退尽,此时的桑蒂斯号虽然还是沿着海岸线行驶,但已经平稳了许多。“猪仔”们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开始从底舱登上甲板。走在前面的是女人,在两三个配着长短洋枪、身着黑绸短褂的打手监视下,慢慢地行进。后面的男人则被用绳子栓着脚踝,看来是为了防止他们跳船逃跑,近些年屡有“猪仔”跳船甚至夺船半路逃走者,这些人贩子也多了个心眼。
船甲板上有很多人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其中还有两个洋人,正在一旁对荷枪实弹、杀气腾腾的黄皮肤和那些面无表情、有气无力的黄皮肤指指点点。而那些自己也是黄皮肤的看客,则瞄了几眼之后,便躲得远远的,似乎生怕被传染上瘟疫。
兴许是有人看着,尤其是有洋人看着,打手们手中的鞭子有好几次都扬了起来,却终究没有抽下去。
三人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只是紧咬着嘴唇,紧攥着拳头。很多年以后,尹正纲都还记得这一幕——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猪仔”以及一拨荷枪实弹、拿牧民看羊群的眼神打量着这些“猪仔”的打手。
安安怯生生地站在大哥身后,尽管尹正纲牵着她的手要把她往前带,但她还是有些害怕的样子。
许是很久没有见过阳光,很多人上到甲板第一件事就是用手背遮住自己的双眼,良久才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挪动着手指,让自己的脸面对太阳。还有些人从底舱的铁梯爬出来,便紧张得发抖,摸索半天,才在靠近船舷的地方找到一个没有阳光直射的旮旯,双手抱在胸前坐下。
自他们来到甲板,尹正纲的视线就没离开过那个和安安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是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牵着上来的,赤着一双脚,走得有些蹒跚。来到甲板,女人半跪在她跟前,抱着她,也没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揉搓她的胸口和额头。
尹正纲看着这一幕,心里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林大哥,你看。”他指着小女孩叫林涣英。
“怎么了?”林涣英和杨攀一样诧异地顺着他手指看去。
“那孩子是不是病了?”他紧皱着眉头,有些担心。
“多心了不是?”杨攀笑道:“跟我一样,担心过度了吧。”
他话音刚落,那小女孩便转过了身子,面对着三人,脸上带着一抹怪异的红晕,一双本该明亮透彻的眸子,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迷雾,豆大的汗珠挂满了那张稚嫩小巧的脸,弱小的身子不住颤抖。
当林涣英找来船上的华人医生,小女孩已经昏倒在那个女人怀里。女人脸上还是看不见表情,这曾一度让众人怀疑她也许不是这个孩子的母亲,但很快大家就打消了这个怀疑——昏迷中的小女孩醒过来,蜷在女人怀里,叫了声“娘亲”。
无论林涣英怎么说,洋行的中国人雇员——那些义兴会的打手们就是挡着他们,不让医生接近那对母女。盛怒的杨攀想要冲过去,却被早得了林涣英暗示的尹正纲死死抱住,以免他节外生枝。
鲁德曼赶来,这位随性和气的美国人对洋行这种不顾人死活的行为很是愤慨,跟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吵了起来,最后更是拔出腰间的手枪,向天连开了几枪。终于,打手们领教了这位美国人的脾气,同意放医生过去给那个小女孩诊断。
尹正纲帮那位姓胡的医生提着器械箱,跟着一起来到母女俩跟前,就看见小女孩眼里的迷雾不见了,小脸上也泛出些许光彩。他看向医生,却见对方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满是遗憾,他的心猛地一沉。
“可能是伤寒。”一番检查之后,医生作出了一个他也不敢相信的论断。
女人的眼泪终于滴落下来,落在小女孩额头上。
伤寒是绝症,尽管尹正纲并不懂医术,却也知道这一点,不仅是绝症,而且传染性极强。
“只是可能,船上的东西太简陋,我无法确诊,不过她没出现皮疹,也许不是。”医生自顾自地说着,不知道是在安慰尹正纲,还是安慰他自己。
“胡。”鲁德曼隔着老远叫着医生的名字:“那孩子怎么样?”
医生转过身看着他,摇了摇头。
“Shit!”美国人摘下帽子,狠狠地扔在地上,发了下呆,转身走了。
“娘……”小女孩的声音虽然微弱,却还听得出原本的清脆稚嫩。
“我想回家,秀秀想家。”她说。
尹正纲用尽浑身的力气咬紧自己的腮帮,控制着不让自己颤抖。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可怜又可爱的生命消逝?不,他不愿意接受,也接受不了,孩子不过才八九岁的年龄,她还有一大半的路没有走完呢。
“医生,能不能……开些药?”尽管知道小女孩已经出现回光返照的迹象,即便是大罗金仙也回天无力,但他还是想给孩子的母亲留些希望,也算给自己留些希望。
“船上只有一些奎宁,可这又不是疟疾……”医生低着头。
尹正纲沉默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慢慢爬上他的心头。
她还只是一个和安安差不多年龄的孩子……
这种绝望仿佛能传染,船尾上所有的人霎那间都沉默下来,安安的抽泣声从林涣英的身后传出,为这绝望的沉默加上沉重的点缀。只有那些义兴会的打手,点着卷烟,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医生脸色沉重,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把尹正纲拉到一旁,看了看还跪在地上女人,低声道:“这孩子不行了,没学过医的都看得出来,就算她得的是疟疾,奎宁现在也救不了她,但如果她是伤寒,我得马上在船上消毒,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可是……”尹正纲喉咙里一阵哽噎,说不下去了。
医生猛地扳住他的肩膀,眼眶因为太过用力地撑着,已变得有些赤红:“我比你还想救这孩子,可我没药,没错,我是知道几个治伤寒的中药方子,但是船上根本就没草药,就算有,现在煎药也来不及了。”
医生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传来低声的呜咽,回身看时,女人已经站了起来,怀里的孩子已经闭上了双眼,小手软绵绵地垂在一侧。
女人挂着眼泪,抱着孩子,面无表情地来到两人跟前,跪下,弯了弯腰,然后站了起来。
尹正纲刚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便见女人忽然笑了笑,接着听见她说:“秀秀,回家了。”
他心叫不妙,正想上前,女人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疯了一般奔向船尾。
“拦住她!”他和医生同时叫起来,可惜已经晚了,只一眨眼,女人的身影便消失在船尾。围观的人们还在尖叫,林涣英和杨攀就冲了过来,四人把在船尾的栏杆上向下看去,只见浪花飞滚,已看不见半个人影。
“救人!”杨攀说着便要去扯缆绳,林涣英一把抓住了他。
“没用的,船尾是螺旋桨,铁板下去都会绞成碎片。”他说着,抓着杨攀的手掌根根青筋爆起。
“他大爷的,他大爷的!”杨攀狠狠地甩开手里的缆绳,一脚一脚踢着船舷。
这一幕发生时,有所反应的除了尹正纲三人和那医生,便是围观的人们和鲁德曼等人,那些被押上甲板的“猪仔”只是被众人的惊呼吸引,抬起眼皮瞄了瞄,便又恢复了各自的神态动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靠近操作室的地方传来一阵喧闹,从震惊和痛惜中回过神来的三人听出里面有鲁德曼愤怒的美国腔,不由一愣,随即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