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甲舱的成杰和尹正纲见到黄四正在一拳一拳地砸着床板,似乎那床板跟他有夙世的冤仇,一下一下,声音大得吓人,安安躲在墙角,正满脸惊恐地看着这位大哥哥。
成杰皱了皱眉头,把从船长室带来的烤鸡塞到安安手里,和尹正纲对视一眼,来到黄四身旁。
“我知道你恨,你愤怒,你想救他们,可是又无能为力。”成杰叹了口气,在床上坐下。
“就算你救得了他们又怎么样呢,明天还是会有同样多甚至更多的同胞被卖到南洋去,也或者是旧金山,说不定现在就有一艘船,正载着满船的人航行在太平洋上。”成杰说着,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
“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知道为什么人会被当成猪一样买卖吗?”他挥了挥手,有些激动。
“因为穷。”尹正纲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
电灯随着轮船的摇晃摆动着,舱里的光线摇曳,照在三个年轻人或愤怒或激动的脸上。空气有一段短暂的凝滞,让蹲在墙角啃鸡腿的尹安安也感觉到了异样,停下了嘴里的咀嚼,睁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们。
“对,因为穷,因为在国内没活路了,他们才想着到别的地方去,只为自己和家人能活下来,或者说活得好一些,可他们没想到,等着他们的,却是像猪一样被买卖的命运,以及这之后无休无止的折磨。”
成杰近乎失神地望着舱门上的圆形玻璃窗,似乎想从大海上无尽的黑暗中找出一丝光亮来,良久,才一字一句地道:“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在南洋的华工,都被称作猪仔,因为他们不仅过着像猪一样的日子,吃着猪都不肯看一眼的食物,还像猪一样被别人任意屠宰。”
黄四抬起头,双眼赤红地看着成杰,脸上的神情却已不仅是愤怒。
“为什么?有谁去想过为什么?”成杰紧攥着拳头,宛如一头怒狮般低吼着:“为什么我们的同胞会有这样的遭遇?”
尹正纲只觉得自己的血管快要爆炸了,浑身的血液都在此刻燃烧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胸口喷薄而出。为什么?当成杰提出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却又不大踏实,某些念头很飘渺地在心头萦绕,但又像隔了一层迷雾,无法看得清楚。
“因为大清国弱!”成杰终于挥起了拳头,猛地转身,看着面前两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大清国弱,不仅国弱,人心也弱。”
“鸦片战争以来,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都对被洋人骑在头上已经习惯了,我们习惯了洋人的皮鞭,习惯了官老爷的压迫,习惯了做奴隶,习惯了用膝盖当腿。”
成杰顿了顿,接着说出了一句让尹正纲终生难忘的话:“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
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多么精辟的论断!尹正纲终于抓住了先前自己心中冒起的那段思绪。他还记得爹临行前曾经跟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人要把自己当人看,只有自己把自己当人看了,别人才会把你当人看,这句话和成杰那句“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的话语虽然不同,但表述的意思,却是完全一样的。
“咸丰年,皇帝陛下想做奴隶,便把沿海都送给了洋人,光绪年,老佛爷要做奴隶,又把四万万国人都变成了奴隶,没有人问过我们,我们自己想不想做奴隶。”
“他大清要做奴隶他做去,他爱新觉罗他叶赫拉拉要做奴隶他做去,我们不做这大清的顺民,我们要做就做中国人,对,我们是中国人。”
中国人!这是尹正纲第一次听见如此掷地有声的话,这三个字让他心里立刻涌出一种不可遏止的情绪,让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燃烧了。
“中国人……”黄四喃喃地念叨着这三个字,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要想国人同胞不再被欺负,不再被当作猪一样买卖,我们就得有一个强大的中国,黄四,我知道你是练家子,身手好,或者凭着你的身手,你今天能救下一百个被卖的同胞,甚至一千个,但是你救不了四万万个,更救不了这沉疴处处的国家,你救得了他们今天,救不了他们明天,所以,要救他们,要让我们的同胞永远远离这些灾难,就必须要有一个强大的中国。”
