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日头稍有些偏西,该是午后不久。看看旁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和整洁的床铺,便知道安安早已起床,只是并不在舱房里。出门问了门口的水手,才知道方才一名水手带着她到厨房吃饭去了,既然有船上的水手带着,尹正纲也就不再担心什么。
回舱取了水正在洗漱,林涣英和杨攀相继醒来。
不一会儿送来午饭,三人便围在一起吃了起来。船上聘请的也是中国厨师,大概是因为林涣英给的钱足够,三人的饭菜做得色香味俱全,比起美国人船员的待遇都不遑多让,虽然杨攀早就申明这也入不了他的法眼,却让“没见过大世面”的尹正纲饱了口福。
三人睡了大半天,肚子正饿,饭菜上来,便拉开架势大快朵颐,只是气氛有些沉闷,谁都没开口说话。尹正纲察言观色,发现林涣英有好几次都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林大哥可是有话要说?”他放下碗筷,问道。
杨攀嘴里包了一口饭,看了看林涣英,又看了看尹正纲,一脸的不明所以。
“昨天下午,科比叫我去是……”沉默了很久之后,林涣英终于开口道:“义兴会在荷属东印度有很大的势力,几乎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他们的堂口,而且,他们跟荷兰人关系很好。”
“什么意思?”杨攀本能地感到林涣英话里有话,把手里的碗筷放下,擦了擦嘴巴。
“杨兄弟要去巴达维亚,小尹要去垄川,爪哇岛上的这两个城市都在义兴会势力范围之内,昨天发生的事,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在美国人的船上他们还有所顾忌,要是下了船……”林涣英没有把话说完,但他相信两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怕个鸟!”杨攀狠狠啐了一口,语气却不似平时那么嚣张,很明显,作为四九城有名的混混,对黑道帮会的手段,他比谁都了解。
尹正纲一直默默地听着,没有搭话。其实白天里他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只是他去三宝垄的原因对他来说重过一切,而且也不容拖延,他不愿意为了仅仅是可能的危险浪费时间。
看了看沉默的尹正纲,林涣英继续道:“我在新加坡有些关系,我希望你们在那里跟我下船,无论你们去爪哇岛干什么,等过了风声再说,我来安排。”
说完他盯着杨攀。
“别看我,我怎么都行,但我要跟着这家伙。”杨攀指了指尹正纲。
尹正纲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杨攀这么说是担心自己一意孤行要去三宝垄,无论自己的决定是什么,杨攀都在表明要保护自己的态度,对这位认识才不过两天的朋友,他心里充满了难以言表的感激。
“我……”尹正纲知道盛情难却,但他不得不拒绝林涣英的好意,只得硬着头皮道:“这次带着安安下南洋,是去找我爹娘,林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等。”
“你个傻子,找爹娘什么时候不能找。”杨攀也急了。
林涣英觉得尹正纲似乎还有话没说完,拍了拍杨攀肩膀示意他听下去。
“我十岁的时候爹娘就下南洋了,那时候安安刚会走路,我们就只有跟着祖父母过活,之后每年,爹娘都会从垄川写信回来……”
自从尹抱甲夫妇去了南洋之后,祖父母就成了两个孩子的靠山,尹家住在县城近郊,没有田产,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祖父的一双手,做些竹编,让那时只有十岁的尹正纲拿去县城集市上卖,以此糊口。
尹抱甲夫妇二人到南洋不过一年,便有了些积蓄,在三宝垄开了一家杂货铺,生活渐渐趋于稳定。之后每隔三个月,尹抱甲便会往老家写一封信,并随信稍回一些钱和南洋货,这在七年多的日子里,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从那开始,尹家的境况便迅速好转起来,不仅有南洋寄回来的钱支持家里的开销,尹正纲还把那些南洋货拿到县集上去卖,几年下来很是赚了不少。
但是,就在一年零三个月前,应该寄来的书信和包裹却第一次失约,一家人等啊等,一直等了快一年,才敢相信,尹抱甲夫妇出事了。
两位老人担忧成疾,不久相继去世,安葬了祖父母的尹正纲一心要去南洋寻找父母,便带着安安来了厦门,他听说那里每个月都有船去南洋。
“之后,就遇见了你们。”尹正纲说着这些,虽然皱着眉头,但语气始终很平缓。爹娘一年多没有消息,其实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身为人子,他必须要尽最后的孝道。
他和杨攀都没有发现,当他说到一年零三个月前的时候,林涣英的脸色就沉了下去,只是他很快就低下头看着地上,避开了两人的视线。
一年零三个月前,当尹正纲说出这个日期,林涣英脑子里便浮出一件事来,只是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尹正纲,他不想亲手掐灭这年轻人心头最后的希望。“我送你们去爪哇,一切让我来安排,这段时间在船上不要轻举妄动,能忍则忍。”终于,林涣英打定了主意。
尹正纲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激之情——先是杨攀,现在是林涣英,他突然觉得自己欠了好大一笔债。
“谢谢林大哥。”最后,他只能深深一揖。
这是桑蒂斯号启航的第三天,轮船已经在大海上航行了整整两天两夜,此前的两天里发生很多事,以至于尹正纲根本没有意识到,原本打算在香港靠岸的桑蒂斯号已经停也没停地开过了香港,直奔关丹而去。
“在美国,科比是个罕见的异类,他最好的朋友是华人、黑人和印第安人,他能为他们做任何事。”谈起这位朋友,林涣英毫不掩饰他的钦佩之意。
“安安怎么还没回来?”这时水手们已经来收拾了残羹剩饭,杨攀剔着牙,忽然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尹正纲有些担心,站起来道:“我去找找。”说完便出了门。
经过这两天,他大致弄清了轮船上各个舱房的位置,七弯八拐之后,来到了厨房,水手和船员们正在吃饭。桑蒂斯号并不像其他外国船一样,规定了洋人船员用餐完毕之后才能轮到中国或者南洋船员,而是按照轮值班次,不分种族,因此此时的厨房,挤满了美国、中国甚至南洋土著船员,熙熙攘攘很是吵杂。尹正纲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那名在甲舱站岗的水手,但他的回答却让尹正纲差点昏过去。
“小姑娘么?早就回舱了啊,本来我要送她回去,但她说自己能找到路。”
尹正纲话也没说,径直冲出厨房。
“喂,小兄弟,她没回去?”身后传来水手紧张的呼喊,但尹正纲已经顾不得回答。
轮船分甲乙舱和底舱,每舱各占一层,桑蒂斯号的甲舱是客舱,在最上层,乙舱是船员水手居处和大铺客舱,在第二层,底舱是货舱,靠近水线,再下就是轮机舱了,在水线之下。
尹正纲最先从底舱找起,去了几个关押“猪仔”的舱房,都没发现什么,甚至连义兴会的打手都没看见,只看见一群半死不活的男男女女。
本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小妹被义兴会的人抓起来了,无论目的是什么,那都是他极其害怕的事情,直到找完这一层之后,他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继续向上,往乙舱找去。