成杰深深吸了口气,看了看静听他说话的两人,又缓缓地坐回床上,一字一句地道:“满清已经没有指望了,我们就得靠自己的手,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国。”
尹正纲听见了自己倒吸冷气的声音。
“你……是会党!”黄四也终于回过神来,直愣愣地盯着成杰看了半晌,才哑然地道。
“是革命党。”成杰脸上的神情舒缓下来,看着他微微一笑。
任尹正纲如何聪明,也绝没有想到,传说中的“会匪”会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他此刻的感觉非常怪异,一面想着官府的通告和民间传言关于会匪吃人挖心、奸淫掳掠的行为,一面却又很是赞同成杰刚才说的那一番激荡人心的话。从小生活在农村,大清国治下的人们过得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再加之跟着洋教牧师学习了这么多年,多多少少也接受了一些中国化后的西方人思想,对于成杰说的话,他比黄四有着更深刻的理解。
可会党……革命党能救这个国家么?能像他们说的那样让百姓不再受欺负受奴役么?学过一些洋人历史的尹正纲却不敢就此断定。
但这总是好的吧,至少,他们在向着一个好的方向努力,而且,成杰是个很坦诚的人,因为一个众所周知的理由,革命党人无不是在外人面前把自己的身份瞒得死死的,但成杰没有对他和黄四隐瞒。不管怎么说,就为这份坦诚,他愿意相信成杰。
“会党可没做多少好事,这可不是我道听途说,我亲眼见的多了。”不知过了多久,黄四才嗫嚅着道。不知怎么搞的,自成杰亲口承认身份起,他便觉得自己的气势在成杰面前弱了不少。
成杰笑笑,道:“我说了,是革命党,不是会党,当然,某些会党也是我们的朋友。”
“一样米养百样人,人分好坏,会党当然也分,打个比方吧。”他盘了盘腿,身子向前靠了靠,道:“刚才我们在底舱见到的那些人,知道卖他们的是谁?”
“除了断子绝孙的洋鬼子,还能有谁。”黄四啐了一口,道。
成杰却摇了摇头:“买他们的是洋鬼子,但拐了他们去卖的,却是和我们一样的中国人。”
“啊!”尹正纲和黄四第一反应是张大嘴巴,第一反应是成杰在胡说。
“他们虽然打着各种洋行的旗帜,但其实,洋行现在自己做这种生意的很少,大部分都只在中间抽成,主要得利的和实际操纵者,都是中国人,这次底舱的一百多人,就是荷属东印度势力最大的华人会党义兴会在福州骗来的,还有些是被偷偷绑架来的。”
“我操他八辈祖宗!这些丧尽天良的孙子!”黄四又要发作,却被见势不对的尹正纲死死按住。
“干这种勾当的会党不在少数,有南洋的,也有香港和澳门的,国内的会党也有,这些会党都有辉煌的过去,有的是天地会败亡之后残存下来的势力,有的是以前小刀会转变而来,还有三兴会的余部,三兴会是多响当当的一个名字,其后继者却也沦落至此。”
成杰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但更多的,还是南洋各处的会馆,起初叫公司,后来才改叫会馆,最初建立的目的是为了身在异域他乡的同胞互相之间能有个照应,可发展到现在,却成了拐骗出卖同乡以谋利的会党组织,他们有很多在国内的关系,做起这些事情来更是得心应手。”
“断子绝孙,断子绝孙……”黄四咬着牙,一遍遍重复着这四个字。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尹正纲难以想象,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人要缺德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来。
“利益,钱。”成杰静静地看着面前两个愤怒的年轻人,曾几何时,自己便是因为心中的愤怒无处可述,毅然决然地加入了革命党:“一个猪仔的成本不过就是十几元的船费,可到了南洋,却能给他们带来几百元甚至几千元的利润,为什么?因为猪仔干活不用付工钱,不错,就是奴隶,他们就是把自己的同胞当成了奴隶。”
“大清国积弱多年,自道光年间的鸦片战争起,朝廷的脊梁弯了,国人的膝盖软了,人人都羞于告诉别人自己是中国人,没人再像唐宋时那样,为自己是炎黄子孙感到骄傲,那些意志薄弱、灵魂里充斥奴性的人,便不会在乎一个浑身都打着耻辱烙印的国家,更不会在乎这个国家里,承受这些耻辱的百姓,即便那是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同胞。”
成杰说得很缓慢,语气很沉重,这让舱房里空气显得有些压抑,尹正纲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几欲窒息。
“人必先自辱而后人辱之。”成杰深深呼吸一口,才道:“国家要强大,首先人心便要强大起来,人心不强,便撑不起我们的国家。”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尹正纲几乎是冲口而出。
成杰看着他,点着头笑了。
“如果你有一个强大的国家,试问谁还敢把你的同胞当作畜生一样贩卖?你们见过英国人被卖做奴隶么?”
“对!”黄四兴奋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脸上满是憧憬和向往:“他大爷的,要是咱们强了,也买几个洋鬼子来消遣消遣。”
那一晚,三人谈了很多。出乎尹正纲和黄四意料的,成杰并没有向两人灌输革命党如何如何,只是给他们说了很多关于“清国”和“中国”、“朝廷”和“百姓”的事,他只是告诉他们一个自由幸福的国家应该是怎样的,而他的人民又应该拥有怎样的生活,却并没有一字提及革命党以及他们在国内煽动的此起彼伏的起义。
成杰没有隐瞒两人,他告诉尹正纲和黄四,自己并非是下南洋投亲,而是去那里参加革命党南洋分会的改组工作,不过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是在三人喝了三大瓶从鲁德曼的船长室拿来的洋酒之后了。
那时候尹正纲已经醉得不轻,而第一次喝酒就能把黄四干趴下的成绩,也让他得到了两人竖起的大拇指。那时候他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成杰扳着他的肩膀告诉他,成杰不叫成杰,叫林涣英,是广州新军第一标的什么官。
广州新军,很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只是他已经醉得厉害,脑子就像一团糨糊似的不清不楚,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成杰搂着他和黄四,醉醺醺地压低声音说:“这是……我们……我们三人的秘……密。”
黄四嚷着道他也有秘密,要说出来,当作听了成杰秘密的回报,尹正纲记得他说自己也不叫黄四。
“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爷姓杨……名攀……杀了……杀了……大清国……贝勒爷……跑……跑出来的……那零碎……该……该杀……该杀!”杨攀说着就倒在了床板上,摇不醒了。
“轮到……轮到你了。”成杰嘿嘿笑着拍尹正纲的肩膀:“你……你的……秘密。”
说完不等尹正纲回话,便咕咚栽倒在床上。
“我下……南洋……是……是去找……找爹娘。”尹正纲坚持着说完,心下一阵轻松,立时觉得天旋地转,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早上的海风有些凉,从敞开的舱门吹进来,让人浑身汗毛根根直立,尹正纲打了个寒战,立刻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爬起来,见安安还蜷缩在被子里,一双白藕似的小手伸在外面,他笑了笑,把小妹的手塞回被子里,又轻轻给她压了压被角。
成杰,或者也叫林涣英不在舱房里,叫杨攀的黄四也不在,他坐在床铺上发了一会呆,仔细回忆了一下昨晚醉后的场景,不由为两人担心起来。
船还没有出大清海疆,若是昨晚隔墙有耳,到香港靠岸时往岸上那么一报,后果不堪设想。他终于想起在什么地方听过“广州新军”这四个字了——新闻纸。那上面说,宣统二年正月初三,广州新军第一第二两标叛乱,匪首倪映典在叛乱中被大清营勇击毙,叛匪兽散。
这么说,林涣英就是广州新军的“叛匪”!
若是被人发现……
来不及多想,尹正纲站起来就向门外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